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納蘭詞的魅力來源于他超越凡人,接近了神性。
納蘭詞廣為流傳,從他的詞中讀出的是一種天地間的至柔深情,像埋藏在灰燼里永不熄滅的火種,一再點燃你。其詞作內不僅反映了個人的悲歡離合,而且具有“詞史”意義,反映了當時社會狀態下人的生存困窘和情感波瀾。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給其極高贊揚:“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情圣納蘭寫出了人間真情
納蘭的性格和人生態度,以及他的藝術造詣,鑄就了情圣——納蘭性德的形象。
為了家族的期望,淡泊名利的他不得不走上爾虞我詐的仕途;在封建禮制的高壓下,一腔柔情的他的不得不放下自己心愛的女人。“活著,還是死?”這個問題糾結了他一輩子,他選擇了生,含淚微笑,與生命干杯!把熾烈的欲求、悲涼的遭遇寄托在詞中,他活著,選擇了藝術人生。
“山海幾經翻覆,女墻斜矗。看來費盡祖龍心,畢竟為、誰家筑。”(《一絡索》)冷月夜摧殘,還照無眠人,納蘭心事幾人知?
葉嘉瑩先生指出詞之美感特質在于“弱德之美”,“這種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下所表現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一種屬于隱曲姿態的美”。在納蘭仕途風光背后,是一顆倍受煎熬的心。難以言表的心思在詞中以“隱曲姿態”,纏綿悱惻,一直抗爭到生命最后一息。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長相思》)風雪無情人漸遠,被迫上路的納蘭倍覺荒寒凄涼。
水的純凈通透,荷的纖塵不染,梅的傲雪綻放都是他心之向往。其詠物之作字字寄托著自己的懷抱,組詩“夢江南”描寫其所到江南之處的美景,贊美江南的生活,也映照了他內心對質樸生活的向往。
納蘭性德一生為情所困,與表妹、妻盧氏和江南才女沈婉以及與她們相關的情詞構成了詞人精神的燦爛星河。
哲人說,看一個人要看他怎樣戀愛,怎樣死。納蘭一生在愛,在付出;納蘭一生在痛,在失去;納蘭把悲劇人生釀成了藝術甘露。
臺灣作家樸月所著《西風獨自涼》以其婚戀為主線講述了納蘭性德的一生。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榮相訪飲牛津,相對望貧。”(《畫堂春》)
兩處銷魂,天妒深情,相對望貧,都不許。無盡相思寫盡了人間纏綿,與表妹的初戀,是納蘭永遠的痛。相思相望不相親的歲月里,除了壓抑還是壓抑,鐵血專制、至尊皇權無聲碾壓了納蘭的青春記憶,宮廷秋風吹老了少年心思。
帶著初戀永遠的痛,納蘭不得不走進了婚姻。納蘭性德奉母命,娶妻盧氏,三年后,盧氏病亡。聚散匆匆。癡情納蘭還沉浸在初戀的痛苦中,無法療傷,無法開始,還沒來得及彈響,弦就斷了。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細思量。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浣溪沙》)人去樓空時,納蘭才識得盧氏那番溫婉真情;也許是失去后納蘭才明白失去是生命的本質。
