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西夏妖妃(三)

是啊，我什么都輸給了他，就連我的人，也輸給了他。他卻還要我屈服，直到我的靈魂也屈服給他！午夜的更聲，綿長而空曠，在一天和另一天相交的曖昧時刻，我做了決定。如果命運之輪只有通過我的手才能輪回的話，我便不再猶豫，不再牽掛，也不再掙扎。

第九回：初承君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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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愈發緊密了。深夜的柔芙宮，在北風的蠻力下飄零搖曳，只有偌大的庭院顯示出它的存在。這昔日繁華的院落，此時流露出呆滯的蠢相，像一顆黏住了的眼珠，它仿佛在看向某個地方，長久地看著，卻沒有目光。

一如現在的我，蜷縮在柴房的角落，定定地望著天邊那一彎峨眉月。所有的感覺都鈍化了，刺骨的風割過肌膚，我感覺不到疼痛；呼出的空氣冰封成白霜，我也沒有察覺。好像在很久之前，我所有的力氣曾經擰成一股力量，凝結在眼珠中，變成了一把殺人的刀?？墒乾F在，我的眼睛里卻沒有光，只有滿目的呆滯和絕望。

不知何時，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劃過濃重的夜。隨后一只逃竄的小黑貓躍進柴房虛掩的門，看見我，它收起急匆匆的腳步，警覺地瞇起褐色的眼睛。

心里忽然開出一朵青色的花兒來。那是青花瓷茶碗碎成的飛花。是那只碗，是我看到四王將紅梅插入王妃發髻的那個黃昏，失手打碎的茶碗。

我想起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沒有。

盯住峨眉月的雙眼輕輕輪轉，有微微酸澀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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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疼痛！

疼痛的感覺，是灼灼的紅梅在我心里燒出來的一個無法愈合的洞。疼痛的感覺，是西夏王在我身體里留下的粗暴印記。

那日，離宮多日的西夏王接待婼羌國使臣歸來，留在了柔芙宮。柔芙宮的宮主舒貴人已被打入冷宮，這里是不祥之地。內監總管小心地勸問西夏王，是否換個歇息的宮殿？那天，他醉了。一向堅冰一樣寒冷的耶律兮凌醉了。他甩開袖子打翻內監總管手上的燭臺，含糊不清地說：滾……都，都給我滾下去……我，哪兒……也不去！

他踉踉蹌蹌地走進柔芙宮的內殿，不許任何人攙扶。接著又野獸般吼：水！水——！

內監總管示意我去送水，然后帶著一群內監、宮女匆匆離開了柔芙宮。

可是，他，醉了嗎？

我把一壺雪蓮花茶送進內殿的時候，耶律兮凌正斜倚著床欄，羊脂色的彈花暗紋貼身錦服松垮地搭在身上，隱隱露出健碩的臂膀。此刻，他懶散而隨意。

玉蘿已將暖爐沿著內殿四角一路擺開，暖哄哄的熱氣撲面而來。咦，還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我吸一口氣，心中凜然一驚，又忽地溫柔散開。這是曼陀羅花的味道！

抬眼看他，他也正看著我，呆呆地，眼里有欲望的火光。我見過的耶律兮凌，眼底從來都含著冰。現在，他的目光里熊熊的火焰令我不安，于是趕忙低頭，假意倒茶，心里盤算著下一步該怎么做。

這里很危險，快跑。腦海里閃電般竄出一個念頭，心下慌亂，手也不由得抖了。我的腳還未來得及挪動，一股夾著酒氣的勁風已經裹住了我小小的身子。手腕猛地一緊，耶律兮凌的一只手攥住我的腕，另一只大手已環住了我的腰，往里一收，整個兒人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一切來得太快了，我還來不及反應，他的唇已經落到了我的唇上。觸碰的一瞬間，身體一陣酥麻，如同被閃電擊中。他是溫柔的，仿佛濕潤飽滿的花兒在我的唇間流連，貪婪地俘獲甜美的蜜汁，狂熱的氣息噴灑在我布滿紅霞的臉上。

