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幾年,無論走到什么地方,都會想起周揚的名字。許多人的名字,包括一些所謂“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名字,不值得我多想,想下去便覺得他們身上太多寒氣,以致使我也冷了起來。而想念周揚時,心倒會熱起來。因為這種直接的溫暖的感覺,又使我確信,周揚是值得懷念的。
八十年代即周揚的晚年時期,在四五十歲的新一代人中,我應(yīng)當是與他的聯(lián)系較多的一個了。我為他起草過《學(xué)習魯迅的懷疑精神》、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的報告、紀念左聯(lián)成立五十周年的報告等,還為他起草《中國大百科全書#8226;文學(xué)卷》的“頭條”即總論(共同署名)。最后一次是第五次全國文代會的報告,那時胡耀邦和他領(lǐng)導(dǎo)的中央書記處已決定仍然由周揚作為第五次文代會的籌備委員會負責人,由他作主題報告。當時文藝界的領(lǐng)導(dǎo)人夏衍、陽翰笙、馮牧等擬定了一個為他起草報告的候選人名單,交給周揚挑選。周揚已病重在床,但還是認真地看了名單,最后還是選擇了我。當時文學(xué)所所長許覺民受委托告訴我此事,并要我承擔執(zhí)筆起草全國文代會報告。我已下決心不再“代圣賢立言”,便竭力推辭。覺民所長見我執(zhí)拗,先是拿起黨的文件“嚇唬我”,說文聯(lián)黨組給中央的報告已寫上你的名字,而且中央已經(jīng)批下來了。他怕我這個“自由主義分子”不信,居然把陽翰笙代表文聯(lián)黨組寫給中央的報告原件(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一日呈交的報告)放到我的手里,讓我仔細看看。于是,我一個字一個字讀了下來:
啟立同志并轉(zhuǎn)中央書記處:
遵照本月17日您關(guān)于第五次文代會報告起草組名單,要“文聯(lián)黨組討論,經(jīng)周揚同志同意,報中央備案”的指示,我與夏衍同志商量后,文聯(lián)黨組于26日開會討論,會議經(jīng)過慎重研究,建議:報告起草仍由夏衍任顧問,陽翰笙任組長,其他成員為:馮牧、趙尋、陳涌、江曉天、劉厚生、羅藝軍、王春元、劉再復(fù)等同志。經(jīng)夏衍同志斟酌后,已由周揚同志審閱批復(fù)同意。茲特呈報中央準予備案。
這次黨組會上,并討論了第五次文代會整個籌備工作的領(lǐng)導(dǎo)問題。建議:擴大并及時組成五次文代會籌備領(lǐng)導(dǎo)組。由周揚任組長,夏衍、陽翰笙、林默涵任副組長,其他成員為趙尋、馮牧、陳荒煤、李瑛、袁文殊、延澤民、陸石、李庚、孫慎、華君武等同志。周揚、夏衍同志也同意這個名單,現(xiàn)同時報請中央一并備案。
附呈周揚同志21日口述函打印件,按他的意見抄送請耀邦、仲勛同志和您審閱。
報告起草組當即開始工作,籌備領(lǐng)導(dǎo)組也將及時召開。
您對以上匯報事項有何指示,盼告。
陽翰笙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一日
許覺民給我讀完后說:此件中央已經(jīng)批示下來。但他知道我的怪脾氣,見我久久不吭聲,進而便以“情”來打動我。他出示了另一張起草者名單,指著我的名字說,你看你的名字上畫了個圈圈是周揚同志畫的。他身體不好,我們把起草者名單送給他時,他要了筆,手抖著,然后顫巍巍地把筆落在你的名字上。許所長說到這里,我心一熱,便答應(yīng)了。我早知道周揚病得很重,在生命的最后歲月,還如此器重我信賴我,還用他剩余的未被“文革絞肉機”榨盡的一點氣力對我發(fā)出期待,我能無動于衷嗎?中國話說“盛情難卻”,其實最難卻的是重托的真情,我沒有理由拒絕了。那一剎那,我給自己說,趕緊寫吧,也許這位當代文化領(lǐng)袖還能看到我為他起草的文字,也許還可以帶給他一點最后的欣慰。
