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 男,1981年生,瀾滄縣二中語文教師,瀾滄縣作家協會會員,普洱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學時代開始寫作,大學時代發表中篇小說,至今已在《邊疆文學》、《滇池》、《黃河文學》、《敦煌》、《燕趙詩刊》、《新詩大觀》、《詩文雜志》、《云南大學報》、《新詩大觀》、《玉溪》、《詩紅河》、《瀾滄江》、《普洱文苑》、《回歸》、《佤山》、《永德文藝》、《茶城》、《盤江源》等刊物發表文學作品百余篇。
袁二妮說要嫁給我,要做我媳婦,只要我給她爹六千塊錢,我就可以娶袁二妮。
某一天早晨,我呆呆坐在門檻上,坐了兩個小時了,也不說話。吃飯的時候,我嫂子來叫我。
吃飯了。她說,然后走了。
過了一會兒我娘來了,我娘說,我的好兒子,吃飯啦。我娘喜歡在兒子之前加個“好”字,要是在平常,我早跳起來了,可是那天早上,我沒有動。我聽見我娘在廚房里說,怪事情了,小三今天呆坐在那里很久了,什么話也不說,飯也不回來吃,要是平常,他早就喊餓了。
小三就是我,我叫周小三,今年三十歲了,別人都叫我傻子周小三。
十個傻子九個怪,別管他,餓了他自然會回來。我哥說。
莫不是生病了。我聽見我爹問。
不像呀。
我爹于是就出來了,他大聲喊我,兒子,小三,不要再坐在門檻上了,進來吃飯吧。我一動不動。他就走過來拉我的手,我才不情愿地站起來,回到飯桌上。
我家人開始吃起來,他們都吃得很香,我沒有動筷,我看看我侄女,看看大哥大嫂,看看我娘,最后把目光鎖定在我爹身上。我爹不得不把筷子放下,對我說,兒子,你怎么不吃飯。
我動動了嘴,沒說出一句話。
爹又說,兒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們說。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你就直說吧,兒子,有什么事爹替你做主。
那我說了。
那天早晨,在飯桌上,我向全家人宣布:我要娶媳婦了。
我說的話把全家人都怔住了,他們呆呆看著我。
傻子想女人了。我大哥不冷不熱地說。
你要娶誰做媳婦。我娘笑著問我,當時全家人都認為我在開玩笑。
袁二妮,我要娶袁二妮。我的話再一次讓全家人怔住。我娘的笑容僵在臉上。
你開玩笑吧,兒子。我娘說。
她告訴我了,她會嫁給我,只要我家拿出六千塊錢給她。
六千?我爹的碗掉到地上,摔碎了。
我一定要娶袁二妮。我再一次堅定地重申了我的決定。
袁二妮,你這瘋妮頭……你為什么要捉弄我的兒子,你要害人就去害別人,別來害我的兒子。
娘,袁二妮她不害我,她說要嫁給我呢。
怎么不是害你,那瘋妮頭我曉得她的底細,她就是在害你呀,我的傻兒子,只有你才會上她的當……她是壞女人,壞女人……一向對我溫和的娘掩飾不住對我的憤怒。
娘,不許你這樣說她,她不是壞女人。我大聲朝她喊。
我的傻兒子呀……我娘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嚎起來。
沒有姑娘會嫁給他的,他是傻子,她在逗他玩呢。我大嫂說。
其他人不會,袁二妮會,袁二妮現在成了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對這點我娘堅信不疑。
別哭了,你兒子要不是傻子,她也不會找上他,再說了,除了她,他還能找到別的女人嗎?我大嫂不無惡毒地說。
我娘聽了這話,冷靜下來,收住了眼淚。
我一定要娶袁二妮,我說。
兒子,你過來,爹有話問你。
我走到我爹面前。我從來沒看到過我爹的表情那么認真。
兒子,我問你,你喜歡袁二妮嗎?
