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著生命的汁液”

摘要：提起孫犁，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荷花淀》、《山地回憶》，還可能想到的是他的《鐵木前傳》、《風云初記》，對其后期的創作了解甚少。然而孫犁作為文學大師的實績，主要在于他的晚年。晚年近一百二三十萬字的散文《耕堂劫后十種》爐火純青，出神入化，在散文領域聳立起一座高峰。晚年孫犁初步彰顯了思想家的氣質，傾向于傳統美學更使其文章耐人尋味，獨樹一幟。

關鍵詞：孫犁 晚年

2004年12月，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閻慶生教授的《晚年孫犁研究——美學與心理學的闡釋》一書由中國社會科學院結集出版。該書的出版，正如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劉宗武研究員在序中所說：“是近年來孫犁研究的最新著作、最新成果，也是許久以來我們所期盼的有相當思想深度和學理性的一本專著。”

全書共八章。前四章，分別從《書衣文錄》的心理分析、孫犁的憂患意識、孫犁晚年思想家氣質的彰顯、孫犁晚年心態探析四個方面，對孫犁晚年的心理活動進行了探索。五、六、七章，則分別從孫犁晚年與中國傳統美學、孫犁美學轉型……、孫犁晚年的當代審美文化批評對孫犁晚年的美學思想進行了比較全面的闡釋。第八章，“耕堂文體”的藝術創造及美學風格不僅可以看作是五、六、七章探討孫犁美學思想的延伸，還可以視為全書的一個總結。

提起孫犁，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荷花淀》、《山地回憶》，還可能想到的是他的《鐵木前傳》、《風云初記》。這些前期的作品，不論是散文，還是小說，無一例外的極富抒情性，形成了自身的風格。前期，最有權威的評論是茅盾的看法：“孫犁有他自己的一貫的風格。……他的散文富于抒情性，他的小說好像不講究篇章結構，然而絕不枝蔓；他是用談笑從容的態度來描摹風云的，好處在多風趣而不落輕佻。”（《反映社會主義躍進的時代，推動社會主義時代的前進！》）經歷了十年浩劫的磨難，孫犁晚年（據閻教授考證，《書衣文錄》是孫犁晚年文學活動的起點，從外在年齡看，孫犁已滿61歲，進入了老年）的文字，近一百二三十萬字的散文《耕堂劫后十種》爐火純青，出神入化，在散文領域聳立起一座高峰。飽受“十七年”階級斗爭、形勢日熾的“左”風，“文革”前十年基本處于“擱筆”，50 年代一心想當一個藏書家的孫犁何以在前后期反差如此巨大？毫不夸張的說，其思想、意緒、文風，與早、中期簡直是判若兩人！“孫犁的轉型，不僅在解放區作家中是絕無僅有的，而且在由‘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進入新時期的全部作家中，也是獨占鰲頭的。”“《書衣文錄》是孫犁由一位風格鮮明的名家而進入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行列的先兆與津梁。”①閻慶生教授的評論是中肯的。

閻慶生教授的初衷在全書的第一個自然段就開宗明義。他說：孫犁作為文學大師的實績，主要在于他的晚年。以“晚年”為審視點來研究孫犁，有助于打通這位作家早年、中年和晚年的創作，從動態發展中把握其一生創作于文藝觀、美學觀的演變及其價值，從中找出某些帶有規律性和學科意義的線索，從而為文學史提供比較典型、完整、深入的個案。只有這一個案做扎實了，并在它的基礎上展開縱的和橫的兩個向度的真切比較，孫犁這位文學大師的真正價值，才可能被學術界及廣大讀者進一步認識。①富于邏輯、條理清晰、論證充分、結構嚴謹、理論扎實、語言凝練又不失文采，在這本學術著作中，閻慶生教授以心理學和美學的視角，對晚年孫犁的研究見解獨到，用力之深，絕非朝夕。該書的特色在于：

一、豐富的史料掌握

僅從該書的參考文獻就可看出，《孫犁文集》、《耕堂劫后十種》、《白洋淀紀事》、《孫犁選集》、《文學短論》、《耕堂雜記》、《耕堂讀書記》、《蕓齋小說》、《耕堂序跋》、《耕堂散文》、《書衣文錄》、《耕堂書簡》（上、下）、《蕓齋書簡續編》等，再在加上前人對孫犁研究所寫書籍，不下二十種。其中，僅一部《耕堂結后十種》，就近一百二三十萬字。而閻慶生教授將這部書反復地讀了約10遍以上，部分偏什或段落，更不知翻越了多少次。

正是得益于豐富史料的掌握，對孫犁晚年思想家氣質的彰顯的論述中才不會像以前的研究者那樣淺嘗輒止。在分析孫犁晚年思想家氣質彰顯的條件一節中，提出孫犁思想家氣質的最初源頭和幼芽與幼年孫犁身上具有的喜沉思的氣質密不可分。“學校的教學質量，我不好評議，只記得那些老師都是循規蹈矩，借以餬口，并沒有什么先進突出之處。”②——說明了他從小就具有喜沉思的習慣。“讀書興趣，初中時為文藝作品，高中時為哲學、政治經濟學和新的文藝理論”③——初中時代的孫犁，除了各學科的理論知識之外，在理論思維及相關方面皆有所訓練。晚年，歷次政治斗爭強化了孫犁的內傾心態，使他噤若寒蟬……“我不想去向任何人求救，我情愿在此地獄中了此一生”④從孫犁的書籍中，通過文字對其幼年，青年，老年進行考證，得出：總之，孫犁的一生，其心態的內傾，是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在考察其晚年思想家氣質彰顯的主觀條件時，緊緊抓住這一點，可以深深切入論題的實質以及許多精微之處。①

