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式微的階級斗爭
政治氣候有些變化,這連閉塞山村中的鄉民也聞出來了。
在鄰近公社衛生院當院長的父親,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大約他當時已厭倦了所謂的“仕途”,人到中年的他,覺得孩子們的成長更加重要。
他回家我最為高興,在四個孩子中他最疼愛我,我的蠻不講理,我的奇思怪想在媽媽那里是最頭痛的毛病,因此她更喜歡乖巧的弟弟,但這些毛病在父親眼中卻是男孩子的長處。父親和母親三天兩頭吵架,因為貧窮,因為孩子多,也因為個性不合。兩人在對待孩子上也似乎有意唱對臺戲,母親越喜歡弟弟,父親就故意對弟弟不搭理,而父親越喜歡我,我越能在母親那里得到相反的待遇。
爸爸回家后,我不但能得到更多的關愛,家里的伙食也會有所改善,而且作為看報聽廣播、關心國家大事的公家人,爸爸能帶回許多山村里所不了解的信息。
有一天爸爸喝酒時說了一句:“鄧大人出來了。”鄧大人是誰?媽媽說是一個矮個子,1975年的反鄧的翻案風,我已經沒有記憶,但哥哥他們在學校里很忙乎。我哥哥曾拿回一張畫,畫上有很多夸張的人頭,哥哥告訴我,那是“漫畫”,丑化人的。他曾指出來告訴我哪個是劉少奇,哪個是鄧小平。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張畫多半是“文革”時流傳甚廣的“百丑圖”。——一大幫開國元勛竟然被丑化成那個樣子,真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過了大半年,爸爸回來說,看來華主席的江山坐不穩,因為他看到報紙刊登了一個工程師寫的信,竟然說“革命加拼命,無往而不勝”的提法不恰當,應當是“革命加科學”。那些日子,“臭老九”一天天香了起來。爸爸說在毛主席當家的日子,哪個敢對最高指示提出不同意見,那絕對是現行反革命,現在不但有老九敢對最高領導人的詩提出意見,而且報紙還登出來,這就是個信號。
爸爸佩服鄧小平,我叔叔對他則有些不滿,這是由于兩弟兄在文革中的處境不同而決定的。當年在縣中醫院當院長的爸爸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衛生系統的造反派勒令在小屋子里反省檢查,家中的大柜子被貼了封條。我叔叔的性格和老實本分的我爸正相反,他成了商貿系統的造反派頭頭,聽說了自己親哥哥的遭遇,火冒三丈,帶領一幫倉庫裝卸工人來救人,衛生系統的造反人士哪是倉庫裝卸工人的對手,仗沒打起來就乖乖地放了人。
政治氣候變化的另一個跡象是,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階級斗爭越來越沒人提起了。我們大隊在新政權成立前地主只有一家,富農有五六家。所謂階級斗爭基本上是隨時揪出看不順眼的“壞人”,開大會批斗,那個年代農民的娛樂生活極少,老戲班子散了,場也不讓趕了,參加批斗大會成為一種消遣的樂子。
我記憶中只見過一次批斗大會,那是1978年上半年,我快升二年級了。大隊干部說二隊有一個姓黃的中年人偷隊里的糧食,把他抓到小學校的操坪里,搭了一個高臺子,讓他跪在上面,手反剪捆起來。旁邊兩個基干民兵步槍上了刺刀,系著武裝帶,威風凜凜地站立,其中一人是我的堂哥。