痛失表妹和妻子后,納蘭還有一“情劫”。江南才女沈婉是納蘭經歷了少年癡情、青春婚戀,穿越情感波瀾后,這個逐漸沉靜的男人最后回歸的精神母土。初戀刻骨,但此刻成熟的愛情才是以全部人生經歷發出的呼喚、絕唱,所以納蘭詞中這一階段最為深情。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夢江南》)千古相思總成灰。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近來怕說當時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里云歸何處尋。”當時事夢里人,辜負春心苦到今。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后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采桑子》)此前、此后都無計,一生無望,憔悴一地花。
讀罷上面三首情詞,有緣相逢,無計相守的哀怨揮之不去,身在社會關系中,納蘭怎么可能享有自然的愛情呢?他一生的命運又何曾按照他自然的心愿呢?此處,納蘭道出了“人”的悲哀——紅樓一夢,徹底的悲劇。
但他走過一遭的人生,因愛而獲得意義,以“詞”的藝術形式,肯定了悲劇的美感和價值,替千萬人的人生做了經典注釋,替人找到了存在的理由和抵抗悲劇命運的精神力量。
他以個人感受,寫出了人類共有的真情,納蘭對國家、對親人、對戀人、對朋友、對春花秋月的牽掛和惦念,在納蘭詞文本以外構成了纏綿悱惻的情緒場,無限深遠、漸漸蔓延,觸及讀者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愈讀愈濃。
凡人納蘭寫出了人生的悲劇性
情圣生在人間。他的出身和性格以及環境注定他的命運。凡人的命運。肩負著國、家的責任,他無法擺脫現實,做個自由自在的人,他不得不過命運“安排”給他的生活。
他內心深處其實想擺脫世俗的紛擾,過簡單自在的生活:“萬里陰山萬里沙,誰將綠鬢斗霜華,年來強半在天涯。魂夢不離金屈戍,畫圖親展玉鴉叉,生憐瘦減一分花。”(《浣溪沙》)奈何人在旅途,不得歸。
他曾有出家之想,做個清凈之人:“敗葉填溪水已冰,夕陽猶照短長亭,何年廢寺失題名。倚馬客臨碑上字,斗雞人撥佛前燈,凈消塵土禮金經。”(《浣溪沙》)佛燈可憐紅塵人。
他的《于中好》通過對田園生活的描寫,也反映了其出世情懷。
顧貞觀說“納蘭詞,一種凄婉處,令人不能卒讀。人言愁我使欲愁”。品納蘭詞,讀納蘭傳,每個人都會為納蘭的遭遇和深情而落淚,可以讀出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對納蘭詞的“人學”體悟可以得到滋養人生的藝術蜜汁,進而理解和接受命運的無常,活出自己人生的滋味。納蘭詞中有兩大憂。
一是“離人心上”的憂郁。
“晶瑩一片傷心白,云鬟香物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以西。西風鳴絡緯,不許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菩薩蠻》)對心上人的思念中帶著深深的憂郁。他所有的情詞中都帶著或濃或淡的憂郁和傷感——納蘭摸到了愛的本質
二是“落花流水”的傷感。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后。時節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徹夜東風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斷腸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蘇幕遮》)明月不知離人苦,提燈照淚。
納蘭痛得那么深,痛到今天,依然讓人心碎。這是人類共有的傷痛,是人生的本質,他妙手偶得之句,書寫了人類千古之痛。納蘭無端被拋到世上,顯赫的家世、驚人的才氣、傳奇的初戀、賢淑的妻子、紅顏知己都是上天的恩賜,然后——失去,納蘭一聲長嘆,撕心裂肺。
