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紹斌,1942年生于安徽省亳州市,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196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長期從事黨校行政領導和教學、科研工作。多年來對中國古代陶瓷進行深入研究,發表有關文章二百多篇。主編出版了《中國古代青花紋飾圖典》 (分為《人物卷》、 《花鳥卷》、 《動物卷》、《山水圖案卷》、《款識卷》)、《家庭收藏指南》系列叢書等著作。
現任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聯合會理事、江蘇省古陶瓷研究會會長、中國古陶瓷學會會員、北大資源美術學院客座教授、南京廣播電視大學兼職教授、《東方收藏》雜志編委、《收藏快報》專家委員會成員、中華民間藏品鑒定委員會陶瓷組成員、《揚子晚報》社“揚子鑒寶”專家團成員。
1983年,有史以來第一件青瓷釉下彩繪帶蓋盤口壺在南京長崗村墓葬中出土。這不僅是當年中國考古的重大發現,更是整個陶瓷界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因為它改寫了中國乃至世界陶瓷發展的歷史。
一進入21世紀,從南京城內的建筑工地又傳來振奮人心的喜訊:再次出土孫吳到西晉早期的釉下彩繪青瓷。盡管出土物多為殘器和碎片標本,但從中可以看出,除盤口壺外,還有罐、洗、缽、盤等不同器型,繪畫風格、燒造工藝十分相似。這就為古陶瓷學界的深入研究,提供了更為豐富詳實的資料。
在我國古代,因為地域、風俗和審美情趣的區別,青瓷的燒造往往具有各不相同的風格或時代特征,孫吳時期的青釉彩繪瓷器以其獨特的面目呈現在人們的面前,形成了諸多值得探討的問題,引起學界的關注與研究。
西漢時期,漢武帝執政,接受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孔孟之道成為治世的正統思想。儒家學派則以陰陽五行之說,把神權、君權、父權、夫權貫融一體,形成封建社會的神學體系,其核心世界觀是“天人感應”的哲學思想。但到東漢晚期,政治黑暗,貴族腐敗,社會動亂,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尖銳激烈。上層統治階級為了加強思想統治,意識到光靠儒術已經不夠,還需要其他宗教神學來控制人心;受壓迫,被剝削的各族人民,為了求得精神上的慰藉,也需要在心靈上有所寄托。因此,新的宗教信仰應運而生。中土新生的道教和西方傳來的佛教幾乎同時流行起來。
漢民族具有寬廣的胸懷,允許各種宗教并存。對外來的佛教既不傾心信仰,也不堅決排斥。公元65年,即漢明帝永平8年,最早記載佛教在中土流傳。漢明帝在詔書中明確宣示:“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詞。”到魏晉南北朝時,出現了儒、釋、道三教并立的局面。孫吳時期,西域佛教徒康僧會在建鄴從事傳教活動。公元247年,孫權專門為之城內繁華之處建立一座建初寺。這是東吳第一座有明確紀年的佛教寺廟。同時,孫權還在方山為當時著名的道教徒葛玄建立洞玄觀,這是江東第一座道教寺觀。從東吳到西晉,佛教徒利用道教傳播佛學;道教則用老莊哲學解釋佛經。瓦官寺、中興寺、長干寺先后建立。佛教傳入中國,不僅對中國的哲學、文學、音樂、舞蹈、建筑等產生很大的影響,同時也影響到了中國的繪畫和雕塑藝術。佛畫像、佛塑像成為寺廟繪畫藝術的標志。孫吳時期吳興畫家曹不興,畫佛像非常出名,成為宗教藝術的創始者。他的弟子衛協和畫家張墨,均以畫佛像而著名。雕塑藝術也隨之興盛起來,以至將佛造像裝飾到青瓷器具之上。南京出土的釉下彩繪青瓷器,既證實了佛教在江南地區的傳播,也反映了宗教之間相互融合,東西方文化交流互補的史實。
細細研究南京自1983年到2005年墓葬和遺址出土的大量青釉彩繪瓷標本,其器型大致有壺、罐、洗、盤幾種,裝飾的紋飾可分為雕塑和彩繪。雕塑又可分為圓雕和貼塑兩種。彩繪則有邊飾圖案與主體紋飾之別。不管是雕塑還是彩繪,都十分精美。上面的彩繪紋飾題材豐富,寓意深邃,構圖繁復,線條流暢,為其后唐宋青瓷釉彩繪瓷所不及。