喜歡。
她真說過要嫁給你。
說過。
要六千塊?
六千塊。
那好,你可以娶她。
他爹,你瘋了?我娘說。
婚姻是大事,誰都可以有,我兒子也可以,他就瞧上一個女的,人家也愿意嫁給他,以前他沒求過我們什么,難道就不能滿足他這么一個愿望嗎?我爹看看他們,大聲說。
可是我們哪里有那么多錢呀?
家珍,我們手頭不是還有八百嗎?再把王二借去的四百要回來,把家里的老母豬賣了,應該能賣六百,不就有一千八百了嗎,還有……還有……我爹看看我大哥。
別打我那頭騾子的主意,它是我媳婦的嫁妝,是我從小喂養大的,你沒出過一分錢,再說了,過了秋我們就分家,可別指望我……
閉嘴!分家就分家,我不要你一分錢……兒子,明早起來,我們去借錢,借錢回來給你娶媳婦。在全家人面前,我爹大聲宣布。
明早起來去借錢,借錢回來娶媳婦,娶袁二妮。我從來沒有那么高興過,高高興興地吃了飯,高高興興地睡著了。
爹起得早,要出門借錢,我還在睡懶覺,爹輕輕撥我的頭,兒子,起來了。我聽見了,故意裝作聽不見。爹接著說,兒子,起來去借錢了。我睜開眼睛,我爹又說,兒子,我們去借錢給你娶媳婦,娶袁二妮。我一骨碌翻身起來,跟著爹出門借錢去了。
借錢去咯,借錢回來娶袁二妮做媳婦咯。
今天天氣好,是個借錢的好日子。
我們先去你周大伯家,要是在周大伯家借不到,就去李二叔家,李二叔家借不到,去楊三嫂家,要是在楊三嫂家還借不到,我去張四龍家,還借不到,就去王大五家、小六家、趙老頭家……那么多熟悉的人家,一家沒有錢,總會有一家有錢,一家不愿意借給我們,總會有另一家愿意借給我們。在前往借錢的路上,爹滿懷信心地對我說。
我們去周大伯家,爹說。周大伯跟我是本家,是堂兄弟,他有錢應該會借的。
我們去得早,周大媽正在掃地,周大伯正在漱口,牙膏泡沫不停地從他嘴巴里涌出來,他對爹說,兄弟,那么早呀。
不早了不早了,呵呵……不早了。
屋里坐,他的聲音含混不清。
我和爹坐在周大伯家屋里,爹看著墻上的年畫盯了很久,周大伯才洗好臉進來。給爹倒了一杯水,給我也倒了一杯,想了想,又從抽屜里舀出一勺白糖放進我杯子里。
兄弟,那么早來,有事情吧?
什么事都瞞不過老哥呀,我來是想跟你借點錢。
我們是本家,是堂兄弟,按理說只要你開口……說到這的時候,周大媽在屋外不停地咳嗽,咳了好大一會,周大伯接著說,可是你哥我現在手頭也沒有多少錢呀,前幾天生病,去衛生院開刀花去三千呢……
我爹和我出來的時候,周大媽的地還沒有掃完,她低著頭,一直沒跟我們說話。
沒關系兒子,我們去李二叔家。
爹說,李二叔和他關系最好,從小一起玩到大,還是小學同學,有事無事都走動走動,他要是有錢,一定會拿出來。
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李二叔見到爹和我,感覺很高興。
叫二叔,爹說。
二叔。
乖孩子,嘴巴還是那么甜。二叔摸摸我的頭。
二叔和我爹在喝酒,我在地上撿了根木棍玩。我聽到二叔說,大哥,好久不見你來了,不容易呀,等會我叫弟妹殺只雞,今兒我不下地了,好好喝一頓。
兄弟,我是等著錢用呀,你要是方便……
大哥,說到錢,兄弟真的無能為力,現在剛買了兩頭母豬養著,張貴那小子前年欠了我八百呀,現在還不還,現在借錢呀,什么人都有,當然我相信你老哥的人品,可是我現在想幫也幫不上……
行了,不用說了。爹說。
我們去楊三嫂家,她家里肯定有錢,他老公在外做生意,每個月都寄錢回來,而且楊三嫂這個人心地好,人也好說話。爹笑著說。
楊三嫂人很好,一見面就給我抓了一把瓜子,香香脆脆的。
難得你來一回我家呀,周叔。
侄女,叔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我真的有事求你。
說吧。
我想跟你拿點錢急用。
叔借錢做什么?
