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31日,母親與公司的合同到期。
母親是公明街道的一位清潔工人,說難聽一點,是一位在深圳掃馬路的老大媽,也有人叫她們“垃圾婆”。母親風里來雨里去,從來沒有休息過,節假日別人都休息的時候,她們反而更忙,有更多的生活垃圾等著她們去清理。母親從來沒有半句怨言。她已經從事這工作三年多。今年,母親的年紀剛好到了五十歲,管工的老梁告訴母親,你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公司明年不聘用你啦!回到租房的時候,母親坐在凳子上哀聲嘆氣的,像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
掃街的工資不高,不包吃不包住,900塊錢一個月,在深圳這個物欲橫流的地方,900塊錢的工資能干成什么事?只有像母親一樣上了年紀找不到工作的人才去掃街。母親不計較,說:只要比在家里種地強一點就行了。
母親在地里勞動了一輩子。我17歲那年,卻交不起670元的學費,我失學了。我流浪到了深圳,沒有親人和朋友,沒有吃的,沒有住的,也沒有工作,我像乞丐一樣過了半年多衣食無著的日子,還被派出所收容遣送。母親在家里整日以淚洗臉,她心里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我,卻又無能為力。
后來我的境況有所好轉,母親也來到了深圳,找了這份做清潔的工作,以為可以過幾天安穩的日子,不想又遇到了年齡的瓶頸。母親很想留下來再干一年,四處求人,卻沒有人同意。管工的老梁說:本地人都下了,你也得下。
老梁是四川人,弟弟老狗在公司做經理。他的工資也只有一千四五百,養家糊口有點困難,總盼手下的工人給他送點小禮。有一次母親請假回家,給老梁送了一百塊錢,老梁心里很高興,母親的日子也過得平靜。第二年,外婆去世,母親又請假回家,花了幾千塊錢,再加上前一年家里建房子,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手頭上經濟拮據,沒有給老梁“安慰”費,老梁心里不舒服,見到母親總是橫瞪鼻子豎瞪眼,好像母親欠他錢一樣。母親的日子也難過起來。他總想把母親“干掉”,如今有了機會,母親自然難逃脫被他“扼殺”的命運。
母親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千方百計想擺脫貧窮的日子。從我記事起,母親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沒有吃過一頓好飯。母親的衣服都是城里做生意的姨媽給她的,姨媽的舊衣服到了母親身上也顯得格外的新,流淌著城市的味道。院子里很多人都羨慕母親有一個好姐姐,母親也因有這么一個經常可以給她衣服的姐姐而“自豪”。我小時候也是經常撿表哥的舊衣服穿,日子才挺過來的,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還穿著母親的衣服去學校,那是一件扣子向一邊扣的灰布衣服。如果不是姨媽經常接濟,家里的日子不知要艱難到什么程度。
母親四十多歲的時候就來過深圳,在東莞橋頭進了一家玩具廠,是老鄉介紹才得以進去的。廠里的條件很差,差到什么程度打過工的朋友都知道,我也不想再去表述。四個月后,廠里的生意到了淡季,母親因為年紀太大,被第一批裁員出來,沒有得到廠里任何補助。母親不懂《勞動法》,也不懂得怎樣去維護自己的權益,結了工資就來到深圳。看到母親無助的眼神,我長嘆一聲,恨自己心有余力不足,無法給母親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只好對母親說:還是回去種地吧!
