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曾用名豐潤、豐仁、嬰行,號子愷,字仁。漢族,浙江崇德(今桐鄉)人。我國現代畫家、散文家、美術教育家、音樂教育家、漫畫家和翻譯家。豐子愷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文藝大師,他的文章風格雍容恬靜,漫畫多以兒童作為題材,幽默風趣,反映社會現象。
豐一吟,豐子愷的小女兒,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豐子愷研究會顧問,上海翻譯家協會會員。1929年5月生于浙江省石門鎮(今屬桐鄉市),曾就讀于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應用美術系和中蘇友協俄文學校。1961年起歷任上海編譯所、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所譯員,1980年進入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1996年任浙江省金華縣豐子愷研究會名譽會長,后任桐鄉豐子愷研究會顧問,2010年任上海盧灣區豐子愷研究會會長。主要從事豐子愷研究工作,并參加一些社會活動。
你可以叫它客廳,也可以叫它臥室,或者是書房,這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就是豐子愷小女兒豐一吟的天地。父親留給她唯一的字畫掛在墻上,很小,卻已足夠。2011年3月19日是長樂邨日月樓開放一周年紀念日。這事全靠八十三歲高齡的豐一吟張羅著。她說,眼前的事她常忘記,往事卻依舊清晰。
一路逃難,從緣緣堂到日月樓
豐家祖上在浙江石門鎮開了家染坊,名號叫“豐同裕”。幾年前有友人也用同一名稱在石門鎮附近開了業,也算是百年老店了。
我爸爸也是在鎮上出生的,老房子在大井頭一號,爸爸管它叫“緣緣堂”。 造緣緣堂的時候我才五歲。我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后來又添了一個弟弟。
有意思的是,緣緣堂的雛形卻是在上海。我爸爸住在江灣永義里的一個宿舍里,當時他正在立達學院教書。1927年初秋,弘一法師來到上海,住在他家里。爸爸要求恩師為他的寓所起名,弘一法師讓他在小方紙上寫上許多他喜歡而又能互相搭配的文字,團成許多小紙球,撒在釋迦牟尼畫像前的供桌上抓鬮。結果爸爸兩次都抓到了“緣”字,于是就取名為“緣緣堂”。遂請弘一法師寫成一幅橫額,裝裱后掛在寓所里。我們家后來遷居嘉興,又遷居上海,都把緣緣堂的匾額掛在居屋里,“猶是形影相隨,至于八年之久”。
按我爸爸的說法,當時的緣緣堂還只是“靈的存在”,真正給它賦形,要到1933年。那年春天,爸爸用積攢起來的稿費,在故鄉桐鄉縣石門灣的梅紗弄里自家老屋的后面建造了一幢三開間的高樓。這就是真正的緣緣堂。因為弘一法師寫的匾額太小,所以又請馬一浮先生重新題寫。
1938年1月,緣緣堂被侵華日軍焚毀。抗日戰爭勝利后,我爸爸曾回故鄉憑吊緣緣堂遺址。
1985年,緣緣堂由桐鄉市人民政府和新加坡佛教總會副主席廣洽法師捐資重建;1998年,在豐同裕染坊店舊址上,又興建了豐子愷漫畫館。館外的圍墻內側,刻的都是我爸爸的漫畫。現在對游客開放的緣緣堂是1985年重建的,里頭展覽著爸爸一些作品的復制品,真跡收藏在庫房內。
之后關于家的記憶,就是全家人一直跟著父親輾轉逃難,從石門、萍鄉、長沙、桂林、遵義到重慶。住的房子都很簡陋,每到一個地方就買幾件最簡單最便宜的竹制家具,搬走的時候可留下。抗戰勝利后又到過杭州、廈門。
再后來我們到上海定居。一開始住在廣西路福州路口的石庫門里。附近的住房擠滿了人,每天馬桶拎進拎出,空氣很差,家里人幾乎都得了肺病。后來搬到長樂邨感覺像到了天堂。