不，不要！我想反抗，可是根本沒有力氣掙扎，所有的力氣只能凝結在眼中，變成一把鋒利的刀?？上н@把刀毫無用處！他撕扯開我的衣衫，滾燙的唇埋進我柔軟的胸，兇猛地吮吸我豐腴顰婷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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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青色的半透明松玉石，是西夏國的特產，冬暖夏涼。柔芙宮內殿的地面全部由打磨成菱形的松玉石鋪成。這塊舒貴人曾經站過、走過、也可能舞蹈過的青色地面上，正胡亂地糾纏著我的衣衫和他的錦衣。

他把我環在懷中，濕熱的喘息挑弄著我頸項間的肌膚。他輕聲地問：“疼嗎？”此刻，尊貴的西夏王是一泓化開的冰水，清澈而動情，語氣里滿是憐愛和疼惜。

得到君王的寵幸，正是我入宮的夙愿，亦是復仇的關鍵。沒有想到的是，君王的寵幸來得如此之快，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是要來的，可我的心底住著四王白衣勝雪的身影，于是有心或是無意，我總在逃避這一天。然而……終究是逃脫不了，這難道就是我秦煙碧的命運？

殘酷的命運啊，你奪走了我的所有，所有的一切！父王、母后、姐姐、家國，就連珍藏在心底的白衣少年亦被命運那只無情的手掠奪！

耶律兮凌溫熱的氣息吹在我漸漸冰涼的臉上，往事和恨意一股腦地爬上心頭。都是他，都是他這個禽獸不如的人，令我失去了一切！而他現在，強暴地占有了我！

“啪——”一記響脆的耳光在他俊美的臉頰炸開。他吃了一驚，隨即眼眸中的溫柔，潮水般退去，涼薄之意一絲絲漫過眼底。可他卻將我抱得更緊，壓得我喘不過氣：“你現在是我的女人，你的身體，你的一切，也包括你的靈魂！”我倔強地看著他，之前凝結在眼中的利刃，終于能夠揮舞出凜冽的光芒。

“還是不肯屈服？我對你……”他的聲音仿佛哽住了，說不下去。過了好一會兒，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有個地方比這兒更適合你……”他猛地推開我，大步向外走去。

是啊，我什么都輸給了他，就連我的人，也輸給了他。他卻還要我屈服，直到我的靈魂也屈服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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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適合我的地方，就是這處四面透風的柴房。

關在柴房半個月，耶律兮凌只讓我穿貼身的小襖，不準穿棉衣，柴房單薄的墻壁和門扉怎能抵御西夏滴水成冰的寒冬？我的手腳凍起了泡，又結成了瘡，一層又一層，手指腫得握不上拳。

他只許我穿單衣，卻遣人送來三餐。粗茶淡飯，不及宮人所食，卻日日不落。耶律兮凌如此費盡心思，無非是想讓我知道：他是王，至高無上，他可以奪走我的一切，包括生命?？伤幌胱屛宜溃谝馕遥灰?，他便給我榮華。

可是，從何時起，他如此在意我？回想我們相遇的點滴，是哪一次相遇，他看向我的眼眸中有一絲疏離而綿密的溫柔？是我唐突地給他奉上酥桃糕的時候？是宰牲節他救起從百丈高臺上跌落的我的時候？還是在舒貴人喜宴上他有意無意的目光……到底是哪一次？我回想不起。

可是這一次，我知道他用足了心。西域苦寒根本種不出曼陀羅花，柔芙宮里熏的曼陀羅花香料，必是特意的準備?？墒撬鯐?，我喜歡曼陀羅花呢？哦——！忽然想起，那日他策馬救起從凌霄臺上跌落的我時，藏在腰間的曼陀羅花玉佩滑了出來，他曾見過……

囚禁柴房的日子，望著星辰東出西落，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細細思量，卻更加紛亂如麻。柔芙宮庭院磚石上雪花的尸體隨著風飛上下翻飛，誰能知道它們會被風帶到哪里？如同我的命運，我害怕它，憎惡它，卻又無法掙脫它。

小黑貓打翻了瓷器，碎落的聲響再次驚醒了我：秦煙碧，你忘了自己孤身來到西夏的目的嗎？你忘了家仇國恨嗎？怎么可以放棄！只有當金蟬蠱完成使命的時候，你才能夠離開。

午夜的更聲，綿長而空曠，在一天和另一天相交的曖昧時刻，我做了決定。如果命運之輪只有通過我的手才能輪回的話，我便不再猶豫，不再牽掛，也不再掙扎。

第十回：巧平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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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還未到頭，悅仙宮已然成了西夏后宮中最炙手可熱也最被痛恨的宮殿。悅仙宮的小主是西夏王最新得寵的妃嬪——碧貴妃。是的，碧貴妃就是我。那日我走出柴房，便知道等著我的會是一身榮華。

