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逃亡

1

羅冰嚴是那種長著小骨架的豐滿女孩，太豐滿了，又穿了領口很大的衣服，當她把上身趴在柜臺上，差不多半個胸脯都露在了外面。這對所有經過她柜臺的男人都是一種福利，就像那個中年男子，在羅冰嚴的手機柜臺前，也不說買，也不說不買，就是長時間地停留。

我想我有義務去提醒她一下，不要憑白給人吃豆腐。可是我剛來這個手機商城上班沒幾天，和羅冰嚴并不熟。而且提醒她，她會不會不領情？她看上去不那么好惹，長得不算好看，尤其是下巴，尖得離譜，不管說話還是笑，都讓人感覺假假的。

我只好在羅冰嚴身邊轉來轉去，企圖遮擋中年男子的視線，正在這時，羅冰嚴忽然開口了，是對那中年男子說的：“大哥，看夠了沒？看夠了就買個手機吧！”中年男子迅速指定一款手機，迅速掏錢，迅速地狼狽逃離。我看得目瞪口呆。然后羅冰嚴忽然轉頭對我一笑，她一笑，下巴就更尖了，令她臉上出現一種狐貍的表情。她說：“謝謝啊！”

她謝我什么呢？我并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可是很顯然，她發現了我猶豫不決的好心。我對她點一點頭，便走開了。我已經警告過自己，不要和任何人拉近關系。大家萍水相逢，不過是互不相關的人。

我這清高的理想，卻被羅冰嚴狠狠地嘲笑。自從那一天，她就有了與我交流的興趣。她問：“你為什么沒有朋友？”我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只好不回答，羅冰嚴便自己解圍說：“我也沒有。”說完這段話有一段時間的空白，我不主動填補，羅冰嚴只好繼續傾訴這幾年來被所謂的朋友騙了無數次。

照照鏡子，我發現我并不英俊，與她打著同樣的工，也肯定沒有錢，她這樣接近我是圖了什么，我真不知道。她25歲，這種年紀的女孩子，需要談一場戀愛。可是我又悶又木，并不是一個好的戀愛對象。

我簡直討厭一切。羅冰嚴說：“你是一個典型的LOSER，仇視社會。”就連她甩的英文單詞，我也不懂意思，偷著去查了一下，LOSER，失敗者。

2

她的判斷沒有錯，我就是一個LOSER，沒有朋友，沒有錢，沒有熱情。可是，這與她無關不是嗎？直到這一天，我下晚班回家，發現下早班的她正在使用我的炊具做飯，并且，順便也給我做了一份。我們住同一幢員工宿舍，廚房是公用的。我沖過去，幾乎把鍋子連同鍋里的菜都從陽臺上甩出去。那一次羅冰嚴哭了，她說：“你一定要這么絕情嗎？我知道我名聲不好，人人都以看我出丑為樂，只有你在意我有沒有露胸給別人看，還為我遮擋。我以為你是好人，和他們不一樣。”

羅冰嚴這么一說，我頓覺不甘心了，不甘心自己在她眼里，淪為與那些看不起她的人一樣。我想向她說明，我不是那樣的。于是當天晚上，我敲開羅冰嚴的房門。我以為她會矜持一下，誰知只敲了一下，門就開了，紅著眼睛的羅冰嚴站在我面前，要命的是她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布料緊張，所以包得她的身體漏洞百出。

那一晚我就淪陷了。盡管我警告過自己，情欲與別的任何欲望一樣，對于我的人生來說都是負擔。可是我還年輕，根本就沒有辦法抵御一個火燙的身體和一顆火燙的心。

羅冰嚴名聲不好？我仔細追究了一下，發現不過是商場里的八卦女人，看不慣她的舉止罷了。的確，羅冰嚴和別的女孩子不同，不會遇上吃豆腐的人臉一紅躲開就是，她才不介意別人看她的胸，多賣出一個手機有什么不好？可是自從和我在一起，她自己偷偷就變了。衣服穿得規矩了，眉眼也不亂飛了，用句很不恰當的話來說，她變良家了。這沒什么不好，可是，也沒什么好。

3

羅冰嚴有一個放在床底的小箱子，有一天我找拖鞋時發現了，于是翻出來看了看，當然，是趁她不在的時候。里面有一張破舊的身份證，上面的名字叫孫萌，照片上是她，卻又不是她，沒有那枚雷死人的尖下巴，比她現在的樣子好看許多。她身份證上的樣子，才像一個少女。又怯懦又單純，那才是我喜歡的款式。

羅冰嚴回來的時候，我坐在椅子上看她，越看越覺得她有問題。她依舊樂呵呵地做飯，拖地，洗衣服，豐碩的身體將衣服撐得滿滿的。這晚我卻做了惡夢，夢見懷里的羅冰嚴變成了一條巨蟒，慢慢地，篤定地纏住我，令我絕望地窒息。

那天發了工資，我說要給羅冰嚴買一件衣服。羅冰嚴聽了，眼睛都在發光。我帶她去了大商場，這里的衣服，隨便一件就能掏空我的口袋。羅冰嚴小心翼翼地審視那些衣服，小心翼翼地翻看每一張標價簽，最后她挑中一件小背心，那么小的一件，沒袖子沒領，短得蓋不住屁股。羅冰嚴裝作很喜歡的樣子，可事實上，這差不多是最便宜的一款了。因為她知道，她今天必須要挑中一件，這關乎一個男人的尊嚴。其實我的尊嚴值不了兩個錢，只是為了她這小小的體貼，心幾乎撕裂了一下。