想給你兄弟娶媳婦用。
呵呵,我兄弟說到媳婦了,那是好事呀,這是大事呀,要辦得好一點。我這人,最愛幫別人成好事,說吧,你要多少?
四千。
四千哪夠呀,我給你五千吧, 辦喜事,可不能小器,你先等著,我去拿錢。楊三嫂扭著肥大的屁股進屋里拿錢去了。
兒子,我們借到錢了,我說能借到,就一定能借到,你信了吧?我爹掩不住內心的歡喜,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是哪家的姑娘呀?楊三嫂把錢遞了過來。
是袁二妮。
袁二妮?楊三嫂馬上變了臉色,是袁二妮!那個騷蹄子,老在我男人面前搔首弄姿,要不是我抓得緊,我男人早就……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她的事情,干嘛要她呢。
借給娶誰的錢都有,就是娶她的錢沒有。楊三嫂猛地把錢從我爹手里奪回去。
差一點就借到了,不過沒關系,會借到的。爹說。
我們去張四龍家吧,張四龍是村長,家里有好幾萬呢,這點錢對他來說是小數目,他是村長,應該幫忙。
村長的兒子開門,看見了我爹,覺得有點意外,他看了看我,又看看我爹,才不情愿地朝里面喊:爹,周大富找你。
周大富就是我爹。
讓他進來,張四龍村長說。
張四龍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身體沒有起來,只是伸腳指了指椅子。爹沒有坐下來。
村長你真忙呀,呵呵。爹笑著說。
有事說吧,沒事你不會找我。
我想找你借點……
借錢是吧,借多少?
四千,給我兒子娶媳婦,那么大了,不娶不行了,村長你就……呵呵……呵呵……
借錢可以,借萬把塊錢沒問題,但是你以后要聽話些,四年前你跟鄉長說什么來著,說我不稱職,還說我貪污了承包地公款,還說我蓋房子的錢是哪里哪里來的……有這回事嗎?
村長,這是兩碼事。
是一碼事,只要以后你不多嘴,錢你拿去。村長從抽屜里摸出一大沓錢來。
我兩眼發亮,看了看我爹。
爹,錢。我說。
我爹二話沒說,拉著我的手,走了出去。
我們去王大五家,這小子上星期才賣了一頭牛,有六千多,不會不借的,他平時跟我說,有什么幫忙的盡管來找他。而且他和他老婆是我介紹認識的,他老婆還是我遠房侄女呢。
叔,來啦,好久不見了,貴客呀。
我爹和王大五談了好些話,我爹張嘴好幾次了,總是說不出借錢的事情。看得出他有點不好說出口,王大五說,叔,你算是我長輩,人又好,你要用得著我幫忙的地方,你盡管說,出工出力,做個活什么的,你一開口,沒有我做不來的事情。
我就是有事找你幫忙。
說吧,叔,我能做到就做。
這個……這個……
我爹說要找你借錢,我突然抬頭說。
你看這孩子,就是口直心快。我爹有點不好意思。
借錢?借多少?
四千,過了立秋就還你,爹連忙說。
四千?王大五口氣軟了下來,叔,不要說四千,要是有,一萬都借,可是……
你家不是剛賣了牛嗎?