有人上前扇他的耳光,讓他承認偷糧食,他昂著頭,就是不答應,然后更多的人上去抓他的頭發,用腳踢他。他的兒子和我同班,他的女兒和我姐姐同班。我印象極為深刻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哭哭啼啼在旁邊勸他:你就招認了吧。
年歲稍大,我才知道這種“階級斗爭”的背景,他所在的二隊大多數姓張,幾戶姓黃的是外地人,當年給地主的莊園當佃戶來此落腳。因此很受張家的欺負,而這個黃姓漢子,人又強項,根本不愿意低聲忍氣認輸,所以容易成為斗爭對象。兩年后,這個生產隊又一個姓黃的漢子被干部認定偷糧食,此人父親早亡,有一個母親和兩個成年的弟弟,因家境太窮,兄弟三人只有他娶親,生了一女,自然他是這家的頂梁柱。批斗他時他堅決不承認偷糧食,被折磨一天后,晚上投河自殺。他家在本大隊無錢無勢,因而沒人把這次非正常死亡當回事。哪知道他家原住之地,另一個公社的某大隊,黃家在那里是大族,有一人在省城當干部,人命案出來了,那個家族當然不干,訴于省城的子弟,然后上峰關注,下面的驚恐可想而知。最后的結果是找了一個替罪羊,這個生產隊當時的隊長姓肖,也是本大隊的小姓,被判了幾年徒刑。
我們大隊唯一的地主出在我們李家。這位地主按輩分我得叫他老爺爺,和我曾祖父一輩,他字仁愚,鄉間稱仁愚先生。我高中時讀《李氏四修家譜》,對他的評價是相當的高。說他過目成誦,10歲時,被我族老人譽為“吾族千里駒”。14歲參加科考成為生員,不久民國肇始,他又加入國民黨,后來成為老邵陽縣的一個區長。民國時代的邵陽縣有近200萬人,為全國最大的一個縣,后來分為三個半縣(邵陽、邵東、隆回和新邵一部分),因此當時的一個區所轄地盤差不多相當于后來的半個縣。
我爺爺對我說過很多關于仁愚先生的故事,在我爺爺的嘴里,這個地主知書達理、仁慈大度,和我讀的課本里那位因偷辣椒掐死小英雄劉文學的地主大大的不同。我爺爺說,他和我大伯長期給這位仁愚先生抬轎子,仁愚先生大多時間是步行,讓我爺爺和大伯抬一頂空轎,只有通過村莊時,為了擺譜才坐進轎子。到了某處,主人招待吃飯,事先仁愚先生會對我爺爺說:你是轎夫,要多吃肉和飯,沒人笑話,而我不同,不能隨便吃喝。然后對主人說,我的轎夫非常辛苦,我無所謂,轎夫是吃力氣飯的,一定要好好招待。
民國播遷至臺,他一大家子,沒能跟著去——估計級別也不夠。但他在家非常自得,說我了解共產黨的政策,我怎么說也是個開明紳士,而且他自認為自己做過一件善事,對新政權有功。大約是1950年初,湖南已經底定,但我鄉土匪居于山寨,不服王化,大軍西進剿匪。當時我家所在的村落,是一股土匪的大本營,某日有兩個叫化子前來乞討,說的是北方話,被土匪抓住,說這是共軍間諜,挖了坑準備活埋。仁愚先生知道后,前來勸解,說這兩年北方戰火延綿,很多人都來南方乞討,兩個叫化子,難為人家干什么,如此便被釋放。——后來才知道,這兩人還真是南下干部。
新政權成立后,開始仁愚先生并沒有受到沖擊,后來因為朝鮮戰火又起,蔣介石一心借機反攻大陸,國內政治氣氛陡然緊張,害怕這些人和蔣里應外合。更為具體的原因是,我們的鄰村觀音橋,和我們村長期爭斗,換朝以前,因為我村有仁愚先生,他們每次都敗落。新政權成立后,總算揚眉吐氣了,他們派遣貧農代表去區上,訴說仁愚先生如何反動,于是區土改工作隊隊長命令將仁愚先生槍斃——當時殺人程序極其簡單。
我的大伯,即仁愚先生的轎夫之一,“階級覺悟”不高,糾集了我村幾個人,去縣城哭訴,要救老爺一命。聽我爺爺說,他們到縣城找到了仁愚先生當年從土匪手下救下來的地下黨員,他們兩人開具證明,等我大伯拿著證明回家時,槍已響,仁愚先生被新政權正法了。——我現在再思索我爺爺說的這段故事,覺得應當是他們演繹,或者是那些被救的地下黨員故意遲了這一步。