母親何嘗不想在家里呆著,可是每年地里的東西都賣不出一個好價錢。家里每年都可以收很多花生、黃豆、玉米和紅薯,可家里每年依舊窮。沒有見到誰在家里種地發了財。父親是第一個出門搞副業的人,常年在綏寧靖縣一帶的大山里面給人植樹造林,院子里很多年輕人都是他帶出去的,每次回家,父親卻是兩手空空。每次出門,不是碰上雨水多,荒工多,就是結不到賬;要不就是包工頭卷著工錢跑了,留著他們在那里做最后的守望者。母親在家里卻要干兩個人的活。
后來,母親再次來到深圳,一位親戚介紹她在石巖一家叫威煌的工藝廠搞清潔,母親為了給老板一個好印象,別人八點鐘上班,她七點半就開始打掃辦公室的衛生,等到八點辦公室上班的時候,她已經打掃好了。一次,母親在辦公室擦桌子的時候,剛好老板娘從外面進來,老板娘就向母親點頭笑了笑。晚上,就聽到母親在說白天老板娘看到她擦桌子的事情。老板娘僅僅對母親報以一個禮貌性的微笑,母親卻感到很滿足。母親就是這樣一個極易滿足的人,母親沒有其他的長處,只有一雙會勞動的手,只有不停地勞動才會感到生活幸福。
那時,我在石巖一個叫浪心的村子里面租房子,母親一個禮拜來我那里炒一次菜,帶到廠里去。廠里生活不好,又沒有辣椒吃,母親每次都是自己在市場里買好辣椒、姜、蒜,還有少許的肉,炒好后就用瓶子裝起來帶回宿舍,吃飯的時候再從里面一點一點擠出來。廠里老鄉多,一個品嘗一點很快就沒了,又有老鄉接著炒菜帶到廠里來。這時,就輪到母親去吃別人的。誰從家里帶點好吃的過來,通常也是被大家分享完畢。廠里的老鄉就像親人一樣,東西也不分你我。母親說那樣的日子過得很快。
那個廠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倒閉了,母親干得高高興興的,工作說沒了就沒了。母親又一次在深圳失業了。在深圳,這是母親的第二次失業。
我離開石巖到了公明塘尾以后,找到了一份較為穩定的工作,妻子也辭去了東莞的工作到了塘尾。一年后,我們有了一個女兒。母親從家里過來帶孫女。女兒太小,不要奶奶,一見到她奶奶就哭。母親對妻子說:還是我去做事,你帶孩子吧!
母親在一個叫將石新村的村子里面找了一份掃馬路的工作,現在都不叫掃馬路,而是叫環衛工,環衛工人還有一個漂亮的讓人感動的名字叫城市美容師。其名雖美,意義不大。環衛工人不但工資低,社會地位也是像馬路一樣可以任意讓人踐踏。一個批發部老板罵那些不做事的年輕人就說:將來又是掃馬路的材料。掃大街也成了很多父母教育孩子時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貶義詞。
母親剛進環衛隊的時候,不包吃不包住750塊錢一個月,一個月三十天,禮拜六、日是沒有加班費的。這算什么待遇?在全國最前沿的城市,在生活水平最高的城市,這個待遇對得起城市美容師這個偉大的稱號么?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暗自詢問,也暗暗嘲笑,卻又無能為力。
母親沒有文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窩在家里種田的時候,母親不知道有文化的好處,也從來沒有教育我要好好讀書,我每天放學后,就是幫助母親干農活。我們村子里從來沒有出過大學生,能夠上到高中的也少。
離家出走那年,本來我還可以繼續上高中,錄取通知書也拿在手上。那年父親在江蘇一家窯上打工,每次寫信回家,總是說身上的痔瘡經常出血,工作太累適應不了,父親正月十六去的江蘇,我開學的時候,好不容易盼來父親寄回家的150元。母親曾想讓我繼續去把書讀下去,可沉重的學費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母親的肩上。母親人微言輕,求助無門。我只好失學了。
田里地間的活母親樣樣都會,母親十五歲時,在外婆家就是一個全分的勞動力。三月栽秧,四五月間種紅薯、黃豆、落花生,八九月間就開始收割,紅薯一般要挖到冬天。九月收割完晚稻后就開始栽種油菜,母親的田地從來就沒荒蕪過,豬欄里每年總是有兩頭肥豬,在交通并不發達的農村,這都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卻賣不到一個好價錢。碰上物價不穩定的時候,辛苦一年可能還保不到成本。養豬就是賠本的事情,母親有一年喂了幾頭豬,仔豬是十二塊錢一斤,肥豬卻只有三塊多一點。俗話說:窮不離豬,富不離書。就算是賺不到錢也還得喂幾頭豬,不然剩飯剩菜沒地方倒,院子里的人也會說你“不務正業”。
所以,母親在環衛隊都是和男人一樣拉著一輛大垃圾車,清理每家每戶門前的垃圾。母親說:滿滿的一車垃圾,相對鄉下繁重的農活而言,算輕松了。這里的路好,我拉得動。
