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生手冊》引起的回憶

我保存著在北京景山學校小學三年級用過的《小學生手冊》(簡稱“手冊”)。翻閱“手冊”，兒時生活浮現眼前。

1951年12月我出生于北京，6歲時母親以為早慧，帶我去萬壽路育英學校考學。誰知面試一問三不知，老師急了，指著墻上毛主席像問：“這是誰寧”答不出。老師又問：“你父母叫什么”?還搖頭，只好送幼兒園“回爐”。1959年，我在沙灘東高房小學上一年級。學校生源差，用校長傅寶珍的話說，“周圍好的小學把尖子生挑完了，剩下的、沒人要的孩子我們全收下了。”校舍是老舊平房，冬天寒風呼嘯著拼命從窗戶窟窿往里鉆，人裹上大衣還凍得瑟瑟發抖。課間休息，同學們圍坐火爐旁，邊取暖，邊聊天，邊吃烤白薯。

1960年5月4日，東高房小學和九十一中正式合并為北京景山學校。校址在騎河樓，校門掛陸定一題寫的校匾。校內有兩座四層紅樓，一坐南朝北為小學部，一坐西朝東為中學部，一橫一豎呈曲尺狀。樓前是大操場，一劈為二，一半屬景山學校，一半屬六十五中。景山學校由中宣部主辦領導，小學到高中實行9年一貫制，教師多為從一流大學畢業生里挑出的尖子，又有全新的教育方法和理念，很快脫穎而出，躋身國內名校行列。學校里高級干部和社會名流子女多，卻并不張揚。很少像如今孩子那樣“比爹”、“拼爹”，更沒有“我爸是李剛”式叫囂。只是到了社會上，才感覺他們“特殊”。有一年學校組織下鄉勞動，當地老鄉聽說羅瑞卿的兒子和魯迅的孫子來了，如“粉絲”追星結隊而來。著名演員石羽的兒子石小滿因出演《革命家庭》、《小鈴鐺》、《南海潮》等電影小有名氣，很多同學喜歡摸他腦袋。他像電影里的小青、小滿和貓崽一樣，活潑可愛。

景山學校的強項是外語和語文。試驗班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學外語，聽說為主，兼及讀寫。教師多為外語學校高材生或大學老師，有的干脆就是純外國人。李中、方晶(梁從誡的夫人)、黃國材、方碧輝等皆為一時之選，口語說得比“倫敦音還倫敦音”。“文革”中和“文革”后一段時間，外語學院招生時特別規定，優先錄取景山學校初高中畢業生。語文是學校拳頭產品，自編教材《兒童學文言文》和《兒童學現代文》極具特色。至今記得當年自己朗誦“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時的搖頭晃腦，《荷塘月色》、《白洋淀記事》、《小橘燈》里的細節描寫，更常撩拗心弦。學校要求三年級以上學生每周寫一篇作文，且要當堂45分鐘內完成。學校還經常舉辦作文比賽，提出“立下愚公志，攻上作文山”。四年級才女陳小眉寫的作文《明燈》轟動全校，被《人民日報》記者看到后拿去發表。被視為“才子”的有童天齊、吳裕方、朱維群、畢汝諧等。吳裕方六年級時寫的作文

《細雨迷蒙中的瓊華島》，把春雨中的北海瓊華島描述得春意盎然。吳裕方后改名吳方，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當學者。我手里有本他寫的《斜陽系纜》，確實不錯。可惜1995年去世，年僅47歲。

有人說景山學校出人才，確實如此。李先念的女兒李小林現為對外友協副會長；張宗遜的兒子張又俠現任沈陽軍區司令員，最近提為上將；當年的才子朱維群，如今是中央統戰部常務副部長。我至今記得，1950年代在沙灘大院，朱維群帶領我們一幫比他小的孩子，揮舞著竹竿、彈弓，乘勝追擊另外一幫孩子的情景。當教授、學者或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也不少：熊存瑞、畢汝諧、陳小眉、夏曉虹、童天齊、胡小平(胡安)……難以——羅列。景山學校能出人才，一個重要原因是有好的帶頭人。中宣部秘書長、黨委書記童大林為景山學校的創立和成長付出大量心血。校長方玄初團結全校師生大膽進行教育改革。方校長以敢峰為筆名，“文革”前發表了數百篇文章，并撰寫出版《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是學生心目中的青年導師。還有一個是重要原因，是景山的學生在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同時學習外語和文言文，通過大量背誦和反復訓練打下“童子功”，終身受益。