詞人短暫的一生是孤獨寂寞的。他不能按照自己意愿行事,不能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甚至都不能做想做的自己。人生無常,他擺脫心中的悲傷、憂郁的路徑是創作、是詞,是藝術的力量讓一個文弱少年堅強起來,頂天立地。他的《太常引》句句啼血:
“晚來風起撼花鈴,人在碧山亭。愁里不堪聽,那更雜、泉聲雨聲。無憑蹤跡,無聊心緒,誰說與多情。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
哀婉凄涼,讀納蘭詞,聯想到他的人生,讀的就不僅是文學作品,不僅是他的短暫一生,而是人類共有的遭遇和人類文明的高級境界。
讀到的是人在無常的命運面前,以“愛”的精神食糧與生之苦難隱曲抗爭的形象。他認清了“人”的本質和悲劇性,但沒有遁入虛無,沒有絕望,而是始終堅持真“愛”,把“生命”的苦酒釀造成藝術精華。納蘭詞具有西方現代生命哲學所不具有的生機和活力——抵抗毀滅、厄運的勇氣,這是中國傳統哲學少見的抗爭意識,這種中華氣質的“隱曲美”是人類未來希望所在,是當代中國在價值轉型中鑄造精神秩序的依據——以創造為美、穿越欲望的迷霧。可以說,納蘭在詞創作中,與欲望過招,重塑一個又一個嶄新的自我,在創造中超越了苦難和壓抑,把自己的人生塑造成藝術珍品。
“納蘭美學”的經典價值
讀納蘭,讀出的是一種“真”情懷。“真”正是我們這個利益經濟、身體社會所缺乏的。在激烈的競爭中,很多的人因為名利欲望迷失了自己,因為沒有處理好“心”與現實的關系而背離了“真我”。
納蘭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本真”,恪盡自己的“本分”。
身為人子,他對家庭有強烈的責任感。作為納蘭家的長子,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一方面,明珠希望他在朝中有所發展,而納蘭恰恰是個不圖功名利祿的人,迫于家族和父親的期望,他還是按照明珠的想法,走上了仕途。父親病重時,他悉心盡孝。另一方面,“古之不孝,無后為大”,癡情納蘭,曾為初戀而抑郁不振。后來覺羅夫人為他娶妻盧氏,他雖放不下自己深愛的表妹,但是他明白自己作為長子的責任,還是遵循了覺羅夫人的安排。
身為人臣,他的才學、身世、地位使他走上了宦途,這與他的恬淡自在的本性相沖突,他默默地承擔了命運。一邊為臣,一邊創造了晚清學術史的一個奇跡。
納蘭把熟讀經史過程中的見聞和學友傳述記錄整理成文,編成《淥水亭雜識》,其中包含歷史、地理、天文、歷算、佛學、音樂、文學、考證等方面知識,廣博的學識和豐富的意趣可見一斑。納蘭短短一生著作頗豐:《通志堂集》二十卷、《淥水亭雜識》四卷、《詞林正略》、輯《大易集義粹言》八十卷、《陳氏禮記說補正》三十八卷;編選《近詞初集》、《名家絕句鈔》、《全唐詩選》等。納蘭最大的成就是詞,與陽羨派代表陳維崧、浙西派掌門朱彝尊鼎足而立,并稱“清詞三大家”。
身為人友,他真誠慷慨,沒有一般貴族子弟的傲慢浮夸,不僅有高貴的氣質,更有高尚的情懷。他背離了社會主流,其所交“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這些不肯落俗之人,多為江南漢族布衣文人,如顧貞觀、嚴繩孫、朱彝尊、陳維崧、姜宸英等。他們志趣相投,飲酒談詩,賞景作詞,一時間,淥水亭成了文人雅士聚會的風雅寶地,是康乾盛世的一個文化縮影。
納蘭同情他們的遭遇,愛惜他們的才華,盡力為他們創造施展才華的空間。其詞集中《菩薩蠻·為陳其年題照》、《金縷曲·贈梁汾》、《清平樂·憶梁汾》、《臨江仙·寄嚴蓀友》、《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都肝膽相照,每首詞后都有一段文緣佳話。他們之間的友誼與當時朝廷結黨營私、勾心斗角形成鮮明對比,詞品乃人品可見一斑。
