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樣永遠忘不了那年夏天發生的那件事。它像一粒頑強的種子在他貧瘠的心底扎了根。
陸小樣呆立在巷口,看著胖女人懷揣著易拉罐走遠。
陽光被突兀的槐樹枝撕碎,灑在村委會門口那輛鐵銹斑駁的自行車上,使其看起來金燦燦的。此刻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掉隊的孤雁。
他無精打采地晃著步子,像一只看上去慵懶眼神里卻閃爍著恐慌的野貓。就這樣走過了幾個胡同,那座破舊的土坯屋近了。墻上的白灰像一層皮一樣在無數個風雨如晦的歲月里褪去了。裸露的泥墻里露出發霉的麥穰。那是陸小樣奶奶的房子,他從小就跟著奶奶住在里面。
陸小樣站在家門口遲遲不肯進去。攀著墻生長的扁豆和絲瓜把土坯墻染成了黛綠色。潮濕墻角的磚塊下有幾只蛐蛐哼著空靈的小曲。要是在平時陸小樣肯定會掀開磚頭逮幾只逗著玩。但他此刻心里正煩著,找樂的興致萎靡。
陸小樣后悔偷易拉罐了?不。他只是覺得煮熟的鴨子又飛了,這很可惜。
他踩在磚塊鋪成的小徑上。陳舊夯實的泥土使磚與磚的縫隙消失了。他穿過蒼翠欲滴的菜園,掀起補著布塊的竹簾子,走進了土坯屋。奶奶正坐在那張缺了角的方桌前等他吃飯。方桌上是小米粥和蒜泥拌黃瓜。屋子里不知哪個犄角旮旯有一只綠豆蠅在嗡嗡叫著,攪得他佯裝平靜的內心再起波瀾。他猛地端起小米粥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樣子若壯士飲酒后赴戰場一般。他用臟兮兮的手抹了抹嘴,抽了抽鼻涕說,我要去給灰格子割草了。
灰格子是鼓佟叔拾麥穗時在麥穰里撿到的小兔崽。他把它送給了陸小樣。陸小樣依稀記得第一次抱著它時的感覺。它的皮毛絲綢般光滑,其間散發著溫暖的麥香。
灰格子最喜歡吃嫩綠的剌剌蔓。陸小樣就跑到了蘋果園后面的豬籠河邊割剌剌蔓。正午的陽光朝天椒一樣毒辣,片刻他就覺得背上油滾滾的膩。他感到自己仿佛躺在蒸饅頭的蒸籠里,胸腔悶得隨時都可以炸開。
第二天,陸小樣還是剪斷了盤踞在心底的糾結跨進了胖女人的家門。他努力使臉色看起來安然,內心卻像含了廉價跳跳糖的舌頭般忐忑不安。若不是李老師給他的任務,他恐怕再也不會走進這昏暗的塞滿農具和自行車的門洞了。
他輕輕推開雨后受潮發漲的屋門。它發出彈簧床般低悶的吱呦聲。周巖和胖女人一起向他拋來了目光。他覺得周巖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刺穿了他的胸腔,他甚至聽到了金屬劃破皮膚的聲音。胖女人倒是朝他笑了笑。那笑像一朵已經枯萎干澀的絲瓜花,他感到惡心。他低下了頭,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臉紅得像黃昏時麥田上空的火燒云,此刻還散發著灼熱。屋子里散發著一股很濃的煙草味,還有蘋果腐爛發酵的味道。他不禁干嘔起來。
他來到周巖凌亂的床邊坐下,打開母親用縫紉機砸成的帆布書包。書包的一角已被藍墨水染臟,不經意一瞥倒像一朵綻開的蓮花。他拿出了蜷角的語文課本。翻頁的一側已經烏黑。李老師給他的任務是給骨折在家的周巖補課。他低著頭在等周巖找出語文課本。周巖像瞎子一樣把他當成了空氣,自顧吃著橘子,不時發出咝咝聲。
