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怨婦”、“瘋女”形象和方式向男權中心主義抗爭,成為“兩性戰爭”的一種形態。從張愛玲作品中的“曹七巧”、“白流蘇”、“葛薇龍”、“蜜秋兒”再到鐵凝筆下的“司綺紋”等女性在自身壓抑和社會扭曲的瘋狂行為中滲透出強烈反抗男權的心理。這一形象在90年代以后的文學敘事中轉化為另一種“戰爭”方式,即女性作家們用“身體寫作”(或曰軀體修辭)來表達與男性平起平坐的念想。走偏了,便成了一叢瘋長的欲望的野草。
一
在當代文學創作中,最早打破對“身體”禁忌的寫作是王安憶。她以《荒山之戀》、《小城之戀》、《小鮑莊》、《崗上的世紀》等作品率先擺脫了以往政治性的寫作,把筆觸落在了“人”身上,小說中的“人”也不再是時代符號式的人物,回歸了活生生的人,被欲望所俘獲的身體在文學作品中再次生動起來。此后,“身體”這一被文學敘事拋棄已久的元素逐漸被正視、被書寫。到了90年代,一大批帶有“身體敘事”標簽的作品紛紛隆重登場,在《紅高粱》、《豐乳肥臀》、《黃金時代》、《紅拂夜奔》、《萬壽寺》、《廢都》等作品中,“身體”成為作品構成的重要元素之一。女性圓滿陰柔的軀體之美以及充滿爆發力的原始欲望在這些作品中被大肆地渲染。
從道理上講,任何男人或女人,都存活于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身體之中——即便是雙胞胎、孿生姐妹也是有細微差別的特定個體。在以往的文學秩序中,“身體”是隱形的符碼。即便是男性身體,在高大健碩軀體塑造中,展現的是其代表的社會地位和歷史功績。而作為女性的身體只是存在于男性的目光當中。換句話說,女性的身體之美并非具有獨立的品質,她的賞心悅目僅僅在為人女、為人妻、為人妹。除了武則天等極為少數的女性形象外,她們如果需要進入公共視野,獲得社會價值,也必須要符合男性對于的身體符碼要求,這一點,花木蘭或者祝英臺就是極好的例子。
不過,當身體進入社會公共視域,由符號構成的代碼,由修飾組成的塑造,可以在美體文化或文學藝術中,讓人們的想象從心所欲,于是有了種種化妝技術和軀體修辭。原先作為原生態的物質存在可以遭到相當程度的揚棄,軀體可以被預設、被假定、被變異、被重塑。在女性們英姿颯爽地參與寫作后,埃萊娜·西蘇指出了被壓抑的身體、呼吸和言論的關系:“這身體曾經被從她身上收繳去,而且更糟的是這身體曾經被變成陳列的神秘的怪異的病態或死亡的陌生意象,這身體常常成了她被壓制的原因和場所。身體被壓制的同時,呼吸和言論也被壓制了?!彼舐暫粲酰皩懩阕约?。必須讓人們看到你的身體!只有到那時,潛意識的巨大源泉才會噴涌?!?從“怨婦”、“瘋女”再到“身體”的敘事,女性作家通過寫作放縱軀體生命,沖破傳統軀體修辭學的種種枷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充當寫作所依循的邏輯,來達到占領文學的目的,沖破并粉碎男性話語的封鎖圈。
不容置疑的是,當女性作家們在思考、焦慮、實踐著身體敘事的時候,她們卻忽視了另一個現實的問題。那就是,她們用“身體”這一符碼所呈現的敘事文本必然會受到閱讀主體和批評話語的檢閱。
我們可以籠統地按性別劃分女性“身體寫作”的接受主體:男性群體和女性群體。在男性文化中,女性身體等同于神秘的月亮,是供男人窺視、想象、探索、書寫的神奇領地。女性身體對于男性來說,不僅僅意味著肉欲和征服,還有一種潛在的了解和解說欲望與心理。而女性群體的受眾心理也大致有兩種情形。其一是了解自我。女性對自己身體的了解從來都是從異性的界說里獲取的,對身體和性的閱讀期待,是大多數女性的一種潛在心里。其二是盲目追趕時尚。一些年輕的女寫手,有追求新奇、反叛傳統的內在驅動力,卻缺乏理性的沉思,追趕時尚的心理和性觀念的開放,形成了對“身體寫作”怪異的迷戀。從這些受眾心理,我們可以得出“身體寫作”的巨大影響:滿足男性“窺私欲”,欹斜地導引青春少女追求生命“新”形式——不計后果地享受生命。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這種“身體寫作”是真正的女性主義,充其量是“兩性戰爭”中的荒謬方式。