二、理論功底扎實

因為是一本學術著作，自然不能僅停留在史料層面，恰如其分的理論剖析，是這部著作的一大看點。例如，在談到孫犁晚年思想家氣質的彰顯是得益于主觀上的內傾時，閻慶生教授便對“內傾”做了針對性的闡釋。“榮格曾指出，內傾者具有遮掩、隱藏自己個性的特征，他們往往把自己的反應抑制起來，但這些反應的敏捷完全不遜于外傾者的反應。筆者對此命題作一補充：這種對反應的抑制包括主體的行為、語言及文字幾個方面，而對作家而言，則主要是他的文字。”①在孫犁晚年心態探析?情愛情結中，閻慶生教授首先將“情愛情結”進行了界定。“這里所說的‘情愛’，是指比‘愛情’要寬泛的異性之間的一種親近、思慕的情感。而‘情結’，按榮格的界定，指無法控制的心理內涵。‘情愛情結’，是關于情愛的無意識，是意識層面上情愛觀念積久向無意識滲透、積淀。它會潛隱于心理深層，成為一種無意識的驅動力量，有時會投射于主體語言（文字）、行動之中。要讓其長久地索居于心理深層，與主體顯在的意識、行為不發生一點關聯，是不可能的。”①像這樣的理論論述，在文中比比皆是。用理論來觀照現實，把對現實的認識提升到學理的高度。兩者水乳交融，渾然一體。

三、語言凝練且不失文采

一般而言，學術著作的理論色彩都會很強，讀起來往往枯燥、艱澀，常令人望而卻步。然而，閻慶生教授的這本書，一掃純學術書的弊病，史料與理論相得益彰。讀起來不僅沒有乏味之感，還不時為作者閃爍著文采的凝練語言拍案叫絕。

在孫犁的憂患意識?由求學期的憂悶到烽火中的救亡途存一節中，“……他憂山河破碎，憂生靈涂炭，憂家破人亡，憂骨肉流離，憂民族存亡系于旦夕之間。革命的洗禮，戰火的考驗，使他的憂患意識升華到時代精神的高度，邁向知性并重的路向：離家參軍，執干戈以為社稷，展開神圣的筆戰！經常吃不飽、穿不暖，他心甘情愿；有家而不能歸，他毫無怨言。”

在孫犁晚年心態探析?魯迅情結一節中，“孫犁無意識的‘魯迅情結’，正如播入土壤的種子，總要萌發，地面上長出了枝干，結出了果實，但根系卻深深地扎于地下。”

在孫犁晚年與中國傳統美學?對“平淡”審美境界的闡發一節中，“故而，在藝術表現中，不能膠滯于形，而要超越形，使形神想長，生成不盡的韻味。但這要靠藝術家靈動飛揚、通于大化流行的意思。有此種心胸意想，則能超乎俗世的市聲煩囂之上，能聽到莊子所說的‘天籟’即通‘道’的聲音。……可見，孫犁對于道家哲學美學，鉆仰之篤，澄練之深。”這樣凝練又有韻味的語言，文章中數不勝數。

然而，一個作家和所有的人一樣，是處在不斷變化的過程之中的。少年、青年、中年、晚年，是每一個人都要經歷的。誠然，研究一個作家不研究他的晚年是不行的。正如王富仁所寫到的：研究他們的晚年，不是為了用對他們晚年的評價代替對他們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創作的評價，而是為了更深入細致地感受、理解他們當時的創作、研究，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從整體中看部分，再由部分看整體。⑤當然，這本書是立足于孫犁晚年的，如果能有一章對孫犁早、中期創作作品、創作風格、創作心態進行梳理，那就在歷時的向度上，更有利于讀者的比較了。

閻慶生教授是我上研究生一年級時教授我們《學術方法論》的老師，在講授這門有些難解的理論課時，閻老師不經意間，常常會講到孫犁，其對孫犁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記得在一節課上，閻老師在講風格時信手寫到：

一顆明亮的，曾經子夜高懸，幾度隱現云端，與祖國的命運相伴隨，而終于不失其光輝的星，隕落了。

這是孫犁寫的《關于丁玲》。

驚異于閻老師談起孫犁如數家珍，更驚異于閻老師對孫犁文章的了如指掌。正如閻老師自己所說的，他是十年磨一劍。將教學之外的全部精力和時間投入了孫犁研究，從起初的散步，到后來的跋涉，再到強渡。老師是蘸著生命的汁液來研究孫犁的。情之所鐘，意之所注，皆在于此。2009年9月，北京大學學報全文發表了《論孫犁“邊緣生存”的人生哲學》，這是閻老師繼《晚年孫犁研究》一書后的又一高水平之作，其孫犁“邊緣生存”哲學的見解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

莊子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⑥閻慶生教授的這本《晚年孫犁研究》就是這樣一本飽含著生命體驗的真誠之作。人們會因這本書而更加了解孫犁，這本書卻不會因時間而黯然失色，因為，美好的東西，自有一種真是非！

參考文獻：

[1] 閻慶生．《晚年孫犁研究美學與心理學的闡釋》，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

[2] 孫犁．《澹定集》，山東畫報出版社1999年版，第184頁。

[3] 孫犁．《我的讀書生活》，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4] 孫犁．《王婉》，載《孫犁文集?小說》，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24頁。

[5] 王富仁．《重視對中國現當代作家晚年的研究——閻慶生教授〈晚年孫犁研究〉序》

[6] 曹礎基．《莊子淺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