陸小樣想到了母親。母親在谷雨鎮上的酒廠刷瓶子。酒廠主要生產西北人民喜好的高粱酒,偶爾在夏天也會生產少量的汽水。他記得有一次母親回來看他給他帶來了一瓶汽水。那瓶汽水被他抱了整整一個下午,上面粗糙的紙商標已被手心的汗水洇透。汽水是山楂味的。他喝一半,就往里面兌涼開水,這樣就永遠咕嘟咕嘟喝不完。直到紅色粘稠的液體變得透明,稀薄,乏味。他才有點戀戀不舍的將玻璃瓶扔在院子里,轉身走進門前的余暉里。
他突然想起母親好久沒來看他了。
周巖吃完了橘子,將橘子皮朝濕漉漉的水泥地面一扔,接著去啃胖女人遞過來的一根雞腿,不時朝陸小樣努努臃腫的嘴巴。雞腿上的油沿著周巖的嘴角流進了脖子里。陸小樣繼續低著頭等著,他覺得自己的心此刻像一支斷了鎢絲被人扔在垃圾堆上的廢舊燈泡。痛苦使他又陷入了回憶。
記得有一次他病得很厲害。他蜷縮在一張偌大漆著藍漆的鐵床上,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只有鼻子在微微顫抖。母親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只炸得金黃的斑鳩。他風卷殘云般吃下。一覺醒來病竟然好了。
冷不丁的一句話粗魯地把他帶回了現實。周巖說,真不害臊,都饞得流了涎水。這句話像一塊鵝卵石擊碎了他玻璃般的自尊心。
他用手抹了抹嘴角,又低下了頭。他倔強的忍住沒讓眼淚掉下來。他很有骨氣地想,他流口水并不是因為周巖手里的雞腿。
周巖吃完雞腿,把手上的油抹在了枕頭上,接著拿起了小霸王游戲機。周巖絲毫沒有學習的意思,也不招呼陸小樣。
天色暗了,廚房傳來了胖女人剁排骨的聲音,咚咚的聲音讓陸小樣難受。他拿著書包走了,傷心地走進了夜色,像把自己丟進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夜風吹冷了他的淚水。土坯屋近了。低矮的泥墻下站著奶奶。他撒開腿朝她懷里奔去,委屈像決堤的河水洶涌而出。
她衣衫的下擺被陸小樣的淚水打濕了。僅有的一件說得過去的衣衫,亙久不變,上面的黑色花紋看起來像發霉一般。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用那雙溝壑縱橫長滿老繭的手輕輕地撫摸陸小樣的頭。陸小樣的哭聲突然停了,他問奶奶,母親怎么還不來看我?
他的問話像一塊干硬的饅頭噎住了她的喉嚨。她只能發出歷經滄桑般渾厚的嘆息,松弛的臉皮寫滿無奈。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似乎是人們記憶里一個個焰火般陸離的故事。陸小樣心里是沒有星星的。他是一個苦孩子。他從小就跟著奶奶過著清貧的生活。然而更糟糕的事情所有的人都瞞著他。
陸小樣不是母親親生的。他是在醫院抱錯的孩子。
奶奶說,餓了吧,灶火灰里埋著紅薯。
陸小樣一下來了精神。此刻,他已將所有的不愉快拋到了腦后。
李老師開會去了。課堂紀律交給了班長陸小樣。剛開始教室里鴉默雀靜,后來漸漸炸開了鍋。姚海洋帶頭說話,他依仗是陸小樣的朋友,所以肆無忌憚。陸小樣一開始忍了。后來姚海洋有點歇斯底里。陸小樣還是沒能忍住批評了他。
這下姚海洋翻臉了,他張嘴罵了一句,你這個小偷有資格說我嗎?
陸小樣一聽腦子就熱了,說,姚海洋你講清楚誰是小偷?