同時,“身體寫作”在充斥著人們的眼球的同時,各方的批評、質疑聲音便會聲闕群起。在對“身體寫作”的討論中,以男性為中心的批評話語往往借助道德的武器,無形地消解了“身體寫作”中女性的聲音,解構了文本中的反抗男權中心的意義和過多地對指責“身體寫作”者主動迎合男性的窺視欲。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身體寫作”猶如一把雙刃劍。一面是批判男權文化的有力武器,一面又被男權文化“借用”。如果私人感受和經驗失去文化依托,成為純粹的個人性冒險和性經驗,那么非但沒有起到解構男性話語的作用,反而墜入“女人是性”的更深的男性話語深淵。2
二
女性在對“身體欲望”無限迷戀、盡情揮霍的時候,必定會出現兩種結果。
一個好的結果,是女性軀體與文學互相打開,互相交匯,并且在一些出彩的作品中,曾經被充滿強制的政治化社會所抽空的身體,以血肉去充實、去敘事而具有對貶仰進行反抗的意義。因此,女性筆下呈現的“身體寫作”成為文學創作的一種表述方式,“強調文學寫作中的女性視角和女性立場,以及女性對生活的感受方式?!?同時,女性身上的個人歷史既與民族、人類的歷史相融合,也與所有女性的歷史相融合,使女性文學得到進一步的解放。誠如西蘇早已意識到的那樣,這樣的解放可能震撼既有的歷史:“由于她一次又一次的震顫著到來,我們處在一個新的歷史開端,或者不如說處在一個幾種歷史相互交叉的轉化過程的開端。”“在婦女身上,個人的歷史既與民族與世界的歷史相融合,又與所有婦女的歷史相融合。作為一名斗士,她是一切解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薄八龑⒃谌祟愱P系史上、思想上和一切常規慣例上引起一場突變……”4在林白的《私人生活》中,倪拗拗驚異地發現自己少女的軀體已從沉睡中蘇醒。隨著女性青春發育形態的變化,對自我的發現從身體上得到實現,這種自然勃發的美感賦予身體形態藝術的品性,而這種經由身體對自我的發現,是女性追求個性解放的重要途徑。
但也不能不看到另一個令人擔憂的后果,那就是在某些學養不足而欲望瘋狂的作者那里,正常的“身體寫作”變成了一個偽問題,一個在“身體解放”背后對女性自己價格力量和意志獨立失去應有的尊重的偽書寫,一個在“性自由”的幌子下專注于所謂“下半身”寫作的偽敘事?;蛘哒f,把“身體”簡化為“肉體”,以肉體烏托邦展開一種新的“身體專制”的極端敘事。把“軀體寫作”演變成一種欲望化的寫作,“其性別立場固然鮮明,但是已淡化了反男權的意識傾向,性別中的政治涵義大大削弱,更多了些純粹生理學的文化意味?!?這種以向男性發出吼叫、以“戰爭女神”姿態出現的所謂的“身體寫作”,出現在20世紀末衛慧和棉棉等人的寫作。其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大多是新潮都市女性,酒吧、公寓、賓館、時尚服飾、化妝品、海洛因、性刺激是環繞她們的一條河流。整個作品渲染著女性對男性權力、金錢、性的依附和膜拜。
她們有自己的一間屋,性感、叛逆、一點可憐兮兮的小才情,鄙夷小市民生活的斤斤計較、瑣屑,出入于迪廳、咖啡館,其周圍點綴著中外有產階級的男人。她們生機勃勃地穿梭于男人之間,誘惑他們,以發生有愛或無愛的性體驗,現實地享受男性對她們的“投資”,也幫助男性實現在女性面前的主宰地位。其所謂的叛逆、張揚的個性,其實有一個潛在的底線,即不突破男性的承受力,激發其占有的欲望。早在十九世紀,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權辯護》一書中就指出“除了少數而外,在她們應該懷有一種更高尚的抱負并用她們的才能和美德爭得尊敬的時候,卻一心一意想激起別人的愛憐?!?兩百多年過去了,衛慧、棉棉們筆下的女性,再次將其心力投入到這樣的“事業”中,只是這次不是被誘導,而是主動地去誘惑。
在這類“身體寫作”中,女性再次被定位為自然存在、性別的符碼,并且預設了男性接受者,按照男性想成為性別上的主宰的趣味去調制一道美味的文學大餐,主動地打開了“獨身女人的臥室”,主動地提供“消費女性”的商品,使自己成為被“看”的對象。其表面上的叛逆和張狂并不是有真正精神意義上的意味,所謂的自由是由一位男性不停地切換到另一位的自由,所謂的價值是由男性給定,其在身體和心理上徹底地依賴于男性,不僅主動地“被”男性“看”,也主動地被市場“看”。為了在大眾文化市場上得到高額的報酬,屈從于市場的趣味,這些作者事實上扮演了“寫秀”的角色。此時,“身體寫作”蛻變為種種性實驗,在酒精和海洛因中虛幻生命,卻失去了生命的本質。
并非女性身體和欲望不能寫和不值得寫。我們也無須顧及、迎合、同構男性主流話語,但女性作為人類之一部分,能放逐靈魂于荒野而沉湎身體的放縱?女性意識的追求僅限于對男權話語的顛覆,還是應有自我生命的追尋?