牛是賣了些錢,還債了一些,還剩些,我老婆管著呀,你也知道的,我家我老婆說了算,我不敢做主呀,哎呀……我這個老婆呀……
秀花,還不趕緊來倒茶,死哪去啦。王大五吼他老婆。
我爹從王大五家出來的時候,王大五的老婆秀花來關門,看了看后面,往我爹手里塞兩百塊錢,她說,叔,我身上就這么多,別讓他看見,會打我的。
我爹嘆了口氣,把錢塞回她的手里,爹說,算了,閨女,你有這份心就行了。
打起精神,兒子,快借到錢了。
我們去小六家吧。爹說,小六爹娘死得早,他大伯叔叔們不愿意收留他,從小成了孤兒,他在我家吃了半年的飯,有一次生病,要不是我爹背著他半夜跑到鄉衛生院,他早就死了。小六現在有錢了,不僅開大車搞運輸,還承包了村里的地種水果,現在發了,每年都收好幾萬,當年承包地的錢,都是我幫他借的。
我們一定會借到錢的,兒子!我爹充滿信心。
小六看我爹來了,也很高興,把我爹讓進屋里,他家里地板上鋪著地毯,我爹尷尬極了,想脫鞋子,小六說,不用不用了,自家人。
小六媳婦端出水果來,這種水果從城里買來的,我見都沒見過,我沒有削皮就吃,很好吃,我把皮吐在地上。小六見了皺皺眉頭,沒說什么。
叔,你來了我就高興,這輩子我最感謝的人就是你了……想當年,沒有你就沒有我呀……叔,留下玩幾天,讓我好好招待你……
留倒不留了,小六,我是想……
叔,還是你老好呀,我一想起你就高興, 只有你對我是真好呀,不會談錢,君子之交淡如水呀……現在社會,都成什么了,把錢都當成親人了,人人之間只會談錢,所以來我家的人,管他是玉皇大帝天王老子,只要和我說錢的事,我六親不認,把他趕出去……
我爹沒有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帶著我出來了。
小六在后面喊,叔,吃了飯再走呀,我殺雞給你……
不要灰心,兒子。
我們去趙老頭家,他這個人很要好,很有人緣,據說家里還是有一點的,只是我們兩年沒見了,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那天中午,我們在趙老頭家吃飯,趙老頭家的房子也破了,他家里只有他一個人,雖然吃的粗糧,但是我和爹都吃得很香,我忙著吃飯,沒有聽我爹和趙老頭說些什么,走的時候,我看見爹悄悄從衣袋里摸出一張錢放在趙老頭家的凳子上。
一個上午,我們還沒借到錢,在趙老頭家里吃完飯,我和爹都感覺很滿足。爹帶著我向東走,爹說,我們接著去借錢,先去趙家,再去錢家,接著去孫家,最后去李家……爹說了一大串名字,我記不住,爹最后說,兒子,借錢要有耐心,有耐心,百事成。我爹大聲對我說,你要記住這個道理。
爹,我記住了。我大聲說。
好久不見袁二妮了,我想見袁二妮,小的時候,我們玩過家家,我伴新郎官,袁二妮扮新娘子。我們玩得很開心。袁二妮大了,就不跟我玩了,每次見到她,我對她說:玩……袁二妮……玩去。她都搖搖頭對我說:這么大人了,三十歲了,你怎么還像小孩子。接著又搖搖頭,“我怎么忘了,你本來就是小孩子。”沒有人的時候,袁二妮還會抓一把糖給我。總之,袁二妮對我真的好。要是我嘴里含著袁二妮給的糖,高高興興地走在路上,被村里的人看見了,他們就會笑嘻嘻地停下手中的活計,他們會問我,“傻子,吃什么呢?”
吃糖糖,我大聲說。
吃糖好呀,誰給你的糖?
袁二妮給的,不給你吃。
哈哈,袁二妮對你真好呀,傻子。
呵呵,我高興地把吃糖的聲音弄得很響。
傻子,袁二妮是你媳婦嗎?