沒想到,這之后,他的腦軟化病情加重,不能像以前那樣總是把報告的主旨想好。幾次給他起草,我個人收獲最大的是寫作前傾聽他講述“報告”的要求和要點。那實際上是大文章的框架和基調(diào),也就是“文眼”、“文心”,他給報告立了心,我的文章就好做了。這個過程,真是學(xué)習的“大好時機”,八十年代前期大約五年,我在這一“周揚學(xué)院”里受益無窮。經(jīng)過這段“修煉”,我覺得自己寫作的宏觀把握能力提升了。像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的報告,他就對我和張琢(另一幫我起草的朋友)說,這個報告要以毛主席說的建設(shè)科學(xué)的、民主的、大眾的文化為“綱”,通過魯迅這一典范,把三個范疇(科學(xué)、民主、大眾)講清。每次聽他一講,不僅聽到寫作“動員”,還知道如何下筆。可是,八四年這一回他病倒了,連見個面都不行,我只能在文聯(lián)為我租好的旅館里獨思冥想了。他們要求我先想好主題,然后寫好提綱,一個月內(nèi)完成此事,下個月文聯(lián)黨組要向中央書記處匯報。果然,一切都按時間表施行。一九八五年一月,我被通知和夏衍、馮牧、林默涵一起參加中央書記處會議,并讓我向胡耀邦總書記和書記處書記們匯報我擬好的提綱。
接到通知后我興奮了一個晚上,盡管在八十年代我屬于膽子很大的弄潮兒,但這回有點像古代舉子面臨“殿試”的緊張,于是我把自己要講的綱要想了又想,“爛熟于心”后才和許覺民一起進了中南海的“中央書記處”。一進門,就看到會議室中間橢圓的大約兩丈長、一丈寬的大會議桌。坐在正上方的是胡耀邦總書記,胡啟立坐在長桌的中間,他的身邊有胡喬木、習仲勛、喬石等書記,我的座位正面對著他們。在他們邊上還坐著夏衍、馮牧、林默涵。我和許覺民坐下來之后,立即聽見胡啟立說:開始匯報吧。于是,我就把“爛熟于心”的提綱用二十分鐘的時間講完。講完后夏衍作了大約五分鐘的說明,他事先已審閱過提綱,只是說明周揚同志已住院,無法到會,提綱中所強調(diào)的作家、藝術(shù)家在新時期兼有推動歷史前進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雙重使命這一主題是文聯(lián)黨組認可的。接著書記們發(fā)表了意見。胡耀邦說話時我傾聽著,并作了筆記。他說,現(xiàn)在中國處于變革大潮中,泥沙俱下,一面是發(fā)展,一面是流氓、地痞、投機者興風作浪,他們影響社會風氣,我們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也要影響社會風氣。都在一條河里,我們要同舟共濟呵。討論“提綱”后我們這些老少“秀才”們就要走,沒想到胡耀邦面對著我說,小劉,你們坐下來聽聽,于是我和許覺民居然留下來列席書記處的下一段會議。主持會議的胡啟立宣布還有兩個議題,一是邊疆干部是否提高工資的問題,二是要不要設(shè)立博士、碩士學(xué)位制度的問題。討論中的發(fā)言,習仲勛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他敢于直言,而且語端帶著情感。討論學(xué)位問題時只有胡喬木一個人發(fā)言,他倒是娓娓道來,說明建設(shè)學(xué)位制度的必要性。散會時,我和許覺民走到胡耀邦面前,和他握手,他大約感受到我的敬愛的目光,又說了一句:要同舟共濟呵!