姚海洋盛氣凌人地說,你是小偷啊,你偷周巖家的易拉罐了。
陸小樣的臉上生出了紅暈,他感到耳朵火辣辣的,剛才還堅硬的目光柔弱下去。他已不敢正視姚海洋的目光,恨不得用把剪刀把他身上溢出的得意剪碎。此刻他想的只能是躲避。
陸小樣在同學們蘸飽質問的目光中跑了出去。他跑下樓時踩空樓梯摔了下去。他起初還感到身體碰撞水泥臺階和鐵管圍欄的痛,后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粘稠的血液在他身體下慢慢鋪散開來。
昏迷了三個小時后陸小樣醒了,枯黃的臉上透著虛白,像沒有發好的面團。面前站著父親母親和奶奶。母親拿了一聽健力寶遞給他。他的眼眶像被捅了的馬蜂窩,淚水蜂擁而出。他的手顫抖了幾下,還是握緊了易拉罐。
“砰”的一下,易拉罐的拉環開了。那聲音似乎是因為從身體上撕裂下一部分而發出的呻吟。橘黃色的液體噴涌而出,泡沫像天剛剛破曉時的一團晨霧。陸小樣并沒有喝它,而是把它倒掉了。白色的泡沫在水泥地上嗤嗤響著,若一團被濃煙湮沒火苗的火。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默默看著這一切,他們從心底覺得陸小樣是一個不一般的孩子。
夜色再次恣意的塞滿了土坯墻圍成的小院。偶爾有夜風潛入,吹得菜園子里黃瓜藤蔓“嗖嗖”響。月光努力在黑暗中撐出一片光亮。陸小樣依偎在奶奶懷里在院子里乘涼。他就是那時聽到了爺爺的故事。
奶奶說爺爺是生產隊的隊長,為人正直,從未借職務之便假公濟私,深得別人的愛戴。后來在動蕩年代被惡人誣陷偷了公社糧食,被造反派打成了右派。爺爺后來在批斗中含冤死去。
奶奶的一番話像一瓶辣椒油澆到了陸小樣有著傷口的心上,再多的淚水也澆不滅旺盛的心火。那個“偷”字像一件冰冷的金屬深深的刺痛了他脆弱的心。他咬著牙暗暗發誓,以后再也不偷東西了。
之后幾年的日子之于陸小樣一直很平淡,像一塊劣質的水果糖,因糖精過多反而變得苦澀。直到他15歲那年,所有的苦澀都聚集在一起凝固了。它們最后又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融化了,消失在厚厚的土壤里。
那年陸小樣的奶奶死了。他緊緊地抱著奶奶,沒有哭。他覺得奶奶走后就不會有人在他流淚時撫摸他的頭了。也不會有人有耐心看他流淚了。更不會有人懂得他的眼淚。
陸小樣抱著奶奶的靈牌和照片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頭。他昂首看著遠方,目光堅硬得可以穿透一切。
湊熱鬧看葬禮的人群里傳來了議論聲,奶奶死了卻不哭,真是不肖子孫……
陸小樣邁開沉重的步子。到祀沔亂墳崗子前,甚至是奶奶下葬時他都沒滿足湊熱鬧的人想看他掉眼淚的欲望。沒人會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跪在地上,把臉埋進土里。一鐵鍬一鐵鍬的土打在棺槨上發出噗噗的悶響聲。這聲音越來越弱。他知道是奶奶走遠了。肚子扁了時再也沒有茄子煎餅了,酷熱的夏天再也沒有蒲扇搖出的愜意涼風了,冬天走在雪地里再也沒有溫暖的靴子了……
一掊新土在祀沔亂墳崗子隆了起來。它散發著新翻泥土和青草的馨香。陸小樣跪在它前面狠狠地磕著頭。他的頭磕出了血,可他還沒有停下來。任憑父母怎么勸,他也不停下來。血液洇濕他面前的土壤。
陸小樣沒掉眼淚。送葬的隊伍里卻有人掉起了眼淚。祀沔亂墳崗子沉浸在一片壓抑之中。周圍悲慟的氛圍像村子前頭那塊龐大的隕石壓在人們的心頭,哪怕只是輕喘一下便會很痛。 陸小樣在祀沔亂墳崗子陪了奶奶一夜,就像是某個夏天的晚上和奶奶在院子里乘涼一樣。天邊露出魚肚白時,他對著奶奶的墳冢說,奶奶我要走了。