上海長樂邨的日月樓是我們住過的最好的房子。長樂邨以前叫凡爾登花園,位于陜西南路三十九弄(豐子愷舊居是九十三號)。那里都是三層高的小洋房,每個洋房自帶一個小花園。凡爾登花園建于1925年,是華懋地產和安利洋行的合作項目。這個地塊最早屬于德國僑民鄉村俱樂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中國宣布與德國斷交,法租界當局想沒收該俱樂部。后來由于中國政府反對,法租界當局只得出錢購置了這批土地和房屋,并以法國地名凡爾登命名。當年,凡爾登花園的內部裝修是相當講究的,各戶入口的門斗上都有歐式裝飾,底樓有小衛生設備一套,三樓有大衛生設備一套。
我清楚記得搬進去的那天是1954年9月1日。當時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只有我和弟弟還跟父母住。那時爸爸因為肺結核在醫院治病,所以是我和弟弟先住進去的。爸爸看到那么好的房子高興極了,叫它 “日月樓”。
2010年,豐家一個親戚好心買下了九十三號的二樓和三樓的租賃權,改造成豐子愷故居。可惜一樓那戶人家要價太高,死活不肯搬。故居是去年正式開放的,每周二、四、六、日免費開放。二樓擺放著展柜,三樓陳列著老照片和作品,都是復制品。
手足至親,
哥哥把父親的畫送給了我
我們一家兄弟姐妹有七個,我排行老六。軟軟其實是姑姑的女兒,因為當時姑姑與軟軟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小時候一直認為軟軟是爸爸媽媽親生的。姑姑也是很有性格的一個人。她讀過書,是新派女性,結婚后依舊喜歡跟異性朋友來往,比如茅盾的弟弟沈澤民。她婆婆因此就不高興了,不許她出門見朋友,還要求她完全聽丈夫的話。后來,兩人只好離婚。哪知離婚后,姑姑才發現自己懷孕了,所以生下的女兒軟軟就算過繼給爸爸了。
我們手足很團結和氣,不過大哥二哥小時候欺負我的事情倒還記得。當時小弟剛出生,上頭的三個姐姐都去照顧他了,我只好和兩個哥哥玩。他們總是念詩來作弄我,把“吹徹小梅春透”里的“小梅”兩字說得很響。我們家鄉話里“小梅”和“小妹”一個發音。所以每當我去應答時,他們就說沒喊我。
不過長大后,二哥還是待我很不錯的。爸爸1975年過世的時候,只留給我一幅字。二哥看我一幅畫都沒有,就把爸爸送給他的一幅漫畫給了我。這兩幅真跡,都掛在我的房間里。
這幅漫畫的題目是《一葉落而知秋》。畫里兩個小孩歡欣地看著天上飄落的落葉,邊上一個婦人搖著折扇看著他倆。字則是提醒世人“盛年不重來”的勵志警句。
至于客廳里掛著的那些字畫,就都是復制品了。
爸爸對我們子女的教誨很深,他曾經寫了一封很長的家書叫《給我的孩子們》。他在信里寫道: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悲哀的事啊!
爸爸在家書里提得最多的是大哥瞻瞻,說他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什么事情都想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生活里的小小失意,比如花生米打翻了,嚼了舌頭,小貓不肯吃糕了,瞻瞻都要哭得嘴唇泛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去普陀燒香買回來的泥人,他會特別當成寶貝。有一天失手打破了,就號啕大哭,用我爸爸的話說,“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 heart(心碎),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
還有一次,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爸爸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瞻瞻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后來爸爸從學校回來發現,他已經在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并把它裁破了十幾頁,還得意地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在瞻瞻看來,這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爸爸一個驚駭的“哼”字嚇得哭了。
