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蘭

“西藏蘭”與世界各地的蘭有著絕對不同的命運。西藏蘭所在的地理環境決定了她的生存方式：迎難而上。文字表面上感覺安靜，實際下面卻埋藏著雪一樣的火。植物的理趣與人生經歷后的哲思，在行文中從容又節制地表達出生命的高貴與人生的無奈。越是環境的不易，人的精神越是向上。比起當下許多人在建構文字世界用力過猛，欲處處刻意雕刻漢語意境的所謂新散文寫作，這樣的寫作更見大家的胸懷與冷靜、智慧與底蘊。這是發現者的現代書寫方式，也是當代西藏散文的新收獲。

忽然想西藏的蘭。

就是那種一叢叢，于高原曠野荒原上悄悄開放著的柔弱的藍色花朵。

夏日里，不論你是在拉薩河畔，還是在年楚河谷，如果稍稍留意，定能在原野上看到那弱小但卻頑強的蘭花。

初識西藏蘭，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上世紀80年代初，我戍邊的地方叫崗巴。崗巴縣與地圖上的錫金交界，平均海拔4700米。部隊駐地其實是一座藏族山村。因為縣政府也在這里，縣委院子門口有一間不大的百貨店和一所郵局，所以它被我們習慣地稱之為縣城。營房周圍除了滿目黃沙，就是高聳的荒山。目之所及，橫亙連綿的喜馬拉雅山脊終年白雪皚皚，花草自然是沒有的，只有山泉流成的小溪旁，夏天能夠看見緊緊貼于地面綠色的草。印象中那些草也實在可憐，草的形狀是細短的針莖，全然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舒展的葉片，長得最好的時候高度也不過一兩公分的樣子。即便如此，這些可憐的草仍然是戍士們心中葳蕤的春天，常常引得我們三五結伴于晚霞夕照中流連不已。

偶然中我居然發現了荒原上生長著蘭花草！

那是一次令人興奮的經歷。正是一年內非常難得的夏日雨后，因為隨我的首長前往邊境上的一個連隊，途中經過喜馬拉雅山主脈下一片大荒坡，荒坡溪谷的平地上，零星地長著一叢叢蘭花草！藍天白云之下，黃沙曠野之上，冰峰雪山之旁，藍色的小花孤寂地開著。那花兒的藍于淡淡的白中渲染出一絲別樣的純粹，令人心顫。

那一個夏天，荒原上的蘭花就一直在我心里開著。我很想經常去看看那些蘭花，可是，因為地處邊境，營地離那蘭花大約有十幾里地，不能隨便外出的我們，只能在心里想著那些開著藍色花朵的蘭花草。

我們也曾經挖了一些回來種在罐頭盒里，但無論怎樣細心地呵護它，終是難以成活，令人沮喪不已。教導員用一個菜盤奢侈地擺了一些白玉般的蒜瓣，一天天長出蒜苗來，像未開花的水仙，煞是愛人，但仍然代替不了我們心中的蘭花。我曾給蘭花起了個名字——雪域荒原寂寞蘭。我有時想，那些蘭花，雪天里該會是什么樣子呢，雪壓蘭花的情景一定非常冷艷吧？崗巴，在藏語里就是雪山旁邊的意思。七八月份下雪，并不奇怪，況且蘭花生得離雪山如此的近。想想那細窄的蘭葉和柔嫩的藍花兒在雪花的包裹下頑強地綻放著凄迷的嬌艷，心，就不由得緊縮起來。

日喀則和拉薩郊外的蘭花與崗巴蘭是同一品種，命運卻要好得多。雖然同樣嬌柔纖弱地在低氧的風中搖曳著自己淡淡的憂郁和寂寥，但，至少，她們獲得雨水的恩澤要多些，也能吸引到更多關注的目光。傍晚的時候，野外散步的人們會偶爾駐足，品味其孤傲和寂寞的幽香，雖然，她們習慣于在公眾視線之外靜靜地守著自己的清冷，大概也不會介意那些心靈相通的欣賞。

那時候，根據胡適先生小詩《希望》改編的歌曲《蘭花草》已經在高原風靡：“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據說，這是胡適于1921年在北京西山得到友人熊秉三夫婦贈送一盆蘭花草后寫成的，體現了他當時對故鄉和妻子江冬秀的思念之情。如今，安徽績溪上莊村胡適的故居，還可看到名家早年雕刻的12塊蘭花飾板，上面有這樣的詩句：“珍重韶花惜寸陰，入山仔細為君尋，蘭花豈肯依人媚，何幸今朝遇賞音”、“蘭為王者香，不與眾草伍”、“愫心底事甘寂寥，畢竟空山位置高”。胡適13歲時離開家鄉去上海，復又去美國求學。學成歸來后又赴北京大學任教。人生的腳步總是只能在家鄉作短暫停留，然后又不得不繼續遠行漂泊。從此，故居歲歲含苞、遍野幽香的蘭花草便寄托著他對故鄉的美好回憶和終生鄉愁。

胡適的鄉愁，通過蘭花草的曲風吹皺了雪域戍士的心湖。

曾經有人指著一幅畫問我，你們在西藏的時候，是不是有一個女孩也像這般立于蘭花叢中憂傷地癡望著遠方，等著她心愛的人兒回來？畫面上，一個穿白裙的少女于蘭花叢中獨立遠眺，風，吹動著她的長發和裙擺。

我默默地看著那蘭花，沉吟片刻，說，我不能確定。我想，每一個戍士，可能都希望成為一個如西藏蘭花般的女孩夢中的檀郎。

之所以說不能確定，是因為西藏戍士們愛情蓓蕾開放的艱難程度，絲毫不亞于西藏蘭開花。雪域路遠，青鳥絕蹤。那些長達幾個月甚至半年大雪封山的日子，在沒有書信、沒有愛情的兵營里，戍士們一如雪域荒原寂寞蘭，愛情和鄉愁之花深埋在高原邊境的積雪中，只有回憶和思念郁郁蔥蔥地生長，小心翼翼地伸展著對未來的甜蜜希望。

離開西藏十多年了，在每年必逛的深圳春節花市上，新識了許多品種的蘭花。蝴蝶蘭的高貴，君子蘭的盛名，或者火炬蘭的喜氣，都是西藏蘭遠不能比的，但不知為什么，只有西藏的蘭是我糾結的柔腸中永遠的清香。西藏蘭，自有清氣，閱盡浮云，不必與人攀比什么。

前一陣，已是一方要員的戰友自高原來，我問他拉薩家里的蘭花養得怎樣了。他說，那些蘭，都已經送人了，因為，他也將揮別雪域的高天流云，做一株隱逸的西藏蘭了。

我很想他能帶來一株西藏蘭，哪怕是一株夾于書頁的扁扁的標本也好，但轉念一想，那些西藏蘭，實在不必因為一些功利的因素而受到拘束，還是任其在高原曠野上自由她們的性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