身為人夫,盧氏病亡后,納蘭為她寫了許多悼亡詞,寄托哀思和懷念。后來為了江南才女沈婉,納蘭與相府走到了決裂的邊緣,為了爭取到他生命最后一點亮光,作為讓步、作為對家庭的回報,他暫時放下了歸隱的打算。但婚后納蘭有很多苦衷,沈婉理解他的難處,決定回江南。他明白自己的責任,內心珍藏了放不下的她。
納蘭用一生柔情塑造了一個真正的男人;納蘭用一生質疑中國傳統婚姻觀。
納蘭赴湯蹈火的創造之路,突破了傳統婚戀觀的局限,描畫了一幅藝術溫暖現實人生的珍貴圖景。在納蘭的心目中,愛是柔情、創造、自由、自主。
留著長辮子的納蘭,實際上已先于他的時代,提前一步走上了現代藝術人生。一個以創造為使命的人,才會戰勝現實的苦難和欲望的浩劫,愛情、幸福都是人生創造之樹上紅彤彤的果;一個為創造而生的人,才真正“活”過,并且永遠活著。
納蘭活在納蘭詞中,納蘭活在愛的創造中,納蘭“活出”一種高級的生活方式。多少次夜深人靜,他一聲聲問自己:愛,難道不是激情,不是自由,不是這噴涌而出的藝術瓊漿嗎?他和表妹、盧氏、沈婉的情愛是一種婚姻涵蓋不了的心靈盟約。
納蘭的角色是自古以來,每個人在社會這個舞臺上都要扮演的。人從自然界來,在社會關系中成為人,風刀霜劍的歲月、利欲誘惑的世道,堅守本性而不迷失自己更需要意志和品格。
納蘭有情圣的深情執著,也有凡人的忍辱負重。他的經歷顯示了現實的嚴酷,他癡情、多情的秉性反映著人性的真相,他細膩、豐富、高雅的情感世界給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營養,他真情演繹的人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價值參照。
他的愛情之所以動人,他的友誼之所以深沉,他之所以寫出千古好詞,皆由于他以“真情”深入到人類共有的無常命運中,咀嚼生之甘苦。不僅用敏感的思想察覺到人的悲劇性,還用敏感的語言抒發了個體對命運的抗衡。
雖然英年早逝,但啼血之作依然可以看見他與命運搏斗的身影。納蘭的悲劇不是時代的悲劇,不是說他娶了表妹,他離開庸俗的官場就可以避免,他遭遇的是人類普遍的命運,非凡的是他舉起藝術的旗幟與命運對決。藝術,在此,比宗教、哲學都更能養育人生。
納蘭,雖敗猶榮。
“納蘭與納蘭詞”構成了“納蘭美學”的經典價值,值得我們一再深入品味,他的作品不但抵達我們的內心,還可以打動未來面對生之憂患的每一個人。
納蘭詞可以讓讀者體會到新詩中難以表達的一種隱曲、陰柔的抗爭之美,即葉嘉瑩先生所言的“弱德之美”,這是中華民族氣質中最突出的性格。從這個角度上看,納蘭詞的美學意義在于,提示我們要從本民族的詩歌傳統中尋找美學元素,詞文體的美感還有待繼續挖掘。其目的不是為了歷史,而是為了現在和將來,為了唱出中國詩歌的“民族唱法”。
詞“長短句”的形式和與音樂相關的“自度”起源,非常自由,踏著脈動、和著情緒,節奏鮮明、靈動。在傳統詩體中,詞最接近新詩,最有可能演化出中國現代民族詩形。丁國成先生提出“新詩主體論可以休矣!”正是介于傳統詩詞還有進步的空間和動力。所謂傳統,就是有包孕創新的母性,和隨時重返實踐的父性。一切文化發展都離不開傳統。
新詩是中國文化突變的產物,是穿著西裝的漢語詩,因其歷史必然性和偶然性而合理存在,水土不服的新詩一直難以成為中國人心中的“詩”;
而由詩經而騷賦,到五七言,到詞、曲,是民族詩歌的發展自然軌跡,因自然自足而天生合理存在,詩詞藝術體制至今與這個民族一起吐故納新。
納蘭詞的魅力再次激起我們深情凝望傳統,繼續創造。多元并存是大勢所趨,也是中國詩歌傳統內在生命力的必然爆發。唐詩宋詞是高峰,不是巔峰。是創造成就了中國詩歌輝煌的歷史,也只有創造才能向世界和子孫貢獻今天的納蘭。
(作者系中南大學文化產業博士、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