是。我想了想又搖搖頭。
那你趕緊回家吃你媳婦的奶去,袁二妮的奶比糖好吃呢——吃了她的奶,才能算你媳婦,王虎昨晚就吃她媳婦的奶。那個叫王虎的人,站起來追打說話的人,他們笑成一團。
我要吃奶奶,有一天,我見到袁二妮,那樣對她說。
什么,袁二妮愣住了。
我要吃你的奶奶,吃了你的奶奶,你就是我媳婦了。我認真地對袁二妮說。
又是哪個王八羔子教你說的吧,以后不許那樣說,不然我生氣了。袁二妮的臉紅了,摸了一下我的頭,走開了。
好久不見袁二妮了,我想見她,我喜歡吃她的糖,看她的臉。那段時間,村子里的人見到我,都對我說,“你媳婦跟別人鉆稻草堆呢,你不生氣嗎?”
不生氣,我呵呵地笑。他們也笑了。后來他們又對我說,你媳婦要生孩子了,傻子……你怎么還在這里呀,你還不去看看她呀……你媳婦生孩子了。哈哈哈……
袁二妮生孩子了,我摸摸頭,高興起來,我得去看看她。我沿著小路,慢慢地走,朝村外的水井走去,家里有了自來水,這口井就不用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朝著水井走,我感覺我會在那里見到袁二妮。
一路上我都很高興,袁二妮生孩子了,那是多好的事情呀。
果然,我遠遠看見井沿上坐著一個人,我知道她一定是袁二妮,早晨的露水還沒干,井沿很滑,那多危險呀,那么早,她在井沿上做什么?我沒有叫她,我慢慢地走過去,我想從背后用雙手蒙住她的眼睛,然后讓她猜猜我是誰。小時候我們常常玩這樣的游戲,每次她都能準確地猜到是我。“分開,分開……我知道是你,周小三。”袁二妮說出我名字的時候,我都開心得要命。
我的雙手伸到她的腦后,快要蒙住她的眼睛了。袁二妮的身體突然傾向井里,她要掉進井里了,我吃了一驚,連忙伸出手,抓住她的褲腰,一用力,就把她提到井臺上。
你讓我死,你讓我死……袁二妮轉過身,使勁給了我一巴掌。我的臉腫起來了。
我看見袁二妮披散著頭發,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露水把她的頭發和衣服打濕了。袁二妮瘦了許多,我從來沒看見她這個樣子。我的心里一下子難受起來。
為什么要救我,讓我死……袁二妮的眼神呆滯。
袁二妮,你坐在井沿上,差點掉下去……我一伸手,把你提上來了。
她又呆呆地看了我一會,說了一句:“是你呀,周小三。”就抱緊我,哭出來,她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滴在我的身上。
她的手緊緊地掐進我的身體,可是我感覺不到痛。
袁二妮,你怎么啦……誰欺負你啦?誰要是欺負你,我去收拾他。袁二妮,別哭了袁二妮……袁二妮,別哭了袁二妮……我手足無措,不停地重復著同樣的話,袁二妮的身體冷極了,她的臉蒼白極了。
后來袁二妮不哭了,把我推開,坐在井臺上想事情。
我們回去吧,袁二妮,這里冷。
等等,讓我想想。袁二妮坐在井臺上,我不說話,陪著她。
周小三,我問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我就是知道,我說不出來。
你知道我來這里做什么嗎?
不知道,他們告訴我你要生孩子了,我來看看你,袁二妮,你要生孩子了嗎?我高興起來,咧著嘴巴笑。
是呀,我要生了。我朝袁二妮的肚子上看去,看到她的肚子鼓了起來,像在那里放了什么東西。
高興嗎,周小三?
高興!我的手不由得伸向袁二妮的肚子,輕輕地撫摸,像把那里弄破似的,袁二妮的身體抖了一下,一動不動。
他們說了什么?袁二妮問我。
他們說你和男人鉆稻草堆。
你知道鉆稻草堆干什么嗎?
