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一天,出版社編輯打來電話,說兒子蔣宇澄的長篇小說《野孩子》已經出版,要我抽空去拿樣書。兒子剛放寒假回來,我告訴他,沒想到他的神情淡淡的,拖了好幾天才去拿回樣書。一到家,他將樣書往沙發上一扔,就出去打籃球了,似乎連打開樣書的興趣都沒有。
“已經成為過去,沒必要再激動。當初寫是因為有沖動,但我沒把寫小說當成自己的未來,就算是對高中生活的一種另類紀念吧。”在我的一再追問下,兒子說,“未來的目標和定位,對現在的我來說更為重要。”
兒子見到樣書時的淡定出乎我意料,正如當初高考前他關起門寫小說被發現后令我意外一樣。那是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在兒子房間的書桌上,我發現了一張字條:“老哥:加上這些就完稿了,所以拿出來讓你錄入。我沒有利用學習時間修改,全用的休息時間。原諒我的執著。生命只有一次,這是你們給我的,但我有自己的活法,更精彩。我會走出一條成功的路。”
進入高中后,我和兒子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清晨,他起床上學,我還在夢鄉;晚上,他上完自習回家已快12點了,不忍心纏著他說話。留字條成為一種溝通的方式。
這時,兒子已上高三。別人都在廢寢忘食地復習備考,他卻花不少時間寫小說。等我發現時,離高考只剩下幾個月了。我鄭重其事地和兒子談話,把高考的重要性、進一流院校和進一般本科院校對未來的影響,乃至高考前應該采用題海戰術拼命沖刺等等,絮叨了一遍,最終發現說了等于沒說,我和兒子的談話根本就沒有交匯點,完全是兩種思路的自說自話。
冷靜下來后,我只好改變策略,主動提出要幫兒子錄入小說文稿,好讓他盡可能集中精力準備高考。也許是離高考的時間確實太近了,兒子終于答應了,將一沓沓稿紙交給我。為兒子打工我心甘情愿,我想要的打工“報酬”是兒子能全心全意地復習備考。
兒子的倔強從初中就開始了。作為傾向于做理科生的孩子,他卻將大量時間耗費在讀閑書上。一次,他用零花錢偷偷買了兩本《世界戰爭史》。他媽媽發現后,氣呼呼地將書撕掉,導致兩人之間的情緒對立。我在一旁既無奈又矛盾。一方面,現在的應試教育唯分數論,考試成績從小學開始就是王道,孩子閑書看多了,必然耽誤學習,乃至影響到以后的升學、工作,家長不能不管;另一方面,我又覺得,現在的孩子竟然連看看雜書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實在是悲哀。
過后幾天,我到上海出差,逛書店時看到整整十大本《圖說世界戰爭史》,懷著復雜的心情買回來送給兒子,和他約定,這些書可以在完成學業的閑暇時間看。兒子有些感動,含著淚花答應了。那一刻,我覺得心里酸酸的,充滿了自責。
或許正是我這種無奈而又矛盾的認識和處理方式,給兒子的自由閱讀留出了一道縫隙,讓他在學習之余,可以稍多一些自由的呼吸和思考。讀了不少書的兒子變得越來越有主見,腦子里不合時宜的想法也越來越多,對應試教育尤為反感與厭倦。這些見解和主張,統統被他融入他的小說里。
小說里有兒子自己的寄托與思考,這可以明確感覺到。我不能不承認,他的這些思考雖然不合時宜,卻大多是對的。比如學習,原本應該是快樂成長的一部分,可根深蒂固的應試教育卻將孩子們牢牢地捆綁在補課、題海、考試的戰車上,形成一種以考分為衡量標準的殘酷的社會競爭氛圍,無數青少年按照單一的模式和單一的路徑,在高考升學的獨木橋上一路狂奔。生活的多彩、閱歷的豐富、人生的體驗、多元的成功、活力的青春、真摯的友情、自由的心靈……這些更加值得追逐和珍惜的東西,被木然地扔到一邊。
毋庸諱言,缺乏獨立判斷與思考,在利益的旋渦中麻木前行,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當代青少年的集體性迷惘,而這種生活和思想扁平化現象,與浮躁、功利的社會價值觀的泛濫有著必然聯系。在《野孩子》中,我們可以在貌似野性難馴實則充滿理性的張亞飛身上,在受到張亞飛影響而逐漸獨立、自覺的那幫“小狼”身上,看到某種久違了的獨立思考的力量。這或許也能讓人們對“90后”新青年產生新的認識,從而對社會的未來產生希冀與憧憬。
不過,從世俗的角度看,兒子以這樣一種狀態度過中學生活,就必然得接受由此帶來的后果。2009年高考,兒子在倉促復習應考后,得到一個不夠理想的成績,被錄取到沈陽師范大學國際商學院。對此,他沒有絲毫后悔,我也沒有任何抱怨,畢竟我們得在這樣一種應試教育的游戲規則下接受檢閱。
兩年時間很快過去,兒子已經上大二了,他比過去成熟了許多,依然在自己設定的人生之路上,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著。經過數次刪改后,小說《野孩子》已由安徽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
或許是在閱讀的過程中不自覺地受到影響,或許是大學相對輕松的學業安排讓我們父子之間有了更多交流空間,我感到自己更能理解兒子的追求與想法,兒子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我封閉自己的內心世界。
對于他的未來,我曾經充滿焦慮,現在卻覺得踏實了許多。我知道,從功利價值觀的視野里看,他在走一條注定更孤獨、更艱難的道路,未必一定會取得成功,但我相信,因為有著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信念、自己的主動選擇,他的人生之路會更加獨特、更加豐滿、更加多彩。
有時候我想,應試教育的指揮棒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魔力,或許并不僅僅是體制與機制的問題,還與我們全社會,尤其是長輩在孩子的成長與成才問題上,漠視孩子的個性發展,充斥著功利意識,有著密切的關系。
我們已經不習慣從孩子的角度去看問題,也不習慣讓孩子過他們自己選擇的生活,倒是抱怨孩子如何不體諒父母、不按父母意愿生活,成為成人間常有的話題。
其實,山走不過來,我們完全應該試著走過去。走過去你就會發現,孩子的心靈或許是豐富多彩的,孩子的個性與意愿或許是充滿智慧的,孩子的人生之路或許是腳踏實地的。也許,當更多父母能夠擺脫功利的裹挾而讓孩子們自由呼吸時,我們的社會會精彩得多,孩子的未來會精彩得多。
(摘自《黑龍江晨報》圖/閻廣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