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蝴蝶飛呀飛

童小地的目光所及，再次是那只蝴蝶。那只蝴蝶在周薪蕊老師毛衣外罩的胸前，逼真異常，就像春末夏初的時節里，一只大蝴蝶領著一只小蝴蝶在快樂地翩躚著。“媽媽!”這個詞在童小地的心中一閃現。她整個的身心再次是尖銳地痛。尖銳地痛過，她把原先還有些膽怯的目光換成了挑釁。由于身子矮于周老師不少，童小地是側著身子偏歪著頭把挑釁的目光送向周老師的。

周老師微閉了一下眼睛，有些疲倦的樣子，坐到了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這樣，童小地依然挑釁的目光再望向周老師時，就有了些居高臨下的感覺。

辦公室里的老師相繼下班走了，此時辦公室里只剩下了她們兩個人。“小地，你坐吧，坐下和老師好好談談。”周老師說。

童小地站立著，依然那樣望著老師，說：“我沒有早戀。”

“那你和那個男生是什么關系?為什么同學們都反映你這個問題?小地，老師知道你是個誠實的孩子，你還小……”

童小地的聲音提高了不少：“我沒有早戀。”由于過激，她的目光再次遇到了那兩只翩躚的蝴蝶，再次是痛。童小地甩了下男孩子似的頭，又說了句“我沒有早戀”，同時淚從她眼里涌出。她再次甩了下頭，那淚甩在了地上。

這時周老師包里的手機響起來，她拉開拉鏈看了看，說：“小地，你先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等有時間老師再找你。”

童小地一出辦公室門就閉上了眼睛，幾乎是一肚子的淚都涌了出來。她沒有擦，任它們肆無忌憚地流著。

蝴蝶啊蝴蝶，此時童小地的眼前，是那兩只自由幸福、快樂翩躚的蝴蝶。“媽媽!媽媽……”童小地心里一連聲地喊著。

媽媽就有過那樣一件毛衣外罩，和周薪蕊老師的毛衣外罩除了顏色不一樣外，式樣幾乎是一樣的。可是，天天見到的是穿著那樣一件蝴蝶外罩的周老師，而自己的媽媽卻不知道去了哪里。自從爸爸和媽媽離婚后，媽媽就走了，那年她才八歲。八歲的記憶里，還不知道什么叫離別，媽媽拎著一個大箱子離開的那天，她還快樂地以為是媽媽又去外地的姥姥家了。媽媽每次去姥姥家，回來時總會給她帶很多很多好吃和好玩的東西，因此媽媽拎著大箱子出門，也可以說就是她快樂的期盼和等待的開始。可是，那快樂的期盼和等待很快就被父親的再婚給趕跑了。父親執意要她管那個很年輕的女人叫媽媽，八歲的她望望父親，再望望那個父親要她叫媽媽的女人，問：“那我媽媽回來，我管我媽媽叫什么啊?”

“你媽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八歲的她那時還不知道，永遠不回來是怎么回事。以前爸爸和媽媽吵架，媽媽每次在被父親打罵受不了后沖出家門，父親在后面追出的一句話總是：你永遠別回來。但是每次，過不多久，媽媽就會自己回來。無數次，媽媽摟著她的小身子說：“小地，媽媽真期盼著你快快長大，你長大了，媽媽離開這個家，去哪里也就都放心了。”

媽媽呀媽媽，她沒有完成她的承諾，在小地還沒有長大的時候就離開了這個家。直到她懂事后，她才一遍遍地記起媽媽獨自拎著大箱子走時的樣子——她一次次放下大箱子，把小地抱起來，親呀親，還是親不夠。客廳到門口的距離其實只有幾步，但媽媽好像卻走了幾個小時。在媽媽終于走出家門、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媽媽突然仍掉了手里的箱子，回身把小地緊緊地抱在了懷里。媽媽哭啊哭啊，沒有一句話，只有眼淚和親吻。

媽媽走了，小地的頭上再也沒有戴過一次蝴蝶發卡。媽媽那件春天、秋天和冬天一直穿的蝴蝶花形毛衣被帶走了，那還是遠方的舅舅從外國回來給她帶的禮物。記憶里，媽媽也好像就那一件毛衣。父親的刻薄和吝惜，好像是專針對媽媽，他對繼母卻大方得很。

于是，童小地對媽媽的記憶就老是停留在那翩躚的蝴蝶上。媽媽是那樣地喜歡蝴蝶，不光她自己身上穿的毛衣花樣里有蝴蝶，給童小地的梳妝打扮上更是離不開蝴蝶——蝴蝶小發卡，盡管童小地的頭發少之又少，那蝴蝶小發卡大材小用地僅僅夾著她的幾根黃毛。用不三兩天，那蝴蝶小發卡許是覺得自己太委屈，自動離職也好，棄暗投明也好，反正就會找不到了。媽媽呢，會鍥而不舍地再次買回來，與其說是卡在她的頭上，到不如說是放到她的頭上更貼切。

近六年的想念、忘記和忘記、想念，童小地本以為對媽媽的感情會疏遠或者遺忘了，但是。自從上了初中，來到這個學校，第一節課，見到身穿胸前有那兩只蝴蝶的毛衣外罩的班主任周老師，她的心又開始陣陣疼痛起來。

媽媽，媽媽!這兩個字為什么如此難寫?我每寫一筆，就感覺像有把刀子在往我心上刻。蝴蝶，蝴蝶!周老師你為什么偏偏喜歡穿著那件毛衣外罩來上課?