小小的受寵的宮女被冊封為貴妃，與后宮之主王妃僅一階之隔，這大大不合禮儀?？墒且少饬璨还?，只要他喜歡，他給得起。

我的屈服，令他欣喜若狂：“碧兒，你是我唯一，全心對待的女子……我知道，你會……在意我的。”他的聲音柔軟得幾乎哽咽。他對我，是真的有情?？蛇@情從何來？我有許多的迷惑。手指劃過耶律兮凌棱角分明的臉頰，指上的感覺如凝玉般柔滑，他帶著笑，深情而滿足地呆望著我，像是要望進我靈魂的深處。心中一酸，別過臉去。

我的榮寵一時無人能及，就連昔日的舒貴人也未曾得到如此多的眷顧。我早已經看出，耶律兮凌對她，只有寵，而未有愛。可他對我不同，他滿懷情愫的眼角眉梢都是濃濃的愛意。我不知道，帝王的愛，源自哪里，可我知道，它將情歸何處。正因為知道，心中才充滿酸楚。辜負，并不是我擅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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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知，集寵愛于一身，亦是集怨恨于一身，后宮女子的毒辣和手腕，我是見過的。所以，既然我要在這西夏宮闈中待一日，便要盡力保全自己的性命。

連日來，在眾多妃嬪中斡旋，總算平息了一些怨氣。我的得寵，心情最復雜的莫過于王妃。我以貴妃的身份，第一次向她請安的時候，她已面帶譏誚。我表面做出恭敬的姿態，心中卻不免搖頭：如此喜怒形于色的女子，怎能執掌后宮鳳印。倒也罷了，這樣的女子心無大城府，反倒易于防范。

那日請安，王妃處處刁難，好在我也應答自如，不至丟了臉面。其實，我的心根本沒有在意她的刁難，卻更加留意她的人。她是四王兮碩中意的女子！

凝神看去，她真是美艷，端坐在鳳榻上，三月春花般明艷動人，豐腴端莊中卻又透出一絲凌厲。聽玉蘿說過，王妃本不是居于室內的柔弱女子，未出閣時常與父兄馳騁草場，擅長騎射。很難想象，坐于馬背之上英姿勃勃的女子，會是今時與一眾嬪妃爭風吃醋的后宮怨婦。

奈何她愛上了西夏王，做了王妃，將活潑的個性束縛在鳳冠霞帔之下，她為心愛的西夏王心甘情愿，可西夏王除了在大婚之日，卻從未踏過錦繡宮半步。

王妃亦是可憐，心中難免對她生出許多同情。請安告退之時，面對她掛滿霜雪的臉，微微一笑，低頭做了個萬福，就如我曾是錦繡宮的宮女時一樣。這一笑，我是善意的，這一個萬福，我是向她表明心跡，相信聰明如王妃必會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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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眾妃嬪從錦繡宮出來，說說笑笑走到了梅園，踏雪尋梅，好不熱鬧。忽然，跟在我身后的玉蘿大呼：“碧貴妃，你頭上的珍珠瓔珞怎么不見了？”我用手在頭上一摸，果真不見了，大驚：“怎么會？”

其他幾位妃嬪趕忙湊過來。我緊張道：“哎呦，這可怎么是好？這是冊封之日王上送給我的……”

“這么不小心哪，是不是落在來路上了？”淑貴人攙起我的手，一邊安慰，一邊吩咐玉蘿沿來路去找。

我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偷眼看去，馮淑怡和麗美人已經掩不住幸災樂禍的神情，倒是淑貴人的焦急之情不似是假的。在她們真情假意的安慰中，我漸漸收起哭聲，說：“妹妹剛才真是失禮了，也是心急，害姐姐們擔心了。妹妹先告退，姐姐們繼續賞花游玩?！眲偳?，玉蘿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手里攥著那個珍珠瓔珞。

“沒有丟，太好了！在哪里找到的？”