仁愚先生有兩個兒子,長子小名“南天使”,我小時候和大多數孩子一樣都叫他的小名,而我的爺爺和父親一定我叫他“南爺爺”。新政權剛剛入主湖南時,南爺爺正在長沙城的省立中學念高中,洪流滾滾,他也看清了大勢,便報名參加了大軍,還偽造了一份履歷。那時候大軍中高中文化的鳳毛麟角,他不久隨大軍入朝鮮,然后再回國,已經做到了營教導員。因為擔心久疏音訊的家庭,他寫了一封信給家鄉的政府,說他已經是革命軍人了,父母應當享受軍屬待遇。
力主槍斃他父親的觀音橋村人知道后,立即以貧下中農的名義給他所在部隊去信,說他父親是被政府鎮壓的國民黨偽區長,血債累累。這一下南爺爺就完了,因欺騙組織混進革命隊伍等罪名投入監獄,又發了瘧疾,幸運的是撿了一條命,被遣送回鄉接受貧下中農監管。但說實話,回鄉后,他并沒有吃太多的虧,大隊書記是他們的親戚,一般的鄉人對仁愚先生很是尊重,只是因為政治風氣,表面上他必須夾著尾巴做人。
在長沙讀過高中的“南天使”,比一般鄉民更能感覺到政治氣候的變化。他的小兒子華老滿和我姐姐初中一個班,據說不愛讀書,那時候初一的《語文》有一篇課文是毛主席的《浣溪沙》,開頭是:“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而這位華老滿被老師叫出來背這篇課文時,他念成“長夜困覺腳朝天,百年魔怪變神仙”。屢教不改。姐姐當成笑話回家講了,爸爸聽后沉吟片刻說:他哪背不了這首詩,這一定是他爺老子教的,故意這樣背,諷刺毛主席。——當時,紀念堂已經蓋好,我讀的語文課本里有一篇專門介紹紀念堂,里面說到華主席題寫的六個金燦燦的大字:“毛主席紀念堂”,而我讀中學的哥哥和姐姐,教科書中有一篇課文是《我愛韶山的紅杜鵑》。
不久地主摘帽了,摘帽后的“南天使”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話一下就多了起來。我姐姐說,她和我們大隊讀初中的同學一起從公社回來,幾次被正在給稻田車水的“南天使”擋住,考問他們,諸如“勾股定理”、“一元二次方程式”之類的東西。
我讀小學四年級的那年,“南天使”死了。我放學回家時正要經過他家。他的喪事是我記事起第一次請了道士做法事的,堂屋里掛滿了類似藏族唐卡的畫軸,當地叫“宮燈”,畫著佛像和十二閻羅,宣揚因果報應。放學后,我進去徜徉了一陣子,第一次思考:這世上,真的有鬼神和來世么?
看電影和唱戲
我念小學時,看電影是鄉下人一年難得遇上兩回的娛樂,而當年走村串戶的民間老戲班子,早就在革命的洪流中解散了。臨時湊合起來所演的樣板戲,過于簡陋,鄉民們并不感興趣,我記事起,好像樣板戲已在鄉下消失了。
第一回看電影是什么時候?大概四歲左右,縣放映隊來大隊,放露天電影,半年才輪上一次,連平時不愿出門的爺爺,也拿著凳子拄著拐杖去參加這一盛會,我坐在爺爺懷里。首次看電影留給我的是恐怖的記憶,一個干部模樣的男人,打完電話,盯眼看過來,鏡頭往前推,頭像越來越大,看上去他怒氣沖沖向我走來,要從銀幕中伸出一只手把我抓住似的,我大叫:快跑,爺爺。后來向別人求證過,這次電影是《艷陽天》,故事情節我當然記不住了。
過了幾年,公社有了自己的放映隊,每個月大隊能輪上一次電影,而我漸漸長大,開始能看懂情節了。那時候宣揚我人民軍隊偉大功績的戰爭片較多,人物一出場,我們小伙伴就議論:這個人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好像世上只有兩類人:中國人和美國人,好壞黑白分明。