在這批青釉彩繪瓷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盤口壺上邊的貼塑佛像。盡管江蘇連云港市在東漢后期的孔望山上己雕出一百多尊真人大小的佛像,但在瓷上出現浮雕佛像尚屬首創,其中有的佛像有背光,尤其是佛像上點以褐彩。佛像莊嚴肅穆,螺髻撇胡,趺坐于蓮臺之上,兩只獅子踞于左右,生動之極。這可以說是佛教南傳至東吳的典型性瓷塑了。
佛像兩旁的瓷塑獅子,也是佛教的圣物。獅子象征著智慧和勇猛。佛門有獅子座,還有獅子吼?!赌咏洝お{子吼菩薩品》中,用獅子比喻菩薩的種種功德:“如來正覺:智慧牙爪,四如意足,六波羅蜜滿足之身,十力勇猛,大悲為尾,安住四禪清靜窟宅,為諸生而作獅子吼,摧破魔軍。”文殊菩薩的坐騎便是獅子,可見獅子在佛教中的威力和智慧。
長崗村出土的盤口壺蓋上,繪制了二只人面鳥的圖形,在另一只殘瓷標本上筆者見到一個褐彩壺蓋紐,上面恰恰是只人面鳥瓷塑。這應是儒、釋、道三教相融合的一個見證。大約成書于戰國的《山海經》記載,東海和北?!坝猩?,人面鳥身”,名日“禺號”或“禺強”,這大約是最早見諸于文字的儒家之神鳥了。佛教也有關于這種人面鳥的神話,稱之為妙音鳥又叫迦陵頻伽,在不少佛經中都有記載。迦陵頻伽來源于古印度的神話和佛教傳說,它借鑒了古希臘羅馬神話中天使的某些形象特征,是印度神話和希臘羅馬神話相結合的產物。妙音鳥是半人半鳥的神鳥,被作為佛前的樂舞供養?!墩罱洝氛f:“山谷曠野,多有迦陵頻伽,出妙聲音,若神若人,無能及者?!薄痘墼芬袅x》說:“迦陵頻伽,此云美音鳥,或云妙音鳥。此鳥本出雪山,在殼中即能鳴,其音和雅,聽者無厭?!倍鼗褪弑诋嬛校跓o量佛(阿彌陀佛)的蓮座下,繪有一對異鳥,人首鳥身,毛色斑斕,振翅欲飛之狀。在道教看來,人面鳥則是長壽的象征,道教學者葛洪在《抱樸子內篇》中有“千歲之鳥,萬歲之禽,皆人面而鳥身,壽亦如其名”??梢姼鞣N宗教文化和神話傳說是有著共通之處的。
與“人面鳥”相關聯的,是身長羽毛的“羽人”。長崗村出土的盤口壺蓋上,繪制了21位手持權杖的“羽人”?!渡胶=洝分杏小坝鹑酥畤凰乐瘛?,“或日人得道,身生毛羽也”。故羽人就是會飛的人。屈原賦《遠游》中有“聞至貴而遂徂兮,忽乎吾將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道家以德為至貴,羽人為仙人,丹丘為光明之地,不死舊鄉為仙人所居之處。后來,信奉道教的人所穿之衣,稱為“羽衣”,道人也稱“羽士”、“羽客”。世稱仙人能飛升變化,所以成仙又稱“羽化”。故蘇東坡在《赤壁賦》中有“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之句。與道教羽人飛升登仙相映成趣的是佛教題材的“飛天”,在孫吳青釉釉下彩繪瓷、西晉的谷倉罐、蓮花尊上都有繪畫或瓷塑飛天,敦煌壁畫中的飛天仙子更是屢見不鮮。
從人面鳥到羽人、飛天、奔月等藝術形象,可以看出中國儒、釋、道的文化通融,都不過是古代神話傳說的宗教反映。
再一個帶濃厚宗教色彩的飾物,莫過于蓮花了。南京出土的這批青釉釉下彩繪瓷,其紋飾中既有貼塑蓮座,又有繪畫蓮瓣紋,這些從東漢到六朝時期在建筑構件和青瓷上常見的紋飾,出現在釉下彩繪青瓷上形成了時代特色。不論是儒家還是釋家,蓮花都是君子風度,美好生命的象征。它出污泥而不染,清凈圣潔,具有文化意義。蓮花是佛教八吉祥之一,故佛菩薩說法、修行、普度眾生,常處在蓮臺之上。在靈山法會上,釋迦牟尼手拈一枝妙潔的蓮花,出示給眾僧。唯長老迦葉心有所悟,嫣然微笑,便得到了真傳,成為禪宗之祖。
在釉下彩繪青瓷殘器和標本上,還繪有一件佛教的圣物,那就是“十字寶杵”?!笆謱氳啤笔欠鸾痰囊环N法器,又名為“金剛杵”、“降魔杵”,原為古印度的一種兵器。佛教密宗視之為所向無敵、無堅不摧的寶物,可斬除煩惱,摧毀魔障,法力無邊。這種紋飾最早出現在東吳青瓷彩繪上,之后明清青花瓷上也為常見圖案,而且在十字寶杵上又加以飄帶等裝飾,更顯神秘色彩。
這批釉下褐彩青瓷上的其他紋飾,如神樹、芝草、吉祥鳥、祥瑞獸、柿蒂紋、忍冬藤等等,多達數十種。神秘氣氛甚濃,多包含著宗教的意味。嚴謹的構圖,清晰的筆觸,流暢的線條,豐富的圖案,為青瓷彩繪所僅見,后代無有出其右者。其時代風格鮮明,與漢魏六朝之漆器、銅鏡、畫像磚等上的紋樣,明顯有相互借鑒之處。說明陶瓷文化已融入于當時的主流文化之中。
由此可見,孫吳釉下褐彩青瓷的成功燒造,并非偶然。不過是統治階級為了控制人們的思想,大力提倡神學,推行宗教的結果。宗教神學與繪畫、雕塑和成熟的青瓷燒造技術相結合,便產生出宮廷用瓷這么一批杰出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