會議之后,為了周揚,為了胡耀邦,我在旅館的燈光下日夜寫作,很快就交出了初稿。我向許覺民和文聯(lián)黨組請求,修改和定稿就由別人去做,我剛剛接替他的研究所所長,也的確太忙。黨組同意我的請求,最后訴諸社會的“報告”有沒有用上我的文字,我也記不得了。
回到所里,我除了必須進入陌生的“領(lǐng)導(dǎo)角色”之外,還得開始著手寫作周揚給我的另一篇大文章,這就是《中國大百科全書#8226;文學(xué)卷》的“頭條”,即總論。這一總論題為《中國文學(xué)》,放在辭書的最前邊,篇幅一萬五千字。具體執(zhí)行主編工作的王元化和許覺民“指示”說,此文已寫了兩三年了,到處征求意見,還是寫不好。最后和周揚同志商量,還是由你來寫。你要寫好三個部分,一是概述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的歷史輪廓,從古代到現(xiàn)代都得說;二是概說中國文學(xué)的特征;三是概說中國文學(xué)在國外的傳播與影響,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的交流史略。面對這一重托也是重擔,我明知繁重,又是因為感激周揚的知遇之情而完成了這項工作。完成之后,本應(yīng)只署周揚的名字,但王元化、許覺民為了表彰我的勞動,便不顧名分輩分的差別,把我的名字和周揚的名字署在一起。當時我四十三歲,還是全國青聯(lián)委員,常以青年自居,能與中國文藝界的泰斗人物“并置”,自然高興,但我當時所以沒有“謙讓”,實在是因為周揚晚年留給我一種人性尚存尚在的溫馨印象,并非“暴君霸王”,使我覺得把自己的名字與他的名字連在一起實在是非常光榮。今天,我寫這篇文章,也是在為他的晚年未滅的人間性情作證。到海外之后,我所作的反省都是人性的反省,包括對故人的回憶,也唯有那些還具有人性掙扎的往事,才能重新激起我熱愛人生的波瀾。
二
我和周揚真是很有緣分。一九七八年他從暗無天日的文字獄中剛剛走出來就到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擔任顧問(院長胡喬木),而我正是院長胡喬木和副院長鄧力群領(lǐng)導(dǎo)下的寫作組成員。工作室就在周揚辦公室的樓上。那時我正在如癡如醉地批判“四人幫”,經(jīng)歷著人生最快樂的向前沖鋒的火熱日子。當時周揚也剛摘下“四條漢子”的魔咒,從臨近死亡的峽谷中走出來,尚未完全抹掉從地獄里帶來的陰影,談不上什么架子,而我又仗著自己年輕,就常常直闖他的辦公室,和他談?wù)撐艺趯懽鞯挠懛ァ八娜藥汀钡奈恼潞蜕鐣茖W(xué)院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血腥故事。那時,“文化大革命”如山如海的大冤大仇大恨仿佛全都集中在我身上,除了寫文章之外,就是滔滔不絕地訴說“學(xué)部”(社科院前身)的荒誕與野蠻。可周揚除了認真聽之外,很少說話,只是我在談到把孫冶方打入牢房,把張聞天按之入地,把廁所里的鐵絲紙簍戴到俞平伯老先生的頭上時,他才連聲嘆息。那時,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潮濕的。從他的淚眼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心事很重。
這是周揚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完全是一種傷感的印象。這種印象在后來與他頻繁的接觸中愈來愈加深。而且知道,他的傷感一是為自己被傷害,二是為自己曾傷害過別人。特別是后者,我親眼看過他多次為此落淚。第一次是在一九七九年我到頤和園清華軒參加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報告的起草工作。當時在清華軒參加這一工作的有三個“將”(陳荒煤、馮牧、林默涵)和五個“兵”,周揚也幾次到過那里。初稿完成后,周揚在人民大會堂召集了大約有四百個文藝界著名人物參加的征詢意見會。在這個會上,丁玲、艾青、蕭軍站起來走到周揚面前,痛斥他過去的“專橫”,一點也不給周揚“面子”。