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田漢的《獲虎之夜》,更像是圍爐品味一則冬日夜話。
最讓人佩服的是劇作者講故事的本領。那些似乎是聽來的閑言碎語,卻被田漢“添油加醋”演化成篇,把家長里短“說成”扣人心弦、欲罷不能的故事。
全劇通篇順氣而下,勾連密集,意義紛雜,僅拿開篇來讀,就是一氣呵成的好例子。蓮兒的父親夸女兒模樣好(我們讀下去會知道,蓮父夸女兒著實難得。這是他對女兒的唯一一次夸獎。這個開頭還另有妙處:父親始于夸她,收在貶她叱她毆打她。劇作回腸蕩氣,曲折有致)。蓮母接話說:光模樣好是不夠的,還是多添點嫁妝有實力不被妯娌看扁。蓮父感慨,這都是仙姑娘娘的保佑,才有近幾年的家道好,特別是剛剛連打了兩只老虎。接下來,他沒有點明今晚要打第三只老虎,而由其妻“很自然”地帶出,且妻子的言語也頗委婉,她說的是打老虎的銃裝好了沒有,后面此銃還有文章可做。蓮父胸有成竹地說早裝好了,就等著晚些時候上線,并言辭鑿鑿地說“今晚準不會落空”(越是信誓旦旦,越是雞飛蛋打)。于是母親就盼著“再打一只”,可為女兒“多添一樣嫁妝”,她還表示了女兒“沒有多少日子就要過門了”,得抓緊準備。此時,父親竟大度地表示“若打了一只大點的”,不抬城里去請賞,而要“把皮剝下來替蓮兒做一床褥子”(這是劇中父親對女兒最為溫情的一筆,也是他的“父愛”到達頂點的地方)。夫妻這番自說自話的過程中,被議論的主人公蓮兒卻缺席了,這種缺席似乎也隱喻著父母口中的幸福并不是女兒心中的幸福。接著,父親感到女兒“這一向還好”,母親附和道那時女兒不聽話,夜里哭得叫人可憐。她看似無意之中,其實又像是必然地要引到另一個主要人物——癲子(他正是蓮兒心儀的對象,表哥黃大傻)上,故意問“癲子還在廟里(不能居住在村里、屋里,顯示了愛情乃是不食人間煙火,無有存身之地)嗎?”,其夫答曰自然“還在廟里”,他本要把癲子驅逐出境,又見其傻里傻氣,想來不會出什么岔子(千算萬算又失算了,癲子才不傻不癲,尤其對蓮兒一往情深)。蓮母又增加了一句:有一段時間沒看到癲子“打我們門口走過了”。兩人至此好像吃了定心丸。蓮父說大約是被打怕不敢造次了,這句話暴露出蓮父兇殘冷酷的一面。此時我們第一次聽到蓮兒祖母(她其實一直坐在跟前聽著。老年人往往倒有慈悲心腸,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發話,表示了對癲子的同情,并責備蓮父的肆意打人。蓮父辯解道癲子似癲非癲,和蓮兒玩耍,找蓮兒談笑,而且“蓮兒也仿佛非??旎睢?。這些話必須要說,而且只有此處說,才能讓讀者明白“兩小無猜”之情早已深入一對青年的內心,是任誰也難以拆散開,所以才會上演后面的悲劇一幕——癲子趁著夜色不被發現,出來望“蓮姑娘窗上的燈光”而誤中用于打虎的銃。而且在這里說是恰如其分,不僅交代了蓮兒與癲子的關系,并且為后面的戲埋下鋪墊。蓮父繼續說癲子死活不肯離開家鄉(因為心有所屬),而且寄居在廟里,雖表示了絲毫的可憐,但還不忘斥責癲子害得蓮兒不肯出嫁(他倒不以為自己棒打鴛鴦有何罪過)的可恨。蓮母慶幸這倒促成蓮兒選到現在這樣的好人家(還是夫妻二人面對蓮兒不在現場的虛空在竊喜)。蓮父忽變警覺,詢問女兒前天到哪里去了。蓮母說不過找人送虎肉(劇中談婚論嫁和打虎說虎又關聯到一起了),順便看布匹織得怎樣了。