羅冰嚴穿著小背心挽著我走路，蹦蹦跳跳的。這時，人群里忽然有人用又高又飄的嗓音喊：“孫萌！孫萌！”羅冰嚴就在這時猛地站住，就像有人從她頭頂釘入了一枚釘子。她并沒有回頭，而是定了一秒后，忽然拔足向商場外奔逃。

我沒有追出去。那個喊“孫萌”的家伙是商場的保安，剛才進來時，我塞給他20元錢，算是勞務費。這天羅冰嚴在商場外的公交站臺等我，我找到她時發現她臉都白了。我想她大約是一個逃犯，只有逃犯才會不惜代價把自己整容成一個丑樣子，只要不被人找到就好。

4

羅冰嚴的確整了容，不顧一切地，給自己圓潤的臉加了一個突兀的尖下巴。所以她丑了，胖了，連名字都改了。因為她不能讓那個混蛋男人找到她，她跟了他5年，從18歲到23歲，然后逃亡兩年。

我問她為什么要逃？羅冰嚴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我，看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嗎？知道安嘉禾嗎？那個男人就是現實版的安嘉禾。愛她，據說愛得熱烈，可是揍她，也揍得熱烈。她用了5年的時間來認清，用了兩年的時間來逃跑，其間不斷被男人找到，不斷逃脫。最近的半年，她整了容，改了名字。從來沒有人憐惜過她，只有我不一樣。羅冰嚴把指甲幾乎掐進了我的肉里，她說：“你得記住，我不是孫萌，我是羅冰嚴。我的人生，是從認識你以后才真正開始的。”

我把羅冰嚴攬進了懷里。我說：“為什么要逃？第一，他不一定能找到你。第二，我可以揍得他滿臉開花。”羅冰嚴說：“他是個警察，總有辦法找到我的。”

我的心就在這時墮了下去，我幾乎能聽見那聲碎裂之前的巨響。

我在一個午夜消失。我搬到了一個更破陋的地方，出去打短工，每周上班7天，每天9個小時，幾乎沒有時間喘氣。我每天都會去那個手機商城送快遞，我站在消防通道那里就能看到她的柜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瘦了，不再笑，喜歡和人吵架，非常兇狠地吵。有許多次，很想上去叫她的名字。一思考應該叫她羅冰嚴還是孫萌，想叫她的念頭便打住了。直到這一天，發現她的柜臺前圍了一堆人，一個男人扯住她的頭發，把她往柜臺外拖。

我的腿沒有聽從我的大腦指揮，它在羅冰嚴發出第一聲尖叫時就沖了過去，等我的理智到達時，我發現自己已經把羅冰嚴拉到了身后，并兇悍地抵住一個男人的胸膛。那個男人高、壯、黑，瞇著眼睛盯著羅冰嚴，像盯著一只自己養的寵物。

這天羅冰嚴拉著我急速地奔跑，我不跑都不行。等到終于甩掉男人，我發現羅冰嚴全身都在抖，她已經被扯她頭發的那個男人嚇得沒了魂魄。我立刻明白了，那個和安嘉禾一樣可怕的男人，他果然找到她了。

“安嘉禾”找到她，我也逃不掉了，因為此刻，羅冰嚴的手臂幻化成了一條繩子，把我捆得緊緊的，說什么也不放開。于是好吧，我不逃了，我掙扎了兩個月，最終還是舍不得，每天都來看她一眼。第一次知道牽掛是這樣一種令人惱恨的東西。

難以想象一個女人將7年的青春用來奔逃。這夜很漫長，這夜是我和羅冰嚴留在這里的最后一夜。其實，我自己也有過許多次逃亡，披一身夜色奔向另一個黑暗。我只記得一次比一次絕望，也一次比一次麻木。

天沒亮時，羅冰嚴睡著了。我在她的杯子里放了兩粒安眠藥，相信可以睡到太陽下山才會醒。然后她醒來，會發現我再一次不見了。可是這一次，我并沒有獨自逃跑。

5

新年鐘聲剛剛敲過的那一刻，人們在漫天的鞭炮聲里，絕不會知道，一個高、壯、黑的男子遺體，倒在一條陋巷里，要過上好幾個小時，才會被發現。被發現后，人們會知道他是一個警察，曾經滿城尋找自己的女友，不管他的女友是整容、變胖還是改名字，他都一定要找到為止。他的用情至深，感動了許多喜歡看韓劇的婦女。那個殺他的兇手主動投案自首了，據說是他女友的姘頭。

可是誰又能知道，當我走進派出所的那一刻，內心有多么的平靜，以及喜悅？因為困擾了羅冰嚴7年的噩夢終于消失了。那個和安嘉禾一樣可怕的男人，他被我用最凌厲的方式解決掉，他將再也不能給她帶去恐懼。

我不能說我有多偉大。如果我是一個平常的男人，只想穩穩當當地過日子，那么我不會去當這個英雄。可是，事實上我是一個逃犯。我在家鄉殺了一個鄉長，因為他猥褻了我的姐姐。我也逃了7年，20歲時離家，從此就沒有回去過。

我累了，這7年過的都不是人的日子，我在逃亡中成長，從一個絕望少年，變成一個絕望青年。我不敢交朋友，不敢談戀愛，遇到任何事都立刻彈開距離。逃亡之路漫長得令我發瘋，我的人生沒有光明，唯一的一點，是羅冰嚴帶給我的。

與其繼續絕望地逃亡下一個7年，不如像焰火一樣，就此綻放一次，拼盡全力美麗一次，然后化為灰燼。我希望她不要記住我，這樣就可以繼續去愛，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