那時我坐在離周揚只有幾米遠的地方,看到他恭恭敬敬地傾聽著這些滿懷義憤的“痛罵”,眼睛直愣愣的,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那一剎那,我覺得周揚真是可憐。作為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總頭目被打得尚未直起腰桿,這些作家又要向他討債,而他又確實欠了債。他欠債是因為對毛澤東的文藝思想絕對忠誠,而毛澤東卻認定他背叛革命文藝路線而整個地拋棄他。散會后的第三天我在頤和園清華軒見到他。當時其他寫作人員都回城里了,只有馮牧和我在。我們就陪著周揚聊天,并自然地說起這次征詢意見會。周揚用一種負疚的、低沉的聲音說:“五七年傷太多人了,那篇批個人主義的文章太激烈了,他們有氣,他們都吃了苦了。”說完就落淚。這一天我也第一次聽到他訴說自己的委屈與困惑。他說他每寫一篇文章,每作一次報告,都要重新認真閱讀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主席也親自給他寫了三十多封信,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這樣整他。說完又落淚。他走了之后,馮牧說:周揚同志好極了,一說起錯打一些同志就掉淚,以后少提這些事,他的眼睛已經(jīng)很不好了。我點點頭,并覺得周揚確實非常真誠地覺得過去自己傷害過別人,對此負有責任,盡管他心里明白自己又是一個執(zhí)行他人意志的悲劇者,無可逃遁的政治器具。
我從清華軒回來之后,就很少再見到周揚。當時我埋頭撰寫《魯迅美學(xué)思想論稿》和《魯迅傳》,并陸續(xù)在一些報刊上發(fā)表一些研究魯迅的文章。其實,周揚真正看中“我”也是從“魯迅”這個名字開始的。大約是一九八○年秋天,當時擔任文學(xué)研究所副所長的陳荒煤找我,說周揚想寫一篇紀念魯迅的文章,原先請王士菁同志起草了一個,實在不行,周揚請你另寫一篇。說完就把王士菁寫的稿子給我,上面有他寫著的“批示”:“請載復(fù)同志重新起草一篇”。他把“再”字誤寫為“載”字。荒煤還告訴我,周揚出的題目是“學(xué)習魯迅的懷疑精神”,你就按照這個題目寫一篇吧。我覺得這個題目好,而且性急,兩天內(nèi)就寫了一篇稿子并交給陳荒煤,過了幾天,荒煤告訴我,周揚很滿意,但你還是要尊重王士菁同志。這篇文章發(fā)表之后,周揚特別交代把稿費交給我,我堅持把一半稿費分給王士菁同志。當時王士菁是魯迅研究室主任,剛從廣西調(diào)到北京。他為人溫和,只是每次開會都強調(diào)要堅持用毛澤東思想改造自己,活到老,改造到老,這種嘮叨常使我困惑。
三
這之后不久,我又作為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大會報告的主要執(zhí)筆者,再次代周揚立言,從一九八一年的春天一直忙到秋天。當時周揚、陳荒煤根據(jù)我的意見,請我的朋友、哲學(xué)研究所的張琢參加,還請另一朋友,文學(xué)所的張夢陽協(xié)助。這一寫作過程,其復(fù)雜與曲折,是我在工作之前絕對料想不到的。這一過程的細節(jié)還是留待以后細說。我這里想說的仍然只是周揚的感傷。為了寫好這個報告,周揚在他家里以及在北京醫(yī)院,多次和我談?wù)擊斞浮T凇拔幕蟾锩敝校亲鳛榉磳︳斞傅摹八臈l漢子”之一被“揪”出來的。以《魯迅全集》中的一條注釋作為借口,說這條注釋是他射向魯迅的一支毒箭,然后便開始清查以他為代表的所謂從三十年代就開始的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周揚作為這條黑線的“祖師爺”,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自始至終受盡污辱性的批判。我常想,一個人能承受這種大規(guī)模的洪水般的攻擊、污蔑、毀謗與中傷,能在泰山壓頂似的當代文字獄中存活下來真是個奇跡。陶鑄的夫人曾志告訴過我,當她聽到廣播姚文元的《評陶鑄的兩本書》時,覺得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往她心上戳,而周揚聽到姚文元的《評反革命兩面派周揚》時不知道怎能受得了?