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創作中樂天精神的三重延說

摘要：20世紀中國文學，小說創作在挖掘中國精神、心理機制方面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本文試圖通過對樂天精神在阿Q時代的存在根源、徐福貴和許三觀時代的人本復活、劉高興時代的情感轉型的分析，揭示中國底層百姓于苦難生活中的生存和處世狀態，及其對當代人生存境遇的啟迪。

關鍵詞：小說創作 樂天精神 劉高興

從古至今，中國人始終有一種得天獨厚的精神，從容、堅韌和歷經磨難后的寬宥，這種外在的人性氣質也練就了內心深沉的具有“生死存亡，窮達福貴，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事之變，命之行也”[1]的樂天精神，支配“理解世界并且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2]，“他們完全是過著一種感覺生活，它不是來自身體器官的感覺意義上的感覺，也不是大家所認為的來自神經系統的激情意義上的感覺”，這種靈魂生活“可以讓他顯得更加超脫，甚至超脫了在這個物質和靈魂構成的世界上一個人生活的必須條件……”[3]

20世紀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上又一個繁榮時期，小說成為了主要的推動因素，在挖掘人類精神、心理機制方面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這其中魯迅和新時期作家余華與賈平凹的作品可視為典范，“文學即人學”的觀點再次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他們在自己的整個創作中充滿了對人類根本性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狀況進行了全方位深層次的天才關照和哲理反思，”[4]使得中華民族本身這種所繼承下來的獨特樂天精神得到了傳承與修復。小說《阿Q正傳》、《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和《高興》不謀而合地都滲透到了這一點，“創作出了不朽形象所構成的藝術精品”[5]。在阿Q時期我們看到了中國人民原有的那種“不樂壽，不衰夭，不榮通，不丑窮”[6]的超脫樂天精神的扭曲變形；發展到了徐福貴和許三觀時代，又讓我們看到了在艱難的過渡時期中華民族原有樂天的復蘇；而賈平凹構造的劉高興形象，繼復蘇之后，賦予了樂天全新的形態和意義。

一、阿Q時代樂天精神的存在根源

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的中國，政治混亂，軍閥混戰，列強的腳印在中國大地上無處不在。中國人的精神進入了一種低迷的狀態。人們不甘心面對沒落命運，所以在想象里尋找某種自我欺騙、自我麻醉的虛幻力量，即“精神勝利法”。“精神勝利法”轉向低層階級便是精神上的枷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7]的圣人精神麻醉著他們的反抗意識，這種舊制度的沒落和外界入侵所形成的半殖民半封建社會制度，與“精神勝利法”所剩關系只能是相互遮掩相互麻痹。樂天精神被這種社會環境所控制，從而形成了非常態的“精神勝利法”，而引起其變化的根源則是其本身心理結構和性格根源。

過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遙于大地之間”的小農生活，心靈上形成了“一貫奴隸”的結構，身后那種天朝上國的優越感會為自己撐住一切的寄托思想，長期在中國人心中積壓而融合成了一種“命之行也”的樂天心態，然而到了阿Q時代，這種心理結構卻因外界環境的變化發生了改變。外來思想的入侵，五四思潮的沖擊，人們沉陷到了精神盲目的境地，不知對古老精神如何取舍，對于新的外來思想不知如何批評與接受。正如阿Q對于國民革命的態度。由于數千年之久的專制制度、長期的政治高壓形成的對人性的虐待，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持久性施虐”，受虐者在長期遭受虐待后，為了適應惡劣的環境，他會把被動的受虐轉變為主動的自虐，從而在其間獲得巨大的快感。這種自虐致使反抗變得毫無必要，由此而使心理結構發生質變。

“大凡偉大的作家都是人的靈魂的偉大審問者。”余華在《虛偽的作品》中闡述：“人類自身的膚淺來自經驗的局限和對精神的疏遠，只有脫離常識，背棄現狀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邏輯，才能自由的接近真實。”[8]這是一種全新的宣言，它代表了二十世紀世界文學中一種全新的寫作態度和思維方式。而這種全新的文學流向，在中國正是由魯迅作品，特別是《阿Q正傳》所開創的。二十世紀末期余華與賈平凹重新感悟了它，并作為文學宣言公諸于世。如果說阿Q時期國人心理與精神中的那種“精神勝利法”是對樂天精神的扭曲與變態，那么新中國時期的徐福貴與改革開放時期的許三觀，又是對樂天精神的人本復活。

二、徐福貴、許三觀樂天精神的人本復活

在《活著》中，余華兼采儒、釋、道三家所長，融匯成復雜的內心世界，形成了中國人自己獨特的樂天觀，書寫人生的無常和人性的堅韌。在徐福貴的一生中，愛他的人和他愛的人，不管是年長于他還是年少于他，都先后離他而去，可他活著，一個人活著。面對著那么多人的死亡，他既讓我們看到了活著的艱難，活著的困惑，也讓我們理解了活著的可貴，活著的必要，讓我們堅定了活著的毅力和信心，這就是樂天的力量。當賭輸全部家產后，他沒有因失去家產而傷心，卻因老父的過世而難過，這是一種樂觀精神和人道主義的結合。富貴的敘述文字呈現出 “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 [9]的樂天精神，“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只牛不耕田”[10]的“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2]的順命思想，這不是一種逆來順受，而是一種對苦難生活豁達的理解，對命運的尊重、敬畏，這就是徐福貴時代的樂天觀。