說完別人說自己，實感慚愧，我到景山后，不是轉班就是留級，原因很簡單，學習太差，行為頑劣，“爛泥糊不上墻”。那時的頑劣表現，從班主任楊德芳老師在“手冊”里給我填寫的“學期操行評定”可窺一二。

在三年級第一學期操行評定里，楊老師這樣寫道：“理解力強，作文成績較好，愛看課外書。上課不專心聽講，數學作業常不完成；和同學不夠團結，愛打架，不能虛心接受意見，由于幾次影響課堂紀律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去談話。經常遲到，自由散漫，對自己的缺點不能正視。這學期因作文、背誦成績較好受到班級紅榜表揚。因拾金不昧受到隊部表揚。總的來說進步不大，希望以后嚴格要求自己，爭取做個好學生。”

過了半年，楊老師在第二學期操行評定里寫道：“學習較前進步，尤其作文成績有顯著提高，書寫較工整，數學成績也稍有好轉。作業有時完成得很好，但有時就不做，上課不能遵守課堂紀律，愛隨便下位子和搭話岔。愛遲到，有時上課睡覺，中午不愛休息亂跑，影響下午聽課效果。對學習不夠重視，現代文都丟成零篇，數學書也壞了。常不帶學習用具，對體育隊長工作還能認真完成。希望你認真對待學習，嚴格要求自己。”在“獎懲及日期”一欄，楊老師特意寫下：“五四校慶曾因突出進步，受到學校表揚。”

楊老師在東高房小學教過我，她五十出頭，身高約一米六六，加上身體偏胖，顯得頗有氣勢。卻并不以勢壓人，上語文課時態度和藹，循循善誘。《兒童學現代文》里的經典名篇，經過楊老師抑揚頓挫的朗讀，聲聲入耳。是楊老師的人格魅力和她的授課藝術，讓我喜歡上語文，也喜歡上看課外書。當時學習嚴重偏科，語文成績很少低于90分，數學成績很少超過60分。小升初考試，數學僅考42分，幸虧語文考95分，兩科成績一平均才轉危為安。如此偏科放在現在，估計連小學畢業都難。數學成為我人生噩夢，如鬼魅纏身，驅之不去。時至今日，還常夢見自己坐在當年教室里為數學考試大傷腦筋，驚醒過來，額頭冷汗直冒。

“手冊”考勤統計表記錄下我第一學期遲到12次，第二學期曠課4節、遲到8次。那時中午休息，我常和同學去游泳，也常因此遲到。回到座位上，便趴在課桌上夢周公去了。學校旁是北京婦產醫院，時有初生嬰兒啼聲傳來，聞后為之一振，萎靡頓失，與同學相視而笑。精神好時又是另一番景象，不是下位子和同學交頭接耳，就是搭老師話岔，總之無一刻閑著，似活猴兒一般，教科書也多被撕下出恭用了。“手冊”里說我“由于幾次影響課堂紀律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去談話”，確有其事。當時方校長跟我談了些什么，已記不得了。但即使在校長室，我依然囂張，以至最后方校長氣得跟我直拍桌子。雖然如此頑劣，楊老師及后來的班主任郭玉倩、徐敬國仍耐心幫助我，堅持不拋棄，不放棄，甚至讓我去首都機場參加歡送謝胡的首都少年歌詠團。“文革”后我當過兩年中學老師，才明白楊老師的工作是多么辛苦，對我是多么寬容。

“手冊”里寫的“操行評定”，引起我的聯想。楊老師不厭其煩，實事求是地將我的優缺點寫得準確到位，既提出嚴厲批評，又有表揚鼓勵，更充滿殷切期望。全班近40名學生，填寫“手冊”的工作量之大不言而喻。在喧囂浮躁的今天，還有哪位老師會如此不厭其煩，客觀細致地去觀察并記錄下一個普通小學生的成長?

我懷念老師當年的教誨，我在“手冊”里看到老師的期望，鼓勵我跨越人生溝壑，不斷向前。

(責編：金燕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