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福和眼福

外地朋友跟著我進茶館，看那么多女人閑坐在那里，或聊天，或不聊天。不聊天的，有的看報紙雜志，有的端個小鏡子看自己。又是夏天，女人多是吊帶、短裙，白花花的腿和肩。朋友于是被驚了一下，小聲問我，這些女人都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干什么的都有。老板、干部、白領(lǐng)、教師、畫家、歌手、開鋪子的、賣衣服的、編報紙的……還有一些我這樣的，寫字的。

成都女人，甭管干什么的，如果有空有閑的話，都喜歡泡茶館。

在其他很多城市，茶館這個有點男性化傾向的公共場合，一般來說女人是不好頻繁露面的。在很多北方城市，老太太除外，很難想像所謂的正經(jīng)女人會三五成群地經(jīng)常去泡茶館。

但在成都就是這樣，泡茶館的習(xí)慣幾乎涉及各個層次不同領(lǐng)域的女人，這跟被稱為美食之都的這個城市在餐飲上全民共享的風(fēng)俗是一脈相承的。

成都女人泡茶館的習(xí)慣由來已久了。在成都籍美國學(xué)者王笛的《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一書中，有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考證。考證說，1906年，成都第一家?guī)в猩虡I(yè)性演出的茶園——可園，成為首先允許女客進入的茶館，之后，幾家大茶園比如悅來茶園、鶴鳴茶園等，都開始接受女賓進入。之后，幾乎所有的茶園都開始接女賓。剛開始，女賓要從另一個門進出，座位也和男賓隔開，但不久這一方式就失效了，很快就出現(xiàn)了男女雜坐共同喝茶觀戲的局面。成都竹枝詞一貫雜詠新鮮風(fēng)物，有贊此景的詩曰：“社交男女要公開，才把平權(quán)博得來。若問社交何處所，維新茶館大家挨。”另外，還有詩云：“公園啜茗任勾留，男女雙方講自由。”

鮮活佻達(dá)的市井氣味，衛(wèi)道者歷來是要掩鼻的。成都女人進入茶館的過程，中間也經(jīng)歷了不少波折。官方時不時會出臺一些禁止令，比如可園接納女賓后不久，曾經(jīng)被禁過；1913年，官方頒布過《取締戲園女座規(guī)則》（成都的戲園和茶園從來是合二為一的）；而當(dāng)時所謂的一些精英文人們也竭力抨擊這一“傷風(fēng)敗俗”的現(xiàn)象，指責(zé)“女賓嬉笑撩撥男賓，秩序大亂”，還有一則說法很有趣，說是婦女們對“改良新戲，文明新戲，全不愛聽。哪個園子有淫戲，哪個園子多上女座……《翠屏山》偷和尚，《關(guān)王廟》解衣?lián)肀В墩渲樯馈烦俗碚T奸的時候，女座眼也直，男座眼也斜。一邊喝彩，一邊回顧”。一眾“社會精英”為此現(xiàn)象憂慮良久，不得解脫。

成都女人會在20世紀(jì)初那個封閉守舊的大環(huán)境中流連于茶園這種公共場所，其實與這個城市的女人歷來的氣質(zhì)有關(guān)。成都女人，大膽、放松、嬌俏和刁蠻集于一身。她們很早就開始出入公共場所，市場、寺廟、節(jié)日集會等，都是她們樂于出入的社交場所。這一點，在李劫人先生的著名小說《死水微瀾》里也可一觀：鄧幺姑和羅歪嘴之間的感情萌動就是過節(jié)時在成都街頭發(fā)生的。那是20世紀(jì)初清末的故事。學(xué)者伊莎貝爾#8226;貝德在19世紀(jì)末進入成都時，驚奇地看到“高大健康的大腳女人，穿著長邊外套，頭上扎著玫瑰花……她們站在門口同朋友——有男有女——聊天，頗有幾分英國婦女的閑適和自由”。后來有學(xué)者分析說，貝德所看到的，可能是滿族女人，而非漢族女人。但不論怎樣，這種無拘無束自由浪漫的天性，通過一代一代的傳承，已經(jīng)植根于成都女人的血脈之中了。

我問那位外地朋友，女人泡茶館怎么樣？看得慣嗎？那位仁兄笑得合不攏嘴，說太看得慣了！那倒是，茶讓他享了清福，四周的女人讓他享了眼福。有必要多說一句的是：成都，是個美女如云的城市。

（選自《半如童話，半如陷阱》/潔塵 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