陸小樣走了。他沒有回頭。齊腰的野草上面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風一吹,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陸小樣去了谷雨鎮。
母親早已丟掉刷瓶子的營生和父親在鎮上開了家餐館。他們不打算供陸小樣讀書了,而是想把他留在餐館里打下手。
當陸小樣聽到母親的那句“以后不用去學校了”時,他愣在了時光里,仰頭看著掛在墻角粘滿塵土的蜘蛛網。他看到殘破的蛛網上有一只蜘蛛。它用蛛絲一般縹緲的目光和陸小樣對視。他突然意識到餐館成了一張網。一張透明卻撞不破的暗網。他再也不能在秋后的田地里和伙伴們捉螞蚱了。豬籠河畔的陽光再也不會在他肚皮上撓癢了。他再也沒機會摸一下李老師放在講桌上的厚厚的眼鏡了。母親的話像一塊冰裹住了他的心。那一瞬血液似乎僵住了,軀體也像沒有柴油的電機死寂了。他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覺得母親陌生了。所謂和陸小樣有關的“自由”在那個下午被母親判了死刑。
陸小樣被一雙潮濕的手從被窩里拽了出來。他睜開眼時眼皮被眼角的眼眵弄疼了。一束昏黃的光透過他的睫毛漫進瞳孔里,褪色的紅窗簾拉得嚴實,可他依舊感覺到了外面黏稠的黑。他甚至聽到了凜冽的寒風穿過胡同的聲音。他的眼睛潮濕了。這是奶奶走后的第二天。
他去洗菜。水的寒意滲透到骨子里,由脊髓里的神經帶到全身。他就那樣蜷縮在木盆邊,像一條蛇蜷縮在那個灰色的冬天里。他開始擇菜了。稀稀拉拉落在地上枯黃的芹菜葉像那些楊樹下面死去的枯葉蝶。他呼出的氣體在冰冷的水泥墻壁上氤氳成水霧。廚房的屋頂已被油煙嗆得發霉般烏黑,上面附著的油隨時都會滴下來。陸小樣感到惡心,嗓子癢得難受。鴨嘴一樣扁平的肚子什么也吐不出來。
夜里飄了雪,外面的世界刷了涂料般濕漉漉的黏稠在一起。也許是天冷的緣故,餐館的生意特別好。路上的行人絕不想餓著肚子灌冷風。陸小樣忙得兩只手和額頭上的汗珠一樣一直不停。他覺得自己的腰像一根銅芯電線一旦折彎便很難再完全恢復。吃飯的人里有一些和他一般大的學生。陸小樣覺得那些放在桌角的書包特別刺眼,像經過了很長的山洞后突然看到強光一般。他的眼角紅紅的,似乎有一道晶瑩閃過。
陸小樣端著一大碗辣子雞艱難地挪著步子。滾燙的湯汁因為顫抖濺到了左手上,一陣灼燒感襲來。這時有人喊,老板來三聽易拉罐。話音剛落,嘭一聲悶響傳來。一碗辣子雞在地上鋪散開了,湯汁沿著高低不平的路面蜿蜒而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陸小樣身上。母親聞聲趕來,“啪”一耳光落在了他的左臉上。陸小樣抬頭看著母親,像木偶一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后來他覺得自己堅硬的目光像曬干的玉米稈里的絲絡般散開了。他走進了雪地里。踩得雪花吱吱響。他也聽到了淚水在臉上凝結的聲音。
他想奶奶了,以前他一有委屈便會往奶奶的懷抱里扎。此時他想去祀沔亂墳崗子陪她說會話。
他還穿著去年冬天奶奶做的靴子。靴子被厚厚的積雪洇濕了。他的腳指頭被凍得失去了知覺。他靜靜地走著,一點都不覺得孤獨。他從三歲就習慣了孤獨和黑夜。他感到眼前一陣黑,一陣嘔吐感襲來。他蹲下身子干嘔起來,面前的雪紅了。是一攤粘稠的血。
陸小樣站起來了。他還要朝祀沔亂墳崗子走。他身子虛弱,步子看起來有點趔趄,像是一只覓食的鵝。就這樣搖搖晃晃的到了奶奶的墳前。他跪下來磕了三個頭,然后從脖子上取下奶奶給他做的荷包放在了墳前。他想這貼在胸口的東西懂得他要跟奶奶說的話。他把頭埋到了雪里,雪一會就化成了水。他放開嗓子哭,聲音劃開蒼穹朝天堂奔去了。
