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臺中一中,最難忘的一位老師就是嚴僑。
嚴僑是福建福州人,是嚴復的長孫。身材瘦高,頭生密發,兩眼又大又有神。31歲時到臺中一中,那是1950年8月間。他比別的老師稍晚來,但卻很快使大家對他感到興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氣質,灑脫、多才、口才好、喜歡喝酒,和一點點瘋狂氣概,令人一見他就有對他好奇、佩服的印象。
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場外,正巧嚴僑經過,此公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奮身一腳,就給踢了回來。大家為之叫好,他也趁機加入,大踢特踢起來了。
1951年到了,我16歲。暑假后進了高一上甲,正好嚴僑教數學,這樣他就正式成了我班上的老師。
這時我的知識成長已經極為快速,在班上喜放厥詞,好爭好辯,頗為張狂。當時班上同學很吃我不消,王文振甚至寫匿名信丟在我書包里痛罵我;施啟揚(后來做了國民黨的“司法院長”)喜歡同我辯,但他實在很笨,又做少年老成狀,令我總要用口舌修理他。由于我張狂好辯,在嚴僑的課堂上,也就常常在數學以外,扯到別處去。
嚴僑上課,才華四溢,大而化之,許多機械的題目,他自己干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到學生座位上,叫吳鑄人等數學極好的同學“站板”(站到黑板前)去做。
他常在課堂上聊天,有一天居然說:“我要把你們的思想攪動起來!”還有一次為了證明他說得對,他近乎打賭地說:“我若說錯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寫!”說著就用極熟練的筆畫,把倒寫的“嚴僑”兩字寫在黑板上,儼然是“鏡子書法”專家,我們鼓掌呼嘯,師生之情,融成一片。
那個時候,我們的數學作業有專門印好的“數學練習簿”,我在練習簿中做習題不在行,但扯別的倒有一套。我來了一段“簿首引言”,引用Oscar W.Anthony的一段話,說:“數學是人類智力的靈魂……它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領域,告訴我們宇宙是這樣的悠遠,光線曾經歷百萬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后來,“數學練習簿”發回來了,在“它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一行下,被嚴僑打了一條紅杠子,下有朱筆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時!”——這就是嚴僑的可愛處,他是數學老師,但他在精改習題以外,還會跟學生的引文打筆仗!
嚴僑真是迷人的老師,我愈來愈欣賞他。
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寫了一封長信,信中細述我成長的歷程、我對現實的不滿、我對國民黨的討厭等等,交給了他。嚴僑看了,對我有所勸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師生了。1952年我升高中二年級后,編到高二戊,數學改由黃鐘老師來教。
嚴僑雖然不再教我數學,但他和我的交情卻與日俱深。
他家住在一中斜對面宿舍,就是育才街五號,是一棟日式木屋,分給兩家住,前面住的是郭大傅老師(他是江西興國人,國立中正大學畢業。20年后,在景美軍法處坐牢,和我見過面),后面就是嚴僑家。因為一棟房子硬分成二戶,所以變得狹長陰暗,不成格局。
嚴僑約我去他家看他,我有時去。在黃鐘住院后,一天嚴僑正好去探望,碰到我,我告訴他醫生說黃老師恐怕已沒希望了,嚴僑頗多感觸。那時已是晚上,嚴僑要回家了,約我同行。在路上,他低聲而神秘地告訴我:“你不要回頭看,我感覺到好像有人跟蹤我,是藍色的。”(國民黨特務源出藍衣社,他說藍色,當然是指“國特”)我頓時若有所悟。
隔天黃鐘死了,嚴僑再去醫院的時候,感觸更多。當天晚上我送他回家,他約我進去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劣酒下肚,終于告訴我,他是“那邊來的”——原來他是共產黨!
黃鐘的死,給嚴僑帶來了極大的感觸,他似乎感到人生無常、好人難長壽。
黃鐘死后,嚴僑的酒好像愈喝愈多了。因為沒有錢,嚴僑喝的酒是煙酒公賣局出品的最劣等米酒。他喝酒的方式是粗獷的,沒有情調、沒有小菜,用牙齒把瓶蓋一口咬下,就咕嘟咕嘟,大喝起黃湯來。嚴僑喝酒雖多,但我從沒看過他有泥醉的現象,他只是喝得很興奮而已。黃湯下肚后,往往大背和醉酒有關的詩詞。
他最喜歡背的是辛棄疾的那首《西江月·遣興》——
醉里且貪歡笑,
要愁哪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
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
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動要來扶,
以手推松曰:去!
每背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也總是伸開十指,雙手向前推去,鄭重表示不要“松”來扶他。中國國學非嚴僑所長,他“以手推松曰:去!”,自然不知道《漢書·龔勝傳》中這一典故,也不知道龔勝七十九歲成了殉道者的悲劇。但他那醉后一推曰“去!”的真情,如今事隔半個多世紀,卻使我記憶猶新,永遠難忘。
摘自三聯書店《李戡戡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