爸爸在漫畫里畫的最多的是大姐阿寶。有一回,阿寶拿了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還得意地叫“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媽媽連忙喊“齷齪了襪子”!然后立刻把阿寶抓到藤榻上,動手毀壞她的創作。爸爸猜她心里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煞風景而野蠻”。
還有一次,阿寶講故事給瞻瞻聽,說到“月亮姊姊掛下一只籃來,寶姊姊坐在籃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瞻瞻卻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著到姑姑面前去求審判。我們兄弟姐妹就是這樣沒大沒小,一團和氣。
關于軟軟,爸爸也專門在家書里提及:“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于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令人欣慰的是,爸爸也曾為我單獨寫過一首詩。1945年7月,爸爸在成都為我寫過一首題為《寄一吟》的詩。詩曰:
最小偏憐勝謝娘,丹青歌舞學成雙。
手描金碧和渲淡,心在西皮合二黃。
刻意學成梅博士,投胎愿作馬連良。
藤床笑倚初開口,不是蘇三即四郎。
詩里的“謝娘”是東晉謝安之侄女,謝安極憐其才。看來爸爸對我畫畫唱戲的才能還是感到些許欣慰的。說到這里,下面我想講講記憶里畫畫唱戲的趣事。
父親非但不責怪我逃學聽戲,
還請了男旦來家里教戲
爸爸畫得最多的是大姐(作品《阿寶赤膊》)和大哥(作品《瞻瞻底車》)。我年紀小,基本上是輪不到做模特的。我名片背后的那一幅漫畫可能是唯一畫我的一張。
那是在遵義,我十二歲。那天,我正在紙上涂鴉,哪知爸爸躲在旁邊偷偷畫我。爸爸畫速寫的速度飛快。有時候看一眼就走,然后憑印象再畫出來,所以我們都是不知不覺變成他的模特的。
我沒有繼承爸爸的畫畫天分。當時一路逃難,我只在初中上了一年級,然后傷寒之類的毛病不斷,所以功課落下太多。爸爸就送我去藝專。他說,女孩子可以學點應用美術。所謂應用美術就是設計手帕、花布之類。怎奈我這個人天生沒創意,叫我設計就頭大。不過我最厭惡的還是英語課,所以一有英語課,我肯定逃學去聽京戲。
在藝校讀書的時候我已經是十幾歲的大姑娘了。當時我家在杭州西子湖畔,學校在孤山,我每天都是走過西泠橋去上學。逃學聽京戲的事情,爸爸是很久以后才發覺的。不過他非但沒有責罵我,還請了個男旦來家里教我唱戲。我和大姐都樂壞了。
其實爸爸自己也是偶然喜歡上京劇的。那時我們在重慶買了一個留聲機和一大堆“悶包”打進的舊唱片。其中有梅蘭芳的段子,爸爸就喜歡上了。家里最喜歡京劇的是大姐和我,爸爸就把杭州大世界的男旦請來教我們唱戲。記得那天,杭州大世界的那個男旦教我們的是《打漁殺家》和《霓虹關》。
我直到現在還喜歡聽京戲,至于畫畫還真是生厭了,除非是別人特意來求。不過我終究還是豐子愷的女兒,爸爸對我學畫畫也不曾放棄。1947年和1948年,他兩次帶我拜訪梅蘭芳先生,此后又帶我赴臺灣舉辦畫展,意在增加見識,擴大眼界。
我畫畫不賣高價是向父親學的
20世紀50年代中期,我們父女倆開始合作翻譯外國文學和藝術教育書籍。比如孔達赫強的《中小學圖畫教學法》、霍茲的《朝鮮民間故事》、華西那·格羅斯曼的《音樂的基本知識》、格羅靜斯卡婭的《唱歌課的教育工作》、加爾基娜的《小學圖畫教學》、梅特格天和車含娃的《幼兒園音樂教育》,以及柯羅連柯的《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等。
爸爸和我合譯的時候并不是生硬地每人各譯一半,互相校勘,而是很密切地合譯。每人備一冊原本,相對而坐,每句都由兩人商討,然后由我執筆寫上去。這些工作基本上都是在日月樓里完成的。