一個月工資,除了房租水電生活費,一個月下來所剩無幾。母親只有把垃圾里面的紙皮、易拉罐、礦泉水瓶和啤酒瓶這些可回收廢品撿回租房,等到數量多一點的時候再拿到回收站賣掉,用來貼補生活費用。有時還幫本地人洗樓梯賺幾塊零花錢。母親心里一直覺得內疚的是當年沒有能力送我念書,我也因為沒有文化在外面混得不好,也曾向母親流露過沒有文化的痛苦和艱難。母親找到工作后,總想通過自己的勞動為過去的自己彌補一點什么。我在心里也從未埋怨過自己的父母,學歷固然重要,個人的能力還是占主要的。很多沒有文化的人還是一樣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下。我經常這樣對自己說。
在母親掃地的地方,有一個老鄉,年紀也和母親差不多,帶著一個孫子,還給人看著一幢房子。他經常在母親打掃的范圍把垃圾翻得亂七八糟,有時母親撿起來放在一旁的垃圾,稍不注意就被她拿走了。母親說她,她就氣勢洶洶地和母親吵。后來,兩個人都因為垃圾而發生過多次不愉快的爭吵。為了垃圾吵架,也成了附近居民的一道風景。當然,觀看這種風景的人并不知道底層生活的人們的艱難。
開始我也很反對母親把那些垃圾帶回來,母親說她想存點錢,母親說這話時,我的外公外婆都還健在。外婆2009年9月去世,當時,母親和幾個姨媽每人出三千多元,其余的都歸舅舅一人。這年頭送走一個老人少則一兩萬,多則四五萬。在很多人的眼里,家里的老人就是年輕人心中的大山,送走一個老人就是翻越一座大山。外公外婆就是母親面前的兩座大山。母親說:我不做點事,這么多錢要你們來出,你們的負擔豈不是更重?母親在家的時候,很多事情都要問外婆。母親說:將來我的日子好點,會孝順你的。后來,母親每個月都要給外婆寄點錢回去,外婆身體不好,都花到醫院去了。
母親在環衛隊干了三年半時間,大年三十母親都沒有休息,也沒有拿過加班費。現在不要母親上班了,按照《勞動法》上的有關條例,環衛公司的老板應向母親支付一年一個月的工資,可是從環衛公司離開的人,沒有一個拿到自己應得的補償。母親進去的時候交了130元的押金,管工的當時沒有開收據,時間長了,現在沒有一個人認賬。母親無可奈何地說:“別人都說是那幾個管工自己吃掉了,老板不知道這回事。”很多的法律條文對需要法律保護的人來說,只是一個擺設,執行法律的人往往就是違法的人,卻沒有人管他們。
母親掃地的旁邊有一所學校,學校里面長年招清潔工,管工的班長認識母親,知道母親做事勤勞踏實,任勞任怨,讓母親去學校里面上班。學校是一所私立小學,教學樓有六層,一個清潔工人負責一層樓的衛生,母親負責五樓的衛生。五樓是六年級,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走廊上天天都是各種不要的書本資料、零食包裝盒和飲料瓶。學校的垃圾都由班長收集起來統一賣給收廢品的老板,再由班長把錢分給大家,班長賣出的價錢比母親經常賣出的價錢要低很多,母親卻無話可說。
學校的每個角落都安裝著攝像頭,母親的一舉一動,學校里的監控室里都看得一清二楚。一天,母親在拖廁所地面的時候,掃把沒有沖水,母親走到樓下的時候,班長就對母親說:“有人反映五樓的廁所衛生沒有打掃干凈,阿姨,你以后拖地的時候把掃把洗干凈點。”
母親在環衛隊的時候,是900塊錢一個月,學校現在給母親950塊錢一個月。一天,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對母親說:“我給你們老板的工資是1800塊錢一個月,過年校長還要請你們去園興酒店吃飯。”學校給得再多,與母親又有什么關系,母親拿到的總是最低的那一份。園興酒店是塘尾最大的一家酒店,母親這輩子從來沒有進去過那種地方。回來的時候,母親說:還說是酒店,吃飯的菜都不夠。又拿著碗去裝飯。不知是酒店的菜份量太少還是老板點的菜不夠,我沒有心情去打聽。
母親喜歡吃的水果是桔子和蘋果,卻從來不去商場里面賣,都是在路邊挑著便宜的買,在路燈下面看不清楚,很多水果拿回家都是爛的,母親舍不得扔掉,用刀把好的一點一點削來吃。一個本地老太婆對母親很好,經常給母親東西,還有衣服。衣服的質量很好,市場上都是上百元一件的,有些還沒有穿過的,母親一輩子也不可能拿錢去買那么好的衣服。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接受著這一切,心懷感激。掃地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搬家的人多,經常可以撿一些還可以用的東西回來,比如風扇、煤氣灶。扔這些東西的大都是生活在這個城市的年輕人,沒有固定的工作,家也是隨著工作在飄移。
母親就這樣生活在一個太陽照不到的角落,她的勞動報酬一再遭到剝削,工作也沒有保障。母親卻總是保持著一副樂觀的態度,母親用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這個生活在城里的鄉下小女人,就像一頭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自己身上一天到晚都是臟兮兮的,卻干凈著別人的生活環境。
責 編:熊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