“在錦繡宮的門庭，剛才準是內監掀簾子的時候，給碰掉了，幸好沒有磕損。”玉蘿這個膽膽怯怯的小女孩，和我一起經歷了這么多事，現在也能如此伶牙俐齒了。算我沒有白疼她。

玉蘿攙過我的手，扶我回了悅仙宮。

第十一回：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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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來，金鸞銅鈴的裊裊銅音夜夜從悅仙宮幽幽地傳開，清音繚繞，愈加顯出悅仙宮的喧囂。

可每當北風驟起的時候，纏綿的銅音瞬時亂了陣腳，音色凌亂高昂。這樣的夜晚，我便心驚。伴隨雜亂銅音的，是女人凄厲的哭聲，若隱若顯，綿延不絕。可是，這詭異的哭聲，只有我聽得到，耶律兮凌聽不到，玉蘿也聽不到。

看來，我要去見一個人了。

走過長長的永巷，高大的宮墻佇立在兩側，只能看見頭頂一條小小的天。越往里走越是荒涼，腳下的積雪也漸漸厚了起來，這一冬天的雪都積在了窄路上，無人打掃。平日里，宮女和內監寧可繞遠路，也要避開永巷，這是一條通往晦氣的路，里面彌漫著死亡和腐朽的味道。

永巷的那一頭，是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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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宮的殘破比我想的還不堪，這里一片死寂，像是到了久無人煙的居處。除了緊鎖的宮門，所有的一切都顯出搖搖欲墜的態勢。

因我而被打入冷宮的舒貴人，現在如何？走過永巷的時候，我想過，也許她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日夜詛咒害她蒙冤的人，也許她突然被剝離寵愛，一病不起，也或許，她承受不住打擊，瘋了或癲了……

當玉蘿向冷宮里的內監提起要見被廢的舒貴人的時候，內監的話卻如五雷轟頂：“舒貴人被送到冷宮的第三天，就死了。”

舒貴人，死了？

玉蘿見我疑惑，便轉頭問內監詳細的情形?？墒沁@個小內監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他說那天不是自己當班，也是后來才聽說的。見他一副小心翼翼、膽戰心驚的模樣，便是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玉蘿便讓他下去了。久在冷宮的奴才懶散慣了，本就不愛伺候我這意外到訪的主子，聽了吩咐，趕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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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玉蘿在冷宮內四處查看，希望能找到些許關于舒貴人的消息?？墒浅藙偛诺膬缺O，前殿居然沒有一個人。大約一炷香的工夫，玉蘿才在枯樹后發現一條小路，可以通往后面。

順著小路轉到后殿，我們被眼前的場景驚得呆掉了。十幾個白發宮女東倒西歪地半躺在地上曬太陽，她們有的人在臉上化了很重的妝，蒼老的臉頰因為沉重的粉妝而顯得陰森恐怖。有的人掀起衣角，用嘴去找衣服里的虱子，干癟下垂的乳房暴露在冷風里，就像地上和著泥漿的雪，骯臟凌亂。

“天——”玉蘿驚呼道：“貴妃，我們走吧！”

是啊，我也找不到該留下的理由?？諝庵袕浡母粑兜绬艿梦規缀醮贿^氣來，可又實在找不到一個清醒的人來問一問究竟，只好掩著鼻子打算和玉蘿離開。

突然，殿角傳來一陣急切而小心的輕呼：“霞妃娘娘？！”

我的身子一凜，霞妃娘娘？

一個白發宮女從角落里緩緩地站起，她張開雙手，顫顫地向我走來。

她大約四五十歲年紀，臉色蒼白，衣著很是臟亂，乍一看與冷宮中的瘋婦并無二樣?？墒?，她的眼里透著光，像天上的那顆夕陽，無力，卻有很多溫暖。一行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很快隱沒在褶皺的皮膚里。

走到我的身邊，雙手抖得厲害，她想要抱住我，可是又有些猶豫。瀑布一樣的淚水縱橫在肌膚深深的溝壑里，她顧不上擦，只是一個勁兒地念叨：“霞妃娘娘……霞妃娘娘……”