三
誠然,“身體寫作”并非是女性主義的獨有表現方式。如朱文的《我愛美元》中,作為身體的男性已經失去了傳統父與子的身份在場,“父親不再是權威和教益的化身,兒子也不再是孝順和服從的樣本,父親和兒子是作為平等的肉體在這個世界上活動的?!?再如“下半身”詩歌的寫作中,理論宣言與創作實踐的錯位、矛盾和失衡,使詩歌作品中處處彌漫著低俗做愛的動作和“再舒服一點”的淫意叫喊,詩歌已然失去了“繆斯女神”那莊重、典雅的光輝,在人們“好奇+意淫”的注視中悄然死去。對女性“身體寫作”的批評,更多是因為她們作為男性世界中的“逃逸者”,其“身體寫作”在上世紀末爆發的集體性呈現強調的是男權意識形態對女性身體的控制,顛覆男性中心主義二元對立思維范式,因此更為深刻地指向男權社會的核心之地,由此引發的“兩性戰爭”也就更為劇烈。
在這場“兩性戰爭”中,不論是女性主義的“軀體修辭”還是男性對“身體”呈現的非理性,都應以冷靜的眼光予以審視,努力使其回歸理性的寫作狀態。特別是在商業主義和消費主義的裹挾下,凸現、強調肉體欲望和性意識的寫作,更應該引起作者和評者的警惕。黃曉娟批評說:“在部分‘70年代生’的女性作者那里,描摹極端自我的感受、展示對身體欲望的追求,身體敘事被簡單的改寫成身體欲望的放縱與暴露,身體寫作在有意無意中變成了關于女性下半身的隱私故事。身體似乎是唯一可資的財富,只有不斷地揮霍身體,才能使孤獨的精神得到安息。然而,當身體脫離了主體意志的控制而自由地尋找快樂時,它便不可避免地會在吸毒的迷津和濫交的深淵中發出腐臭的氣味?!?如果文學寫作完全把“身體”預設為個體的在場,并且只有肉體欲望大肆突奔的“肉體烏托邦”式的狂想。那么,無論是男性反傳統的“身體寫作”還是女性以反抗男權中心為目的的“兩性戰爭”都不能成為文學正道的行者。
人總是被自然所決定,被文化所規約的。人類徹底解放意義上的男女平等,可能還是相當遙遠的夢想。不過,既然生存于同一個世界,無論對于男人還是對于女人,相互關系都是建立在不依賴、不欺騙、不奴役、不支配基礎上的自由意志、真誠情感、思想互補以及對此的衛護上,不是一切的一切都從個人、從單方去為人處世,乃至發起對于對方的“戰爭”。誠如“不是一切火焰,/都只燃燒自己/而不把別人照亮;/不是一切星星,/都僅指示黑夜/而不報告曙光;/不是一切歌聲,/都掠過耳旁/而不留在心上。”(舒婷《這也是一切》)
在今天,所謂“以人為本”,所謂“人的解放”,包括著以男人與女人組成的族群的整體性人本觀念上的理解,包括著婦女解放也有男人作為人的解放。不是一切損傷、深淵、眼淚、血印都覆蓋在作為“弱者”的女性頭上。中國式的男女平等,需要突破極端的男權主義或女權主義的權利內核,將“個人權利”、“社會責任”和“心靈安頓”作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問題納入性別理論的思考范疇。男女兩性之間的理想境界,是“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舒婷《致橡樹》)這也是女性所堅持的位置,所立足的芳草地。
中國當代人的心靈安頓,可能依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理論研討與思維更新的問題。但不管怎么說,把“告別戰爭”(不管是一個人的戰爭、兩性的戰爭乃至“小眉”插入的三個人、四個人的戰爭)作為一個底線,應該是人類身體和心靈安頓的前提。唯有如此,才能使當下的“身體寫作”回歸理性的棲息地。
注釋:
1 [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原載《新女性主義》(New French Feminisms.New York.Schocken Book,1981).黃曉紅譯.見張京媛編著.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 謝玉娥.當代女性寫作中有關“身體寫作”研究綜述[J].河南大學學報,2008,(3).
3 閻真.身體寫作的歷史語境評析[J].文藝爭鳴,2004,(5).
4 [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原載《新女性主義》(New French Feminisms.New York.Schocken Book,1981).黃曉紅譯.見張京媛編著.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5 向榮.戳破鏡像:女性文學的身體寫作及其文化想象[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3).
6 [英]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權辯護[M].王瑛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5-6.
7 葛紅兵.個體型文學與身體型作家——90年代的小說轉向[J] .山花,1997,(3).
8 黃曉娟.從精神到身體:論“五四”時期與20世紀90年代女性小說的變遷[J] .江海學刊,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