許三觀更是如此，但他對徐福貴的樂天方式卻有所發展，他是徐福貴的深化。在屢次的家庭變故中，許三觀用賣血來挽救危機，用自身的鮮血來求得親人和家庭的生存，當他的血再也賣不出去時他依然盼望著能賣血去拯救家庭，余華把精神勝利在廣度上進行了闡釋，預示了這種心理機制在人類普通生存意義中的價值體現，似乎具有消解一切的神性，會讓任何災難最終無可奈何，余華是用“同情的眼觀看待世界”，“世界在我心目中變得美好起來了。” [11]許三觀精神上就體現了這種“美好”，這是對人性的寬容、感動和肯定，是一種高尚的“美好”。

新中國成立之初，先前的舊制度被祛除，新制度的建立與經濟活動的正規化發展使人民不單在物質上得到了改變，同時更大程度上的是新思想與新文化的正確傳播和接受，使人民在精神上有了一種改變，這種探求生存的精神狀態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一種復蘇，又是對阿Q之前那種中國式的古老人性中的品質和精神狀態的繼承，同時，又擁有了新的元素注入，而使其進一步踏著新中國的腳步向前，這就是賈平凹的《高興》時代的到來。

三、劉高興時代樂天精神的情感轉型

當經濟的大浪沖擊著社會的各個角落、階層的時候，阿Q時代那種精神勝利對樂天精神的變態形式似乎已不再是完全的錯誤，徐福貴和許三觀時代那種對樂天的羞澀嘗試，已不能協調人們的精神需要與物質發展的步伐。這正是由于古老的樂天思維的束縛和變態的精神勝利的羈絆，使國人在徐福貴、許三觀時代沒有在精神與心靈中發出新的萌芽來。于是，劉高興典型精神狀態—邊緣精神應運而生，他既繼承了古老的樂天，又對其有了新的突破。

劉高興誕生于社會巨大的變遷之中，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懷著對城市生活的渴望、羨慕來到城市，以拾破爛為生，成為城市、社會的最底層，但他依然執著地在城市飄蕩，為成為城里人而努力。

他和古老的中國人一樣樂天的信著一切象征，剛進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劉哈娃改為劉高興，“我要高興，我就是劉高興，越叫我高興我就越能高興，你懂不？” [12]他快樂地認為只要心靈和精神有了，那么一切都會有的。劉高興認為只要有“收破爛的神”保佑他們，他們就能順。這是城里人不懂的，而古樸的中國人卻懂。這種崇拜增加了他們對生活的信心與樂觀，是古老人性里對天的敬畏。中國人敬畏萬物，敬奉天地，視一花一木、一沙一石皆有奧妙，這種對事物具有靈性的感悟是源于對苦難的樂天解釋和對恐惑的樂天壓制，而劉高興不完全是這樣，他身上有著一種古人“物物而不物于物”的精神，這是一種新的精神狀態——邊緣的樂天精神。

《高興》這部作品中作者表現了農民進城的一種艱難的生活狀態，表達了農民進城后的一種心理感受。高興是中國農民進城真切的感受，但表達了他們在城市化進程中被邊緣化了的悲痛心理，這種痛中生樂的轉變，卻促成了物質邊緣化的新時代樂天精神生成，這是一種原始生存心態的方式演化，“城市里所有出力的活哪項不是民工干的，但是狗日的城里人還看不起咱！” [13]這是當高興和五福受到屈辱后的憤怒。他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然而，他們卻有著最頑強、堅韌的生命力，在貧苦線上掙扎，展示出一股不甘命運擺布的執著奮斗精神和旺盛的自由自在的生命原力。

“一部真正的小說應該無處不洋溢象征。” [14]《阿Q正傳》、《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和《高興》稱得上是“洋溢著象征”的真正作品，反映著最根本的人性，也揭示了其中最深層的意蘊。在如今物質泛濫的社會里，文學，作為一種精神上的東西，已經成為一種消費，作為一種精神產物被邊緣化；同樣跟隨時代的變遷，傳統精神的基因也發生突變，在繼承徐福貴和許三觀那種保守、羞澀的樂天意識時，劉高興已開辟出了一條新的精神之路。有別于西方人的宗教，我們是缺失信仰的民族，但樂天的思想已根深蒂固。隨著社會和時代的變化發展，它以不同的面貌影響著我們的生存狀態和處世態度，在人生的無常中，成為我們現世的“終極關懷”，給予我們堅韌和寬宥。

參考文獻:

[1][6][7][9]閻振益注釋.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 .

[2][5][14]余華.活著（結尾），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3]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

[4]張夢陽.阿Q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典型問題[J].文學評論，2000（3）：10-12.

[8]余華.虛偽的作品[J].中學生（作文版），2005（4）：7.

[10]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11]余華.新年第一天的對話[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12][13]賈平凹.高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