武驛洋把車子停在了路邊，用一只腳支著地。他的耳朵上戴著耳機，MP4里是媽媽在他前年的生日里唱給他的生日祝福歌。今年的生日又快到了，但是，他想他不會再得到媽媽那樣的祝福了。媽媽年前跟父親離了婚，之后跟一個外國人走了，說永不再回來了。武驛洋想起媽媽，心里就糾結得很，他說不出自己內心深處是對媽媽好一點呢還是對爸爸好一點，或者說，是媽媽對他好一點呢還是爸爸對他好一點。如今爸爸媽媽都跟別人組織了新的家庭，他跟奶奶生活在一起。自從來到奶奶家，他已經兩年沒有見過爸爸媽媽了。

武驛洋把身子伏在車把上，他在等童小地。他們同年級但不同班，放學出來的時間不完全一致，所以他們放學后就相互等，等到一起，他用自行車馱著她回家。他們住同一個小區的同一棟樓，并且是同一個單元，門對門。

童小地垂著頭走出了學校，她沒有朝武驛洋站的地方走過來，而是緊挨著馬路的另一邊朝前走著。

武驛洋以為童小地沒有看到他，就打了聲口哨，喊：“童小地。”

童小地下意識地看了武驛洋一眼，忙垂下頭自顧自朝前跑起來。

武驛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就騎上車子在她后面追過去。

前面有個小丁字路口，一個人騎著輛電動車過來，正好撞上跑著的童小地。

傷的不是很厲害，童小地在醫院躺了一周后，就被爸爸接回了家。醫院跟家相比，童小地倒是更愿意待在醫院里，醫院里最起碼看不見新媽媽。看不見新媽媽，她心里就不會更加地思念自己的親媽。周老師穿著那件一只大蝴蝶領著一只小蝴蝶飛的毛衣來看過她，還給她買了很多的水果。周老師說要她好好養傷，出院后她會給她補習落下的功課，要她放心。

童小地不敢抬眼看老師的眼睛，她躺在床上，用盡最大的勇氣，但她的目光所及，還是周老師胸前的那兩只蝴蝶——大蝴蝶，媽媽!小蝴蝶……童小地眼睛濕了，此時此刻，她多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小蝴蝶，跟在媽媽身旁，不離不棄，永遠飛在一起啊!

周老師伸手把童小地的眼淚擦干，說：“好孩子，要堅強，老師相信你。”

周老師的手溫暖輕柔，她閉上眼睛，依稀覺得媽媽就在跟前，她不自覺地喊出：“媽媽一”

周老師眼睛也濕潤了，她輕輕拍拍童小地，說：“小地，你是聽話的好孩子，一定聽老師的話，好好養身體，什么都不要想。”

童小地聽到周老師這樣說，突地又想到了周老師跟她談的那次話，便委屈地說：“老師，我，我，沒有早戀!”

周老師輕輕拍拍童小地的手，說：“老師知道了。你別想太多了，先把身體養好。”

周老師走出病房，她想到剛才在病房走廊正好看到武驛洋和他的奶奶，他們顯然是來看過童小地正要回去。她雖然沒有教過武驛洋，但武驛洋的奶奶去過學校找武驛洋，她認識。剛才他們相遇時，武驛洋還跟她打了招呼，問了聲“周老師好”。她在想，孩子們早戀，一般都是避諱大人知道的，而童小地和武驛洋之間，要真像是學生們反映的那樣是戀愛關系，那武驛洋怎么還會要自己的奶奶來看望童小地呢?可是，這兩個孩子之間要是真沒有什么，那全班同學怎么幾乎都跟她反映這個事呢?

想起童小地委屈的目光，還有她那堅定的“我沒有早戀”的話語，周老師決定去趟童小地家。她剛才在醫院里看到童小地沒有家人陪護，童小地說媽媽不要爸爸老來陪她。這是什么話?孩子住院，爸爸媽媽怎么不能常來陪護呢?周老師想跟童小地的父母好好談談這個問題。

在童小地家樓下，正好看到拎著蔬菜的武驛洋跟奶奶回來。武驛洋奶奶很熱情，招呼著周老師進家坐坐。

周老師說：“謝謝，我想去童小地家。”

武驛洋奶奶一把拉住周老師的手說：“周老師啊，你有什么事跟我說好了，小地是個可憐的孩子，你可千萬別要她那后媽知道她在學校里有什么差錯啊，那還不得打死她啊!”

在一旁的武驛洋不安地插話說：“周老師，她的后媽很兇的，平時小地不做什么還……還老挨打呢……”

周老師真是吃驚童小地的家境，她去了武驛洋奶

奶家……

童小地終于傷好又走進了教室。

這天，她是遲到者，因為周老師事先要她上課一分鐘后再走進教室。

當她站在全班同學的面前，和周老師站在一起的時候，全班響起了掌聲，平時對她排斥、不友好的同學們竟然都對她高聲齊喊著：“歡迎歡迎，歡迎童小地同學康復歸來!”

好熱烈啊，童小地一下子蒙了，她驚慌地扭臉看周老師，周老師還是穿著那件胸前飛著大小兩只蝴蝶的毛衣，她在笑。

窗外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灑滿教室。童小地望著那兩只蝴蝶，望著周老師，又望著全班同學們，她的臉上竟也露出了久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