自從有了公社電影放映隊,我大隊放電影的場所就固定在小學校的操坪里,兩棵大樟樹之間,扯一塊銀幕。每回放映隊到來時,就成了全大隊的節日。天還沒有黑,小孩們就搬著凳子去占據有利地勢,按不成文的規定,放映機旁是為大隊干部專設的VIP座,誰也不敢覬覦這塊風水寶地。孩子們來得太早,離電影開映還有好幾個小時,就眼巴巴地守在放映員的身邊,看他調試設備、倒片子。兩個放映員都姓孫,從他們的神色中,我讀懂了什么是“傲慢”。他倆冬天都穿著軍大衣,夏天則是白色的的確良,頭發黑亮黑亮,腳下是一雙塑料涼鞋,耳朵根上面,夾一根別人遞給他的紙煙。而我們除了赤腳,頂多是一雙用廢橡膠皮做的土涼鞋,仿著草鞋的樣子,穿幾個孔,用一根粗粗的松緊帶串起來,我曾經有過一雙這樣的鞋子,上山砍柴時才穿,為了防備遍地的荊棘。放映員總對我們愛理不理,問他晚上放什么電影,他們只是說一句:夜晚看了你不就知道了么?這讓我們很失望,因為誰先知道晚上的電影名字,就可以立馬充當新聞發言人,是一件很神氣的事情。有小伙伴說,給孫師傅遞一根紙煙,他就會告訴你。可是那時候大多數人的父親都抽自己卷的喇叭筒,包括我拿工資的爸爸,去哪里能找來紙煙?
放電影前,照例有大隊干部要對著話筒“哇啦哇啦”訓話,說的也就是春耕、夏收之類的事情,每個生產隊都說了一百遍了,大隊干部利用現代化工具重復,無非要顯示一下權威而已。在訓話的這段時間,一束白光打在空空的銀幕上,大孩子便紛紛就著亮光,用手在銀幕上做各種投影:蝙蝠、牛頭、鴨嘴等,然后一幫孩子嘰嘰喳喳地議論,像極了或者不像,另一個又上前搶著比試,喧鬧聲潮水般淹沒了隊干部的訓話。
電影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部,除了打仗的革命題材,就是咿咿呀呀的戲曲片,我記得看過的有《十五貫》、《紅樓夢》、《尤三姐》等,昆曲《十五貫》看不懂,那道白大約是吳儂軟語,越劇《紅樓夢》的曲子很好聽,小小年紀也能分辨好聽和難聽了。電影放完后,接下來一個月,全大隊都在流行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我對《閃閃的紅星》記憶最深的一個鏡頭是潘冬子嘗野菜,還有他舉起柴刀,對地主老財報仇的那一幕。桃奶奶邊看邊議論:不是說不讓報血仇了?當時我對這句話大惑不解,因為老師一再教導我們不要忘記階級仇恨,怎么就不讓報血仇了?年歲漸長后,了解到一些鄉土史,我才理解桃奶奶說那話的背景。“文革”開始后不久,我鄉毗鄰的零陵地區,爆發了貧下中農集體對地主后代進行專政的血腥事件,叫處理“黑殺黨”,防止這些反革命后代反攻倒算,一時間血流成河,此風一直刮到北部的邵陽地區。這股血雨腥風驚動了上面,據說最初是由一位負責國防施工的某軍工程大隊政委發現的,然后“假傳”上級指示,解救了一部分行將就戮的“地主后代”,然后派人向上報告,制止了亂殺風。大約從那以后上面有人開會教導廣大貧下中農們,不要再對地主富農的后代報血仇了。
這部電影里有一首插曲,唱道:“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于是我們爭著學唱,而我一唱,調門就跑到姥姥家去了,媽媽和哥哥就奚落我,三番五次我就不敢開口唱了。這是童年一次慘痛的教訓,人的某一方面能力,在一開始受到鼓勵,可能越來越強,相反這方面能力就會退化乃至消亡。一直到成年,我喝再多的酒也不敢在卡拉OK廳里放開嗓子。