我一直想了解:是怎樣堅韌的信念與觀念使他能在最骯臟最惡毒的語言轟炸中支撐住生命。每次見到他時,我?guī)缀醵既滩蛔∫獑査6持棒斞钢當场钡淖锩墒苁旯舻乃F(xiàn)在又要作為紀念魯迅的文藝界領(lǐng)袖而發(fā)言,他又該說些什么呢?心里翻騰的是怎樣的真實情感呢?也許因為當時我正處于好奇的年齡,所以總是留心他的想法說法,并把他說的話作了記錄,盡管這些記錄因為去年北京寓所的被劫,材料可能散失,但我仍然記得他一再對我說:魯迅的偉大,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無人可比,他最了不起的一是對中國歷史的深刻認識,一是對中國現(xiàn)實社會的深刻認識。魯迅是個天才,可是在魯迅處于晚年的三十年代,我們那時還很年輕,太幼稚,不能充分認識魯迅。周揚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很誠懇的,我能感受到他的每一句話都發(fā)自情感深處,一點也不摻假。他知道那時人們?nèi)匀辉谏窕⑹セ斞福斞傅难芯空吆托麄髡呷杂性S多矯情,他知道這種圣化乃是魯迅評論另一形式的幼稚病。但他不是忙于去指導(dǎo)他人,而是想到自己年輕時代的幼稚并為此感到遺憾。他的這種認識與情感,使我感動,所以在寫作這一個報告時,我要為他負責,盡可能地抹掉“文化大革命”投給魯迅的神圣光環(huán),絕對不能再濫用魯迅的名義去號令作家。于是,我尊重周揚的意思,在寫作時強調(diào)魯迅的科學(xué)的、民主的、大眾的文化精神和強調(diào)作家的良知,語調(diào)平和平實一些。這一報告初稿寫成的時候,周揚很高興,他作了修改后便印發(fā)送給中央的領(lǐng)導(dǎo)人和文藝界的領(lǐng)導(dǎo)人征詢意見。沒過幾天,胡愈之、傅鐘等的意見紛紛下來,他們都很滿意。當我正在松口氣的時候,周揚讓陳荒煤通知我和張琢立即到北京醫(yī)院參加緊急會議。這次會留給我極深的印象。當時周揚住在北京醫(yī)院,所以由王任重召開的此次討論報告初稿會議只能在醫(yī)院里開。那天會議除了王任重以中宣部部長身份主持外,參加的還有周揚、賀敬之、林默涵、陳荒煤等,他們都是中宣部和文化部的副部長,此外,還有李何林、王士菁、我與張琢。王任重一開始就借助胡耀邦之名,說他上午剛剛見了胡耀邦同志,耀邦同志說報告還是得有點戰(zhàn)斗性。于是,王任重批評說,這個報告初稿完全沒有戰(zhàn)斗性,完全不批判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而且還提什么作家良知,這是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聽了王任重的話之后,我和張琢都沉不住氣,當場就和王任重辯論起來。我說,過去十年把魯迅弄得滿身火藥味和戰(zhàn)斗氣,借他的名義打人,這回報告可不能這么寫了,我們應(yīng)當有一個平和的、求實的、科學(xué)性強一點的報告。張琢也緊接著發(fā)言,支持我的看法,他鋒芒更健,用辭極為坦率無忌。王任重沒想到我們敢于當面頂撞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口氣放緩和了一些,說這個稿子作為學(xué)術(shù)論文還是不錯的,你們可以用個人名義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但不能作為黨的報告。于是,王任重便委托林默涵組織一個班子另寫一篇。那時距離開會時間只有十幾天,三位臨時上陣的起草者日夜奮斗,而我則賭氣真的要把初稿拿到《人民日報》上發(fā)表。周揚得知我要這樣做時,急了起來,說“等等,情況可能還會有變化”。果然,過了幾天,作為此次紀念活動籌備委員會主任的鄧穎超通知周揚和陳荒煤,說她已讀完報告初稿,并說:報告寫得很好,我沒有什么意見,只有一條意見,就是凡是提到作家的地方,前邊應(yīng)當加上“革命”二字,作家應(yīng)當成為革命作家嘛。