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共有四個人住在一起。阿三喜歡聽流行歌曲,楊格喜歡聽熱門音樂,我只要音樂不太吵就行,阿波并不聽音樂,他喜歡聽電臺里面的廣播節目。
這一切本來都很好,直到阿三認識了一個念音樂系的女朋友——李梅。阿三看到李梅時,整個愣住了,神魂顛倒地問她:“那……那你會不會彈《楚留香》的主題曲?”問出那么沒有水準的問題,連我這種不懂音樂的人都覺得慚愧。
起先,我們只是在阿三的書架上發現幾本西洋音樂史這類的東西,漸漸地,他會提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問題,譬如拉威爾、威爾瓦第、威爾第有什么不同?或是舒曼、舒伯特與舒茲有何差別?到了后來,他好心地要向我們解釋交響曲、協奏曲、奏鳴曲、變奏曲、回旋曲的形式差別時,我們都一致認為他壞掉了,徹底地壞掉了。
一次,阿三緊張地沖進屋子里來,丟下一卷錄音帶說:“等一下李梅要過來,你們都很喜歡古典音樂,懂不懂?”他在楊格、阿波的房間里也各丟下一卷。
李梅來的時候,我們都在一邊念書,一邊欣賞古典名曲。阿波聽的是舒伯特的A大調鋼琴五重奏“艙魚”,楊格聽的是莫扎特四十一號交響曲——名稱我是后來才曉得的,我則正在陶醉地聆聽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序曲——有“轟隆轟隆”炮聲的那一首。
李梅進來時,炮聲正“轟隆轟隆”地響著。她興奮地說:“啊,你也欣賞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柴可夫斯基以其慣用的管弦樂法,將輝煌的氣勢拉升到極點,使聆聽者的心情隨之躍起。最后,鐘聲齊鳴,鼓聲大作,炮聲響起。在古典管弦樂作品中,結尾能運用如此壯盛氣勢的表現手法,實不多見。”我背著目錄的說明,發現漏掉兩個字,覺得很不甘心。“人家說醫學院的學生都很有音樂修養。”李梅說。“哪里,像我剛剛聽的莫扎特四十一號交響曲中……”楊格來了。我發現他也要背莫扎特的目錄,覺得很可怕,趕緊阻止他。我說:“談不上修養,可能因為功課比較重,需要一點心靈上的陶冶。”阿波更惡心了,他說:“其實也不是課業重不重的問題,我們從小就喜歡聽,習慣了。”
此后,偶爾在收音機里聽到奇怪的音樂,我們也會停下來注意一下曲名或作者。有時,李梅對愛樂也有一些意見,阿三把它轉播給我們,他那一點點滿足似乎比我們多一點。8月中旬,楊格興奮地跑進來說:“天大的好消息,8月28日晚上9點鐘,中廣要轉播紐約愛樂交響樂團演出實況。”
8月28日,到了下午,氣氛就很濃了。阿三在學校餐廳放下手上的橋牌說:“下午要早一點回家,晚上聽紐約愛樂的轉播。”阿波不信邪,到了晚上8點50分還打電話到別人家去問有關補考的事,別人要他明天再打來,他們也要聽愛樂的轉播。阿波出去買了一些花生米和汽水回來。大家已經聚在阿三的房間里。
楊格看到阿波,叫道:“喂,氣質啦,聽音樂會還喝汽水、吃花生米?”“汽水當然是氣質……”阿波說。“噓,開始了,開始了。”阿三說。收音機里流出一段弦樂,小提琴獨奏還沒開始。弦樂越來越緊,緊到某種程度時,獨奏小提琴出現,像一把鋒利的刀把所有的緊張、懸疑統統割開。阿三中了子彈一樣叫起來:“啊——這是門德爾松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三大協奏曲之一。”“哦,是門德爾松的小提琴協奏曲?”楊格認真地聽著。“這個錄音帶我有,是羅斯波托維奇指揮美國國家交響樂團的作品,由史坦擔任獨奏部分。”阿三說。“史坦是個拉小提琴的吧?”楊格問。“嗯,史坦拉得比今天的溫柔細膩一點。”“報紙說,今天那把小提琴價值新臺幣一千萬元呢。”“音樂和金錢并不成正比。”
阿波一直在吃花生米,沒有發表意見。他打開汽水,倒了一杯給我,忽然若有所思地說:“喂,喂,如果中廣放街上賣的錄音帶給我們聽,我們其實也不知道。”阿三用枕頭砸他,要他安靜一點,他仍然在說:“其實生命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聽到的是真的還是假的。話又說回來,真的和假的有什么關系……”直到明顯聽到收音機里傳來咳嗽的聲音,他才安靜下來,相信那是真的。他安靜地吃完花生米,喝完汽水,走了。楊格躺在床上打了一個哈欠,發表感想說:“還是在家里好,可以躺在床上聽。如果是在音樂廳,正襟危坐的實在很難過。”到了10點左右,音樂告一段落。收音機里響起一陣又一陣掌聲,播音員清晰地旁白著:“以上是祖賓梅塔指揮的柴可夫斯基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楊格馬上從床上坐起來:“不是門德爾松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嗎?”外面響起了電話。“我去接,”阿三一邊走一邊摸著頭,“柴可夫斯基的曲風怎么會和門德爾松那么像?”收音機里仍然傳來不斷的掌聲,祖賓梅塔已經謝幕六次。
我問阿三是誰的電話。“是李梅。”他說。我調小了收音機的音量,看見阿波從房間里探出頭問:“她說什么?”“她好感動,”阿三停了一下,“并且說祖賓梅塔也是先學過兩年的醫學再轉行的。”
(摘自《大醫院小醫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