不知道。
你知道生孩子是怎么生的嗎?
就是從你肚子里出來。
你知道這是誰的孩子嗎?
他們說是我的。
是你的嗎?
是。
袁二妮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眼睛里帶著一絲無奈和狡黠。
周小三,你想娶媳婦嗎?
想!
那好,我給你做媳婦好嗎?
袁二妮,你真的做我媳婦?
做。
我有幸福咯,袁二妮是我媳婦咯……我高興地在井沿上打了兩個滾。袁二妮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我要吃你的奶奶,吃了你的奶奶,你就是我媳婦了。
袁二妮愣了一下,然后脫下她的外衣,解開她的紅色小肚兜,她的奶子一下子就蹦了出來,袁二妮的奶子蒼白極了,我低下頭,雙手抓住她的奶子,袁二妮潤紅的兩只小奶頭一下子跳進了我的嘴巴,一直進入我的心里。我用力一吸,袁二妮全身戰栗起來,身體抖個不停。
吃了我的奶,我就是你媳婦了。
嗯。
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了。
嗯。
還有一件事,你要娶我,要去找六千塊錢來,這錢給我爹,他養大我不容易。你去跟你爹說,他疼你,會去找錢給你娶我的。
嗯。
周小三,給了這六千塊錢,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一輩子對你好,一輩子服侍你,一輩子跟你過,再怎么苦,我都和你一起過。
我突然踢到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我的腳趾一陣疼痛。我打了一個踉蹌,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站穩,爹在前面,沒有回頭,只是遲疑了一下,大概在想怎么安慰我,最后爹說,好好走路,別瞎想。
我把絆倒我的東西撿起來,想把它扔得遠遠的,可是我發現那不是石頭,那東西黑乎乎的,手感很軟,中間有一條銀色的拉鏈……我不好描述它,總之,在我的眼里從來沒見到這東西。
我感覺那東西有重量,里面似乎藏有什么東西。
我眼睛開始發澀,心跳加快,感覺渾身不自在,我無助地喊了聲,爹。
我又喊了一聲,爹。
我爹這才轉過身,并且看到了他兒子臉上的表情和他手里黑乎乎的東西。
別動,他厲聲警告我。
我手上的東西被他一把抓去,我感覺心里放下重擔,輕松多了,我看見爹用手掂了掂那東西,猶豫了一會,拉開拉鏈。
我看到爹露出驚訝的表情,吸了一口氣,才把拉鏈合上。
我感覺爹拿著那東西,表情也像我一樣難受。我應該把它悄悄扔了才好,現在爹慌慌張張地看看四周,四周靜悄悄的,沒有看到一個人。爹拉著我的手說,走,快走,我們快走。
我們才走出十幾米遠,爹喊住我,等等,兒子……等等。
此時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想了一會兒,他才泄氣地對我說,回去,兒子,回去!
我們回到原地,在路邊蹲了下來。爹把撿到的東西藏在衣服里,一會兒摸一下,過了一會兒又摸一下,好像他那里很痛似的。
爹,那個是什么東西呀?
小孩子,不該問的別問。
爹,里面裝著什么呀?
不知道。
爹,你騙我,我剛才看見了,里面是錢——好多錢,我看見過那樣的錢,二叔殺豬時來買肉的人都拿著那樣的錢……紅色的,上面畫著一個老人。爹,是錢嗎?
爹什么也不說,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接著絮絮叨叨地說。
爹……我們現在不是有錢了嗎?我們不要去借錢了……
爹,把錢拿回家吧……我不想再去借錢了。
爹側過他的身體,認真地盯著我,嚴肅地對我說,兒子,我們今天是來干什么的?
借錢。
是呀,我們是來借錢的,其它的,我們什么都不能做!懂嗎?