王震也在報告上作了“批示”:周揚同志,報告寫得很好。凡是精彩的地方,我都用紅筆畫上了。周揚讓我看看王震畫紅線的地方,一段一段,幾乎畫上了三分之二。陳荒煤聽到鄧穎超的意見后很高興。他告訴我,可能還得用原來起草的報告,你可以在文字上再作些推敲。鄧穎超、王震的意見果然起了作用,王任重又在中宣部召開緊急會議,那時距離開會的時間只有兩天了。此次參加會議的人很多,除了王任重之外,周揚、朱穆之、賀敬之、林默涵和中宣部的一些干部都參加了。王任重顯然受到鄧穎超意見的影響而有了改變,他說:現(xiàn)在形成兩個報告初稿,今天都讀給大家聽聽,大家作決定。林默涵立即表示,后來起草的報告不行,又亂又淺又臭,還是讀讀原來起草的報告吧。于是,我就當著大家讀了一遍報告。讀完后王任重首先發(fā)言,說這個報告稿這幾天修改得不錯嘛(其實我并沒有修改),再加上一段反對自由化的內(nèi)容就可以了。
散會后,周揚讓我和他一起回到他的家里。當時,周揚的夫人蘇靈揚大姐正好在家,她對著滿懷心事的周揚說了幾句我一直難忘的話:如果還要你再去批判別人,你就不要作這個報告,我們的教訓(xùn)夠深的了。當時她很激憤,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鋒芒直逼周揚。我被蘇靈揚大姐的一番坦率的肺腑之言所鼓舞,暗自高興。而周揚始終認真聽著,待蘇靈揚大姐平靜下來后,他才和我一起到會客室隔壁的小辦公室里,他讓我把談?wù)撐乃嚱绗F(xiàn)狀的那一段話找出來讓他再看看。我把稿子攤開,他就在桌邊坐下,一行一行地看下來,最后,他加了一句話:“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當特別警惕左的傾向。”寫完對我說:他們說要加上一段話,我看還是加上這一句。我看了之后,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立即鄭重地對他說:“周揚同志,你的想法是對的。”他接著就很嚴肅地說:我改過的這份稿子以后就由你個人保存著,你可以作證。他講這幾句話時,聲音微微顫動著。我一直不會忘記這一天,一直不會忘記他的委托,一直把他的修改稿鄭重地保留著。
周揚無論是在延安還是在一九四九年之后,都作為毛澤東思想的忠誠執(zhí)行者,確實整過人,打擊過敢于直言的作家,但是,當他自己也經(jīng)歷過不幸,經(jīng)歷過貼著革命標簽的文字獄之后,又確實有所徹悟,確實有負疚之心。他從歷史的傷痛與自己的傷痛中學(xué)習到一點:不能再左傾了。他曾參與左傾的革命列車碾碎了許多作家的心靈,而最后自己的心靈也被這種列車所碾碎,無論是坐在車上還是被碾碎在車輪下,他顯然都感到自己有一份責任。他晚年不斷落淚,不斷傷感,不斷對著繼續(xù)左傾的喧嘩發(fā)出嘆息,都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讓人感到他真誠地認識到自己參與創(chuàng)造了一個錯誤的時代,一個需要記取教訓(xùn)、需要懺悔、需要感到心靈不安的時代。當那些以整治他人為職業(yè)的文化革命家們高喊“永不懺悔”的口號而理直氣壯的時候,晚年的周揚卻從來沒有理直氣壯過,他只是傷感、迷惘與反省,盡可能發(fā)出一點與過去不同的聲音,最后他還希望一個年輕的后人為他晚年靈魂的變遷作證。他意識到這種變遷的重要,意識到歷史將肯定他的某種覺醒,盡管在這種覺醒中仍然充滿搖擺、矛盾和痛苦。
我和周揚的文字之緣和思想之緣,畢竟是我人生旅程中值得記憶的一頁。所以值得記取,這不在于我曾和二十世紀中國社會主義文學(xué)運動史上的一個領(lǐng)袖人物的名字緊緊相連,而在于我從這個歷史人物身上看到一種歷史滄桑的痛苦與嚴峻,一種人性的掙扎與復(fù)活,一種難以死亡的良知責任感,一種負載著時代錯誤與靈魂困境的眼淚與傷感,這一切,倒使我感到溫熱與希望,而不會像那些踐踏過無數(shù)優(yōu)秀的身軀仍然高喊永不懺悔的人們只給我寒冷與絕望。
(選自《博文001》/鄭納新 主編/漓江出版社/2011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