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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與人
時間不會停留,一直往前走是它的歷史使命。它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所以始終滴答滴答地走著,從來不懂得辛勞。而人則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動物,正因為如此,人學會了懶惰、享樂,學會了浪費時間、停滯不前。
時間是人的仆人,人利用它完成了種種事業,或是讓它幫助我們做了很多事。時間得到的酬勞,是在人光滑白凈的臉上留下歲月的痕跡,臉變得粗糙不平,頭發由青絲變為銀發。然而人又是時間的奴隸,人無法反抗時間的壓迫,只有努力奮斗或消極地揮霍生命兩種選擇。時間是最慈祥的奴隸主,如果你消極地生活,它不會鞭打怒罵你,只會縱容你,使你的青春毫無價值地白白流逝。而事實上,時間卻是殘酷的,它給人的報復簡直能使我們去死——懊惱、傷感、悲憤交集地虛度殘生,到死也只不過是生活在世界上的一個小小的角色而已。
在時間的概念里,人是一種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生物,這種生物頂多也不過活一百年,在茫茫宇宙中仿佛一粒塵埃。或許,時間是瞧不起人的吧,不過,一部分人對時間卻是恭敬得很,注意,只是一部分人這樣。人之所以渺小,是因為他們不懂得利用時間去創造奇跡。時間是偉大的,它可以改變整個世界,有誰能夠說現在和一千年前等同呢?
時間與人是互相利用著,就像人與人之間一樣。時間利用人抬高自己的身價,改變整個世界;人利用時間去維持生存,創造業績,貢獻社會,而社會的本質,卻是由人來決定的。從這一點上說,人要比時間更偉大一些。
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珍惜時間。(劉麗薇)
一抬頭,就看到書桌上座鐘的秒針在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動。它那里一跳,我的心就一跳。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里指的是水。水永遠不停地流逝,讓孔夫子吃驚興嘆。我的心跳,跳的是時間。水是能看得見,摸得著的。時間卻看不見,摸不著的,它的流逝你感覺不到,然而確實是在流逝。
遠古的人大概是很幸福的。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根據太陽的出沒來規定自己的活動。即使能感到時間的流逝,也只在依稀隱約之間。后來,他們聰明了,根據太陽光和陰影的推移,把時間稱做光陰。再后來,人們的聰明才智更提高了,用銅壺滴漏的辦法來顯示和測定時間的推移,這是用人工來抓住看不見摸不著的時間的嘗試。到了近幾百年,人類發明了鐘表,把時間的存在與流逝清清楚楚地擺在每一個人的面前。這是人類文明進步的表現。但是,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有一利必有一弊”,人類成了時間的奴隸,成了鐘表的奴隸。現在各種各樣的會極多,開會必須規定時間,幾點幾分,不能任意伸縮。然而,話又說了回來,在今天頭緒紛紜雜亂有章的社會里,開會不定時間,還像古人那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哉游哉,順帝之則,今天的社會還能運轉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成為時間的奴隸就正是文明的表現。
不管你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大自然還是把虛無縹緲的時間用具體的東西暗示給了人們。比如用日出日落標志出一天,用月亮的圓缺標志出一月,用四季(在印度是六季或者兩季)標志出一年。農民最關心這些問題,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對他們種莊稼有重要意義。在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眼中,時間具有另外的意義。他們說,大千世界,人類萬物,都生長在時間和空間內,而時間是無頭無尾的,空間是無邊無際的。我既不是自然科學家,也不是哲學家,對無頭無尾和無邊無際實在難以理解。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如果時間有了頭尾,頭以前尾以后又是什么呢?因此,難以理解也只得理解,此外更沒有其他途徑。
生與死也屬于時間范疇。一般人總是把生與死絕對對立起來。但是,中國古代的道家卻主張“萬物方生方死”,把生與死辯證地聯系在一起,而且準確無誤地道出了生即是死的關系。隨著座鐘秒針的一跳,我自己就長了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那么一點點兒。同時也就是向著死亡走近了那么一點點兒。不但我是這樣,現在正是初夏,窗外的玉蘭花,垂柳和深埋在清塘里的荷花,也都長了那么一點點兒。不久前還是冰封的湖水,現在是“風乍起,吹皺一池夏水”,波光瀲滟,水色接天。岸上的垂楊,從光禿禿的枝條上逐漸長出了小葉片,一轉瞬間,出現了一片鵝黃;再一轉瞬,就是一片嫩綠,現在則是接近濃綠了。小山上原來是一片枯草,“一夜東風送春暖,滿山開遍二月蘭”。今年是二月蘭的大年,山上地下,只要有空隙,二月蘭必然出現在那里,座鐘的秒針再跳上多少萬次,二月蘭即將枯萎,也就是走向暫時的死亡了。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方生方死。這是自然的規律,不可逆轉的。
印度人是聰明的,他們把時間和死亡視為一物。梵文hāla,既是“時間”,又是“死亡或死神”。《羅摩衍那》的主人公羅摩,在活了極長的時間以后,hāla走上門來,這表示他就要死亡了。羅摩泰然處之,既不“飲恨”,也不“吞聲”。他知道這是自然規律,人類是無能為力的。我們今天知道,不但人類是這樣,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有始有終,無一例外。“順其自然”是最好的辦法。
同印度人比較起來,中國人大概希望爭取長生。越是有錢有勢的人越希望活下去,在舊社會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小百姓,絕不會愿意長遠活下去的。而富有天下的天子則熱切希望長生。中國歷史上幾位有名的英主,莫不如此。秦始皇和漢武帝都尋求不死之藥或者仙露什么的。連唐太宗都是服用了印度婆羅門的“仙藥”而中毒身亡的。老百姓書呆子中也有尋求肉身升天的,而且連雞犬都帶了上去。我這個木頭腦袋瓜真想也想不通。如果真有那么一個“天”的話,人數也不會太多。升到那里去干些什么呢?那里不會有官僚衙門,想走后門靠賄賂來謀求升官,沒有這個可能。那里也不會有什么市場,什么WTO,想發財也英雄無用武之地。想打麻將,唱卡拉OK,唱幾天,打幾天,還是會有興趣的,但讓你一月月一年年永遠打下去,你受得了嗎?養雞喂狗,永遠喂下去,你也受不了。“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無涯之生!”無益之事天上沒有。在天上待長了,你一定會自殺的。蘇東坡說“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是有見地之言。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待在人間吧。
要待在人間,就必須受時間的制約。在時間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想不通我在上面說的那一些并不深奧的道理,時間就變成了枷鎖,讓你處處感到不舒服。但是,如果真想通了,則戴著枷鎖跳舞反而更能增加一些意想不到的興趣。我自認是想通了。現在照樣一抬頭就看到書桌上座鐘的秒針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動了,但是我的心卻不跳了。我覺得這是時間給我提醒兒,讓我知道時間的價值。“一寸光陰不可輕”,朱子這一句詩對我這個年過九十的老頭兒也是適用的。
摘自中國城市出版社《季羨林隨想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