天色暗了下來,遠處豎著的高大植物看起來像是人,四周散發著陰森森的寒意。遠處亮起燈的白露村零零落落傳來了幾聲狗吠聲。陸小樣打算留下來陪奶奶一夜,就如埋葬奶奶時的那一夜一般。他身體凍得僵硬了,一陣風吹來就瑟瑟顫抖。他感覺自己快死了。他覺得無所謂,反正自己沒有親人了。他倒想快點去天堂找奶奶。
在他就要暈倒時,一束光照到了他的臉上。光耀得他睜不開眼,但他知道那個人是誰。
父親用自行車帶著他回到了谷雨鎮的家里。他躺在床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像那次蜷縮在鄉下那張漆著藍漆的鐵床上。母親端來一碗蓮子粥放在床頭櫥上。她什么也沒說走了。他看著蓮子粥想起了那瓶山楂味的汽水。
稍后父親母親臥室的燈滅了。他覺得胃在隱隱的痛,他什么也吃不下。
日子像報曉的公雞一天不落的過著。陸小樣第二天醒來后還是像往常那樣在餐館里忙活。他臉上沒有表情,蠟黃的臉色代替了孩子應有的的紅潤。
又是一個忙碌的日子。他累得喘不上氣來,可他不能休息。哪怕只是停下來喝一口水。終于他倒下了,他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滾了起來。一邊滾一邊嘔。地面上到處是血斑。還在吃飯的人被這一幕嚇呆了,他們在餐館里站成了樹林。
一個男人抱起陸小樣飛快的跑了起來。那是陸海,他的臉紅得著了火般。他朝著鎮上的醫院,一邊喘一邊跑。他的速度很快,好像抱在懷里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袋棉花。路上行人的眼神也跟著他跑了起來。
陸小樣醒了。他模糊地聽到門外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是父親的聲音。這時走廊里一陣風把門吹開了一道縫。他聽到了談話。
陌生的聲音:還好發現的及時,要是晚了就會轉成胃癌,那肯定活不了幾天了。
父親:哦。
陸小樣覺得父親那個“哦”充滿了悲傷。他覺得自己的心暖了。因為有人因為他難過了。他想自己快死了便笑了起來,因為他很快就可以見到奶奶了。
窗外的陽光像三月抽絲的柳條般鮮嫩,透過玻璃灑在陸小樣的臉上。他感到了好久沒有的溫暖。
父親提著一堆藥推開了門。他抱起了佯裝睡覺的陸小樣回家了。陸小樣覺得身體里的血管和父親的血管連成了一體。他感覺到父親身上的哈達門香煙味正滲入他的五臟六腑。一種從未有過的愜意在他心底彌漫開來。
陸小樣再次來到祀沔亂墳崗子時手里提了一瓶農藥和一聽易拉罐。它們是陸小樣在鎮上供銷社買的。他趁母親沒注意從抽屜里拿了錢。他寫了一張欠條。他早已在心里暗暗答應過奶奶再也不會偷東西。
他拉開了易拉罐的拉環,冒著氣泡嗤嗤響的橘黃色液體涌了上來。他喝了一口,香甜的橘子味便在五臟六腑彌漫開來。這是他15年來第一次知道易拉罐的味道。這也是他一生惟一一次喝易拉罐。他握著易拉罐,想起了昨晚父親和母親的拌嘴。兩人拌嘴的原因好像是母親不愿意出錢給他治病。
后來他拿起了農藥。他把它舉到太陽底下看,強烈的陽光變得柔和下來。瓶子是墨綠色的,上面黑色的印刷字體是“敵敵畏”。
陸小樣躺在了奶奶的墳冢前。同樣躺著的還有一個空了的農藥瓶和一個還往外流著橘黃色液體的易拉罐。
陽光落在那只鋁殼的易拉罐上泛起光暈。它熠熠閃耀,像陸小樣一朵一朵綻開的笑容。風一吹,它便吱吱嘎嘎叫著滾了起來。或許是陸小樣見到了奶奶,他高興地笑出了聲。
文字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