在各個大隊放映的電影都差不多,可是我們還要追看,從此村跑到彼村,不畏山路彎彎。成群結隊,用曬干的苧麻稈或向日葵稈,扎在一起做火把。山村的夜是極其安靜的,如果半夜里遠處火把在攢動,接下來聽見人聲鼎沸,那一定是去遠處看電影的伢子妹子回來了。
大約到1980年,公社建起了簡陋的電影院,可以一毛錢買一張票入場,放映隊便不再定期來大隊了,露天電影也有,那是放映隊用來創收的,誰家生小孩或老人祝壽,花些錢請放映隊來放一場戲。最有意思的變化是,此時電影開映前,坐在放映機旁邊哇啦哇啦說話的,不再是大隊干部,而是掏錢的主人,講他家做喜事了,對大家的捧場表示感謝云云。
進電影院要收錢,盡管只有一毛,但對鄉下人來說,也是一種奢侈消費,因為千百年來,鄉下人都是白看戲,沒誰買票。《少林寺》風靡時,小學生們誰也擋不住這股潮流,有井水處便有人說《少林寺》,如果沒看過《少林寺》,似乎不配做中國人。小學校組織我們步行4華里,去公社影院觀看了這部戲。戲里面那位和尚的戀人牧羊女唱起歌來,如同天籟。男孩子在一起就吼起了那首主題歌:“少林少林……”唯一讓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人家放羊那樣輕松愉快,那樣有趣,而我們放牛卻得時時提防牛吃莊稼被罰工分。因為聽說少林寺在河南,所以那時候我認定河南人過得比我們幸福,很是艷羨那個遙遠地方的人們。
讀高中的哥哥很有音樂細胞,買了一支口琴,星期天回家給弟弟妹妹表演。最常吹的是當時流行的臺灣校園歌曲,什么《蝸牛和黃鸝鳥》、《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灣》、《賣湯圓》,《少林寺》剛放映,他就能吹出“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的曲調,這是我對家兄最佩服的地方。
大約在我小學快畢業時,“老戲”開始回潮了。在我們那里,老戲主要指“大戲”和“花鼓戲”,“大戲”是祁劇,屬于高腔類,在湘南一帶很流行。所謂大戲,當然需要大場合和更多的演員,我外公所在的大隊比較富裕,自己組織了一個劇團,演員都是業余的,平時出工按時排練,節假日演戲。請來還沒死絕的當年伶人做教師,有板有眼地教戲,我的一個姨媽和一個堂舅是劇團的演員。祁劇團演的多是宣傳忠孝廉恥、勸人向善的傳統倫理戲,記得有一出戲叫《卷席筒》,說的是一個少年,父母死后被兄嫂折磨的故事。——這是我國文藝作品的傳統題材,早在南北朝時期,就有樂府《孤兒行》,“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這類戲唱詞凄婉,場面凄慘,而且恢復了過去唱戲的一些程序,唱到這位少年四處乞討時,便面對觀眾跪下,臺子上有人拿了一根長竹竿,上面挑著一只竹籃,假戲真做,向觀眾要錢。這樣的草臺班子演出,也能惹得一些老太太流淚唏噓,真真是“唱戲的瘋子,看戲的傻子”。
“花鼓戲”場面小,適合對唱,中間加些插科打諢的動作。我對花鼓戲最初的印象是戲曲電影《打銅鑼》、《補鍋》。《打銅鑼》說的是生產隊派蔡九癲子,打銅鑼通知各戶管好自家鴨鵝,莫要偷吃生產隊的谷子,社員林四娘放鴨偷谷子被蔡九逮住,兩人言語你來我往,當然最后是有覺悟負責任的蔡九教育了后進群眾林四娘。《補鍋》說的是補鍋匠小聰和漂亮的蘭英相戀,擔心蘭英的媽媽不同意寶貝女兒嫁給一個補鍋的,恰逢蘭英家煮豬食的大鍋壞了,小聰前來補鍋,用實際行動討得了未來丈母娘的歡心。最流行的唱詞是:
(男)女婿來補鍋,瞞了丈母娘
(女)操作要留意呀,當心手燒傷
(男)雙手燒傷不要緊,
(女)怕只怕呀,說不服我媽媽娘,小聰我的同志哥
(男)跑馬莫怕山,行船莫怕灘
幫助我的媽媽娘改造那舊思想
(女)風箱拉得響,(男)火爐燒得旺
(女)我把風箱拉,(男)我把鍋來補
(女)拉呀拉(男)補呀補
(女)拉呀拉(男)補呀補
(女)說服我的媽媽娘,小聰我的同志哥
(男)幫助我的媽媽娘,蘭英我的同志妹
風趣幽默而傳神,飾演蘭英的李谷一當時多年輕呀。同樣是“主旋律”作品,這兩個小戲比現在一些不讓觀眾嘔吐不罷休的“主旋律”高明多了。補充一句,那時候鄉下補鍋匠常常走村串戶,現今這門手藝也快絕了吧。那時候,鐵鍋是農家人重要的財產,祖祖輩輩相傳,壞了不敢扔掉,請補鍋匠補好后可以再用多少年。
鄉下的孩子喜歡圍著補鍋匠,一則匠人走村串戶,見多識廣,能告訴孩子們許多不知道的事情。二是看補鍋匠的徒弟拉風箱,將炭火燒得旺旺的,能將生鐵融化,滴在鐵鍋的窟窿上,待冷卻后,便補得嚴嚴實實的。
草臺班子到鄉下演的花鼓戲,有許多“不健康”的內容,類似東北的“二人轉”,這些“不健康”,正是吸引莊稼人的看點。記得有一曲《磨豆腐》的小戲,情節相當簡單。一個少婦,雇一個年輕小伙幫她磨豆腐,兩人沒完沒了地對唱,我還記得一句臺詞:“黑豆子,倒進去;磨呀磨呀出白漿。”沒有生離死別,沒有舞刀弄槍,搞不懂大人為什么看得津津有味。成年后回頭一想恍然大悟,原來是用比興的手法影射性事,難怪!
除了“大戲”和“花鼓戲”,鄉下還有一種“木腦殼戲”,即木偶戲。真不知道經過“破四舊”和“文革”,那些木偶是怎樣保存下來的,全是有年頭的東西。唱木腦殼戲更簡單,一個班子兩三個人就可以了,我們生產隊一個啞巴的老丈人,是唱木偶戲的高手。一個臺子,下端用布圍起來,木偶從布幔上面伸出來,人在布幔里面邊舞動邊唱,一會兒男人一會兒女人,一會兒大將一會兒小兵,一個人就包圓了。木偶戲靠情節取勝,很少有情感戲,我記得唱得最多的是《薛仁貴征東》、《薛仁貴征西》,征東是指唐太宗征高麗,歷史上的結局是大唐數十萬大軍鎩羽而歸,番軍里面有個特別厲害的大將蓋蘇文。聽我爸爸講,這個人是大唐建立之初的好漢單雄信投胎的,因為李淵在被楊廣追殺中,誤殺了單雄信的大哥,所以他三世不投唐,被唐軍殺了后,先后投胎為蓋蘇文和蘇寶童,專門和唐朝作對。在征東中,李世民是配角,馬陷淤泥河中,快被蓋蘇文殺死,悲哀地唱“哪個救了我李世民,唐朝的江山平半分”。在此千鈞一發之時,土地神暗中催促白袍小將薛仁貴策馬趕到,救了圣駕。在傳統戲曲中,帝王毫無例外地昏庸無能,哪怕是千古一帝唐太宗。被搭救的唐太宗又聽信奸臣的話,把奸臣的女婿當成救駕功臣,被老辣的程咬金辨認出來。很有意思的是,薛仁貴在營里歇息時,土地神知道今天大唐天子將在他的地盤里遭遇危險,愁眉苦臉地唱道:“土地土地,只管五里;出了這五里,莫怪我土地。”他暗中施法惹得薛仁貴的戰馬嗷嗷直叫,不得安寧,薛仁貴只好出營遛馬,土地神在后面趕著白馬,徑直到了唐太宗遇險的地方。
那個唱木偶戲的老頭,別人打趣他說,他一生耍木偶耍得太多,所以女兒得嫁給一個啞巴。這啞巴很聰明,生了個兒子更聰明,現在已經碩士畢業了。
(選自《進城走了十八年:一個70后的鄉村記憶》/十年砍柴 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