這位白發宮女的情緒如此激動，我只好抓住她的手，等她平復下來。

待她看清了我的容貌，失望至極，落寞地說：“太像了，太像了。可惜你……不是她?！?/p>

霞妃娘娘？霞姐姐？難道……

“請問，霞妃娘娘的名，是否單字一個霞？”我急切地問她。

老宮女的眼里閃過一道警覺的光芒：“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留神細聽，老宮女帶有月氏國的口音，又聽她答非所問，神情緊張，心中已猜到了七八成。于是趕忙說：“我的姐姐名叫果寧霞?！?/p>

“你？你……”她仔細地看我的臉，探尋的目光仿佛要把我穿透：“你是碧兒？！”

她一下把我抱在懷里，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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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老宮女竟是我和姐姐的奶娘蘇嬤嬤。我記得當年，姐姐遠嫁西夏國時舍不得蘇嬤嬤，父王便遣她也隨姐姐來到西夏。

只是十年的光景，蘇嬤嬤仿佛老了幾十歲。她為什么會在冷宮？姐姐怎么死的？這些年她們在西夏王宮到底經歷了什么？我想知道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可是什么都比不上故人的擁抱更讓人溫暖。我在蘇嬤嬤的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玉蘿見我與故人相逢，便想悄悄退下。我小聲地囑她：“弄些吃的來，不要讓人發現我們在這里?！?/p>

往事太多又太沉重，我們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絮絮地說了個幾個時辰。眼見天色晚了，我不便在冷宮久留，在玉蘿的幾次催促下才和蘇嬤嬤告別。

再踏上永巷狹長的路，我感覺到了輕快，兩年多來，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好幾次回頭，我都看見蘇嬤嬤孤零零地站在冷宮門前，看著我離開。每一次，我都想再跑回去，再抱抱我的蘇嬤嬤。

可我知道，這不行。我的任性也許會送上蘇嬤嬤和我兩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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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仙宮很安靜。這幾日西夏王接待安息國進貢的使臣，想必今日也不會回宮。如此甚好，蘇嬤嬤跟我說了太多的往事和秘密，我需要時間慢慢梳理。

蘇嬤嬤說，霞姐姐入宮后甚得先王寵愛，幾年便已封妃。先王駕崩之前，也是霞姐姐在旁伺候。蘇嬤嬤的臉上驚恐不定，她說：“那日，先王已經不大好了，霞妃娘娘遣我去太醫院取藥。我回來的途中，看見許多騎兵闖進了后宮，見人就殺。我心想，怕是叛亂了。我擔心娘娘的安危，于是趕忙往關雎宮跑，還沒到宮門口，遠遠地就看見一群武士押著霞妃娘娘出來，帶頭的人坐在高頭大馬上，蒙著面。霞妃娘娘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好像在求他，可是那人不容霞妃娘娘多說，舉起劍就刺進了娘娘的胸口……”

原來霞姐姐竟然死的這么慘，霞姐姐死后，叛軍給她安了一個“協私黨，篡帝位”的罪名，誅連九族。父王、母后被殘忍地殺害，月氏國一夜之間傾覆，成為西夏的一個郡縣。

好歹毒！若不是謀劃已久，怎么如此完美地一箭雙雕！

那年，我還在苗疆學蠱，否則現在也成了冤魂野鬼。在苗疆聽到父王和母后遭人毒害的消息之后，我便開始做那個可怕的夢。夢里，我和霞姐姐在漫山的曼陀羅花和云杉松間嬉戲。突然霞姐姐被黑衣人劫持，在懸崖邊割頸而亡，父王和母后的身體從懸崖墜落下去……我從不知道，我的親人們在離開時，是否那樣的痛苦，但在我的夢里，他們卻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向我告別。

殺死霞姐姐的，是那個黑衣人。是他帶兵闖宮，屠殺后宮，氣死先王！這個人，不是劊子手耶律兮凌，又會是誰！

我把坊間流傳的關于耶律兮凌逼先王退位血洗后宮的消息告訴了蘇嬤嬤。蘇嬤嬤卻搖了搖頭：“所有的人都說是兮凌血洗后宮，逼王退位。可我覺得不會是他。兮凌對霞妃娘娘很好，霞妃娘娘也很喜歡他，她總是跟我說：碧兒也兮凌年紀相仿，他們的性子也還有些像呢，看著兮凌，我就總是想起我那調皮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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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姐姐，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手中的曼陀羅花形玉佩已被我捏得溫熱，這是霞姐姐出嫁前送給我的，她說：“碧兒，這塊玉佩就是姐姐，有它在你身邊，就像姐姐在你身邊一樣。”

