有幾位朋友攛掇我把舊日的文字翻出來編輯成冊,我答應了。我們相約,為了保持歷史的原樣,對所有的文章,不論妍媸,無分正誤,一律照收,而且一字不改。我平生為文日久,自40年代以迄于今,社會動蕩,世情多變,文隨世進,自然保留了當時的跡痕,也包括了自身的局限和謬誤。這一切是不可回避也不必回避的。
人們通常總“悔其少作”,這是常理。因為年紀大了,經驗豐富了,文字也相對成熟了,回頭再看舊時文章,總是汗顏。這時總覺得“手癢癢的”,老想拿起筆來,按照現在的認識和水平予以改動。這些沖動,我都忍住了。還有,就是文章中所保留的那幼稚、簡單、甚至是拙劣和粗暴,也都想一一抹去。這些,我同樣理智地忍住了。我只想讓人們認識曾經的我,渺小的、有時還不免卑瑣的我——我不要那些虛假的光環。
我誕生的時候,抗戰已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我當過童工,忍受過屈辱,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文字中,留下了國破家亡的沉痛。后來則是內戰,我生活和求學在東南一隅,不明真相,道聽途說,加上少年意氣,激情、單純而莽撞,這些也都有“真憑實據”在,白紙黑字,我都認賬,不能改。凡此種種,我都坦然,榮辱得失,置之度外。
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我找出了包括幼年時期的日記以及中學時代的作文本,文革時期在五七干校以及后來“開門辦學”時偷偷寫下的詩文,一些異常時期“地下寫作”秘藏的文字,等等。對于我個人而言,能夠有機會重溫那逝去的時光中留下的雪泥鴻爪,是幸福而又痛苦的、艱難的心靈之旅。我在享受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的同時,內心也為自己曾經有過的“羞恥”而悔恨。
我在閱讀那些幼稚的、甚至非常可笑的文字時,常常停下來,扼腕嘆息:為什么要這樣寫?換一種說法豈不更好?于是,不免再一次“手癢”,想改動這些文字。但想起我和朋友的約定,又一次制止了自己的沖動。這樣,我在整理舊文的同時,就把當年“穿開襠褲”蹣跚學步的憨態“定格”了,自有一種克服了私心的暗喜。
我的寫作歷史,起始于上個世紀40年代中期,中間經歷過抗戰、二次世界大戰、解放戰爭、以及整個20世紀的冷戰時代,以及中國錯綜多變的時局。為此,我在這些編輯成冊的文字中,除了保留了那些時代的風云雷暴之外,還保留了那些特有的觀念和詞匯。人們在我的文章中不僅隨處可見那種由無知、輕信、片面導致的歧誤,而且隨處可見那些由偏見和敵意決定的用辭的粗俗、無禮、蠻橫乃至于暴力傾向。我懷著期待人們寬恕的心情,一切都照樣。
但當我整理到寫作于50年代的一首詩歌的原稿時,在當時屢見不鮮的“匪”字面前被自己驚怵了!我無論如何不能原諒我自己這樣的用辭。無論是在知識、良知和道德的層面上,我都要改掉這個字。我要說服我自己,在為數數百萬字的文集中,一切的庸常和幼稚我都留給歷史了,難道就不能行使一次我的自我懺悔的權力嗎?
我告訴我的朋友,它留下一天,我就要自責和不安一天!我的朋友勸導了我,他們說:不要改,這不是你個人的問題,這是歷史。于是我心釋然。我想起80年代吳組緗先生講述的一個故事:那年他赴美看望兒子,兒子是大陸清華大學,兒子的同屋來自臺灣,也是清華大學。他們兩人共同設宴為吳先生舉杯。這個說,我來自“匪清華”,那個說,我來自“偽清華”。說罷,彼此哈哈大笑。
也許歷史就是這樣,千年一笑泯恩仇!我決定了,無論如何,一字不改。
※ 謝冕,著名學者,代表作有《1898:百年憂患》《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