蓮父叮囑說以后不要讓姑娘家到外面跑(他心中始終放心不下,父親權威受到挑戰,種種焦慮導致了最后暴打堅決不從的女兒),而且提出疑問,因為女兒好像從癲子住的仙姑嶺上下來的。蓮母好奇蓮父為什么問起此事,蓮父吐露了心里的顧慮,“怕她又跑到廟里去”(還是撇不下,焦慮一直累積,直到無法控制的總爆發)。此時祖母第二次插話說“到廟里去敬敬菩薩有什么要緊(祖母再次顯露老年人的慈善胸懷)?”蓮父終于說出“我只怕她又去會那癲子呢?!保ㄓ捎谒麅刃膽岩傻譀]有抓住把柄,而且既不敢面對又不愿承認的事實。到最后終于自食其果。)蓮母急忙補充說有個女伴陪著同行,不會發生那種事。而且表示蓮兒定了人家后,早已忘了癲子。蓮父終于可以自我寬慰“但愿那樣更好?!睆膭∽鳂嬙靵砜?,這個場面組織得實在是滴水不漏,而且簡約、精巧、玲瓏、緊湊,沒有任何閑筆廢話,所謂“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是也。
本來“打虎”和“婚嫁”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很難關聯到一起。精彩就在于作者不僅把它們自然連串起來,頗具匠心,而且“婚嫁”和“打虎”放在一起,好像也預示了其中暗藏的血腥氣,使劇情顯得撲朔迷離。劇作既談虎打虎,又談婚論嫁,將劇中“獲虎”和“婚嫁”兩件并行發展的事件,時而各自行進,時而交錯混合,構成一種看似詼諧又充滿糾結的獨特效果。不僅開篇就在“談虎”和“婚嫁”之間逶迤行進,而且下文更是若即若離、不離不棄。接著開篇,下文為了避開一家人自說自話,而且淡化打虎的冷峻,有意增加些輕松歡快的氣氛。來了鄰居,還帶了從平原專門來這山里的親戚,此人對老虎好奇心極大,增添了蓮兒一家人談虎說虎的興致,也把讀者對今晚打虎的期望鼓得高高的。這個談虎說虎的場面,其中伴隨著家長里短,談虎不忘說人,不時插上一筆蓮兒“這幾天要過門了”的事。貌似閑言碎語,貌似旁逸斜出,其實劇作家讓話語隨性而動,暗中卻一直沒有忘記對要點的提示。這里寫得灑脫放達,妙趣橫生,眾人越是不亦樂乎,后面的兇險逼人才更顯出強大張力。在談了一大通“虎語”之后,又是觸及蓮兒的婚事,為她后面的拒婚、不和表哥分開再燒把柴火。這是將要展開的急轉直下場面的緩沖和過渡,很是精妙。
劇中有很多“本以為”而“其實是”的誤會,為劇情增加了許多變數。比如本以為打虎很難,偏偏前兩只虎來得太容易了;本以為蓮兒嫁到陳家里是她的命好,可她卻說“我是一條苦命”;本以為今晚要打到第三只虎,眾人煞費苦心、信心十足,偏偏打到的卻是個人;本以為要為蓮兒添嫁妝增喜慶,卻遇著“背時東西”平添了悲愴的色彩;本以為蓮兒已經斷了和表哥的念頭甘心嫁到陳家里,究其實她多少次都想找到表哥“逃到別的地方去”。劇中其他的“本以為”而“其實是”的地方太多了,簡直不勝枚舉。劇中錯位的設置,誤會的造成,巧奪天工,渾然天成,劇作家帶著讀者、觀眾沿著“本以為”的思路一路走下去,而結果往往走向它的對立面或反面或側面或另一面,把尋常篇做成五味俱全的佳作,把一個獨幕劇做得余韻連綿、好戲迭出,這也是很見功夫的編劇才能體現的。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