霞姐姐，西夏的風干澀陰冷，遠不如月氏國的風來得清潤。霞姐姐，你喜歡這個地方嗎？你會不會也曾在夜里面對這寂寥的深宮，想念我、父王和母后，還有家鄉翠玉谷中漫山的翠色曼陀羅？

第十二回：再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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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冷宮回來后的那夜，我睡得很踏實，也沒有再做那個噩夢。

第二日，我原想一早便到冷宮去見蘇嬤嬤。臨出門時，錦繡宮的宮女突然來回稟，說是王妃娘娘體恤冬日寒涼，近日準備攜后宮女眷移步去附近的溫泉山暖身洗塵。請各宮妃嬪前去錦繡宮議事。

王妃開始行動了，我終于可以放下心來。那日遣玉蘿尋珍珠瓔珞是假，其實不過是向王妃傳遞我的忠誠。找尋珍珠瓔珞的時候，玉蘿看似無意地對王妃的貼身宮女錦瑟說：“我們碧貴妃最是念舊，別說這是王上賜的珍珠瓔珞，就算是平常姐妹送給她的荷包，她都珍惜著呢?！卞\繡也是機靈的丫頭：“誰說不是呢，我們王妃也是這樣重情義的人?！?/p>

玉蘿當日回話的時候，我已經料定王妃自然不會再嫉恨于我。如果她能成事，再加上耶律兮凌現在對我言聽計從，我相信王妃自然會得到王的寵愛。如此這般，我便可以聯合王妃的父親北院大臣狄胡麻格。我早已聽說狄胡麻格對耶律兮凌的不滿，已不是一二時日。

霞姐姐，打敗耶律兮凌，僅有金蟬蠱是不夠的，我只有獲得了權利才能為父王、母后和你復仇。可是……蘇嬤嬤說，她不相信耶律兮凌是當日刺殺你的人。難道，還有別人嗎？越是盤算，心中越是糊涂。索性不再去想，稍晚些時候見了蘇嬤嬤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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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的興致很濃，聊過溫泉山之行，又聊了許多平常話，留了妃嬪們用過午膳才罷了。回到悅仙宮已差不多是日落之時。時辰太晚，我擔心耶律兮凌突然回宮，只好遣了玉蘿給蘇嬤嬤送去一些點心。

次日清晨，內監總管親自傳話來說，王上與安息國使臣仍要歡聚兩日，讓我安心。他對我越是好，我就越是惶恐，自從聽了蘇嬤嬤的話之后，心情更是矛盾。而這一切的緣由，蘇嬤嬤應該十分了解。那日匆忙間，她定是落下了很多細節，這次我一定要問個明明白白。

內監總管離開之后，我帶著玉蘿迫不及待地奔去冷宮。我多么希望，蘇嬤嬤能幫我解開所有的謎團。

然而，蘇嬤嬤失蹤了。

冷宮依舊那般死氣沉沉，半瘋半傻的老宮女們歪著頭流著口水，怪誕地看著我和玉蘿瘋狂地搜尋宮內的各個角落。折騰了半炷香的工夫，內監才不疾不徐地走出來。出來的不是上次我們來時的內監，玉蘿急忙問：“蘇嬤嬤哪里去了？”

內監不耐煩地說：“什么？這從來就沒有什么蘇嬤嬤！”

我驚得說不話來，再凝神看這個內監，皮肉細嫩，天庭泛光，一看就是平日肉足飯飽，不似是冷宮里的人。

“你是哪個宮里的內監？”

見我發問，他收斂了許多：“回娘娘，小的一直在冷宮當差，有兩年余了?！?/p>

“你是和那個小內監輪值的？”

“什么小內監？這兩年多，在冷宮當差的，就奴才一個人。您看奴才還小嗎？”他說得不緊不慢，滴水不漏。

可是，他在說慌！

我的眼里就要噴出火來，卻不好發怒，這分明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局，再問也只是讓自己暴露更多。我只好強忍住怒氣，示意玉蘿離開。