我想了想,點點頭。爹說得對,我們是來借錢的,其它都不能做。
太陽偏西了,我們已經在那里蹲了好幾個小時了,我有點不耐煩了,開始后悔起來,要是我們撿不到錢,我們早就可以走了,說不定已經借到錢回到家里了,這鬼東西,為什么偏偏來絆我的腳,不去絆別人的腳。
我們蹲在那里的時候,有很多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有些人我認識,有些人我不認識,有些人是我爹認識的,有些人是我爹不認識的。我爹問他們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結果都讓我爹很失望。他們不是上山,就是下地,或者串親戚,又或者像我們一樣去借錢。后來又來了一個人,汗水淋漓地跑來。
大兄弟,你要去哪里?我爹不動聲色地問。
我去找東西。
你要去找什么東西,我爹頓時來了精神。
我找的也不是東西,我找的是人,我老婆就不是個東西……她回娘家了,回就回吧,還帶走了我兒子,三天還不回來。那個人哭喪著臉說。
大兄弟,莫不是你把家里的錢輸光了,還是喝醉了打老婆,或者你和別的女人偷偷摸摸讓她撞見了?
那個人似乎被我爹說中了,吭吭哧哧地說不出話來。
大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爹把他教訓了一頓,最后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老老實實地走了。
來往的人也和我爹講話,他們好奇地看看我們父子倆,然后問,老哥,你在這做什么呢。他們只問我爹,因為沒人會叫我“老哥“,要是我一不小心搶了先,我說,我們在撿錢。我要是這樣說了一句,父親會瞪我一眼,我硬生生收住后面的話。爹會對他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去借錢,借錢。
誰都看得出我爹一臉無奈,所以誰都相信我們是去借錢,事實上我們真的是去借錢的,撿到錢只是意外。聽了我爹的話,不熟悉的人會接著聽我爹嘮叨兩句,要是熟人,他們就飛快地逃走了。
我們蹲在那里已經很長時間了,我的腳跟一陣酸麻。太陽已經落山了,暮色四合。我感到又餓又困,我絮絮叨叨地說:
爹……天黑了,回家吧……我想娘了……爹,我餓呀……回家叫我娘炒雞蛋……香呀,天黑了,沒有人來了……爹,我們回家吧……
爹……要不我們把錢拿回家……我們先用著……我們先蓋一間大房子,要比村長家房子氣派,先拿出錢讓我娶袁二妮回家……爹,我就是喜歡袁二妮,其他人都不喜歡……袁二妮笑起來真好看,不笑的時候也好看,別人怎么說她壞話,我都不管……我就是覺得她好,我就是要娶她做老婆……爹,你再拿出點錢給我買東風車,我要開著它去做生意,帶著袁二妮和我們的兒子去趕集,我兒子要什么就給他買什么……爹,我要是有錢了,什么都不讓你們做,讓你們天天在家里閑著,住大房子,吃豬頭肉,吸十二塊錢一包的煙……爹,我不是在做夢……
爹……好餓呀……我們回去吧,天都黑了……我好困,想好好睡一覺……
月亮升起來了,我還在嘮嘮叨叨,說著囈語……后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頭一歪,靠著我爹的肩膀,眼前模糊了。
皇帝招我當宰相
沒閑功夫我不去
急急忙忙往家趕
老母妻兒把我想
……
我感覺是爹在唱小曲,睜開眼睛一開,在夜色中,爹背著我,正往家里趕路。
爹,我睡著了吧,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我的兒子,你好沉呀。爹把我放下來。我邁開腳步,跟在他的身后。爹的聲音充滿自豪和自信,他一邊走路一邊對我說,兒子,回家吃飯去啰,吃飽了好好睡一覺,明早起來,再去借錢,我們先去李大家,在去高林家……那么多人家,一家沒有錢,總會有一家有錢,那么多人家,一家不借錢給我們,總會有另一家借給我們。
明天,一定會借到錢的。我爹又一次說。
知道了,爹。我說。
月光皎潔,照著我爹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