匆匆回到悅仙宮，心像是要跳出了腔子。坐定下來，玉蘿拿出一塊咬了一口的糕餅和一縷月白色粗布條兒：“娘娘，這是我在后殿撿到的。糕餅是我昨天給蘇嬤嬤送去的，這個月桂糕餅是我親手做的，加了蜜糖腌漬的桂花，我認得?！边@縷月白色粗布條兒我也認得，見蘇嬤嬤那天，她穿的就是粗布料子的月白色羅裙。天！蘇嬤嬤必是兇多吉少了。我雙腿一軟，癱了下來。

危險就在我的身邊，這么近，我居然都沒有察覺！蘇嬤嬤，蘇嬤嬤，你小心地藏在冷宮中逃過了當年的血災，是我又給你帶來了災禍啊！胸口突然一陣劇痛，一口腥甜涌了上來。耳畔隱隱聽見玉蘿的驚呼：娘娘，娘娘您吐血了。她的聲音好遠好遠，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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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漆黑，面前只有一條幽深的長廊望不到盡頭，像是一個無法醒來的夢魘。我很害怕，不知道該不該走上去……

突然，苦澀的汁水沖進喉嚨，嗆得我咳嗽不止。悠悠醒轉過來，朦朦朧朧地看到一個男人焦急的神色，俊俏剛毅的臉上布滿了擔憂。一聲聲急切的呼喚在耳邊響起：碧兒！碧兒！

哦，是他！耶律兮凌。

我掙扎著睜開眼睛，一抬眼便對上了他布滿血絲的眼眸，還有他眼底來不及抽離的焦急。心中莫名蕩起一陣溫暖，我有很久沒被人這樣地牽掛過了。

依偎在他的懷中，不再那么抗拒。他小心地吹涼湯匙里的苦澀藥汁，再喂到我的口中。此刻他是那么溫柔細致，不是之前任何時候我見過的耶律兮凌。此時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侍候在所愛之人身旁的男子，沒有帝王的不怒而威，沒有金戈鐵馬的殺戮之意，眼底也沒有深藏不化的寒冷。

不知為何，我有些眷戀這樣的時光，希望命運能夠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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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兮凌安頓我睡下才離開。聽到他的腳步聲由近及遠，我才掀起滾雪紗帳，把玉蘿叫到跟前。

“娘娘，我已經跟王上回稟，說是你為了早日繡好那幅鴛鴦錦，連續兩日不眠不休，才累得吐了血?！庇裉}如此機靈，我滿意地點點頭，對她又是感激又是贊賞。這兩日她隨我出入冷宮，必是知道了許多事，可她卻一字不問，只是追隨在我的身邊，為我打點一切。她在用行動告訴我，她對我的忠誠和信任。想到這，忍不住拉過玉蘿的手。

玉蘿卻反過來拍拍我的手說：“你沒醒的時候，王上發了好大的脾氣呢！我入宮這么多年，從來沒見他這么失控。罵得太醫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庇裉}說著，好像想起了當時情景，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后又正色：“王上對娘娘是真的好呢，剛才那樣子就像誰要搶他的寶貝似的。不對，像誰要割他的肉似的……娘娘，王上是心地純善之人……”

玉蘿欲言又止，岔開了話題：“我去看看藥煎得怎么樣了?！?/p>

以前我還未曾留意，膽怯內向、常被宮人欺負的玉蘿竟出脫得這樣聰慧。她定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卻又不好和我直說。我搖搖頭笑了，呆呆地看著她遠去的身影。玉蘿圓圓的臉上還是和從前一樣，掛著恬靜的微笑，一副但愿歲月靜好、與世無爭的模樣，可是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內斂、機靈、懂得察言觀色又識實務的宮女了。

也許，什么都有可能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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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都安靜下來。倚在床欄上仔細回想這兩日發生的事，一切都像床欄上的雕花，繁復而飄渺。

是誰擄走了蘇嬤嬤呢？他想要什么？

耶律兮凌嗎？不，不應該是他，那幾日他不在宮中。哦，不，就算他不在宮中，也可以有眼線。

可如果不是他呢？會是誰？

蘇嬤嬤，一個長居冷宮的老宮女，有什么刺殺的價值？除非……她知道一些秘密。蘇嬤嬤口中算得上秘密的，一個，是她發現舒貴人沒有死，而是在被打進冷宮的第三日被活著抬了出去，另一個，就是兩年前她親眼目睹了血洗后宮的慘狀。

無論是因為哪個秘密，兇手都是要殺人滅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