我爸爸后來畫過一幅《日月樓中日月長》的畫送給新加坡的廣洽法師。畫面上除了我之外還有小弟豐新枚,題詞曰:“余閑居滬上日月樓,常與女一吟、子新枚共事讀書譯作。寫其景遙寄星島廣洽上人,用代魚雁云爾。”
我有時候有意無意也會為父親的創作提些建議。比如我爸爸過去曾把自己的散文結集出版了《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等,是我建議他再出版《緣緣堂續筆》的。爸爸覺得有道理,并在他去世前完成了寫作。
爸爸去世后,整理他的作品成了我的工作。記得有好幾篇文章提到他的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說這幅畫里的月亮畫錯了,把新月畫成了殘月,并稱之為“美麗的錯誤”。我覺得一個畫家可以畫出美麗的圖畫來,但對別的門類不一定樣樣精通。記得爸爸畫錯的還不止這一幅畫呢。
1935年的新年,他畫了一幅彩色立幅,隨《中學生》雜志贈送。畫的是一葉小舟,上有三個扳槳的人,面向著對面的朝陽,背向著看畫人。畫的主題表示向光明的彼岸進發。有朋友向他指出:“你畫錯了!這三人都在倒扳槳,這船不能到達光明的彼岸,卻在那里向后退了。”我爸爸聽了這話,雖恍然若悟,但感到有點犯難。要他把扳槳的人畫成背對著太陽,似乎表現不出向光明的彼岸進發的意義。
第二天他起了一個大早,特地到湖邊雇了一只船實驗了一下,打算向著太陽推槳。但非常吃力,還被船夫笑話了。于是他就服氣了。可是,他很難重畫這幅畫,只得自我解嘲說:“我悟到了向朝墩劃船的兩條哲理:你倘要省力,要速成,要舒服,要不被人笑,須得背光明。你倘要向光明,只得吃力一點,遲進一點,用一點勁,再被人笑幾聲。”雖然這么說,我爸爸還是認識了錯誤。
還有一次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我爸爸畫了一個坌地的人。他前面是坌松了的土,后面卻是一片平平的未坌過的地。我那農村出身的姐夫向他指出:畫錯了!坌地應該向前坌,而不是向后退。如果向后退,坌出來的泥塊把自己腳下的地面蓋住,怎能再繼續坌呢!他聽了恍然大悟。
按說,我在臨摹爸爸的畫時,遇到這一幅,理應把月亮改一下。我也確實試過把它改成新月。可是我不懂天文,誰知道那新月的方向是否畫得準確呢?只怕弄巧成拙,以至于我知錯未改,仍照父親的樣子畫了,掛在天山茶城的“豐子愷藝林”店里賣,居然也賣掉了兩幅。如今還有重畫的掛在那里。
現在我這么大年紀了,來求畫的人還是有很多,就不停地忙于“還債”。就我本意來講,我樂意滿足求畫者的要求,但實在是年老體衰,不堪重負了。為了生活所需,我也賣畫,但從來不賣高價。這個原則也是從我爸爸那里學來的。
記得我爸爸在1936年的時候給朋友寫過一封信,并以此鞭策自己。他在信中指出:“蓋藝術品猶米麥醫藥,米麥賤賣可使大眾皆得療饑,醫藥賤賣可使大眾皆得療疾,藝術品賤賣可使大眾皆得欣賞。米麥與醫藥絕不因賤賣而失卻其營養與治療之效能,藝術品亦絕不因賤賣而降低其藝術的價值。蓋‘藝術的價值’與‘藝術品價值’原是兩件事也。”
基于這樣的觀念,所以我有時還壓低價格甚至義賣畫作以支持公益事業。
父親比李叔同任性多了
有些資料說我爸爸從小在女孩堆里長大,性格十分溫柔。其實沒這回事,他有些時候非常主觀,非常任性,我覺得這樣的任性也是他能畫出好作品的原因之一。我媽媽畢業后當了美術教師,但一結婚就做了家庭主婦。媽媽倒是個溫和甚至軟弱的人,家里都是爸爸在當家做主。爸爸的任性時常體現在小事上。比如在日月樓的陽臺上睡午覺是他天大的事情。每次工人給地板打蠟把他的拖鞋挪了地方,他醒過來就要發脾氣,說以后別給我的房間打蠟了。
我爸爸的任性還體現在他很喜歡自由,一有可能就會馬上辭掉工作,閑居在家,因為他不喜歡受拘束的生活。在家里他可以隨意生活,想喝酒就喝酒,想畫畫就畫畫,想寫文章就寫文章。他甚至一天不畫就感到難受。
國內很多人曾寫信向我爸爸求畫,他逢信必回。即使是陌生人求畫,他也盡力在一個星期內回信、贈畫。我爸爸一生淡泊名利,新中國成立后幾乎每天在家,上午翻譯、寫文章,下午畫畫。他喜歡喝紹興黃酒,每次喝點酒,畫起畫來就一氣呵成。他寫作、翻譯速度也很快,字跡干凈工整。我原來對這些沒有什么感覺,以為本該如此,等父親去世后,通過比較才對他有了更深的認識。
都說爸爸和李叔同有緣。弘一法師是爸爸一輩子的老師,爸爸很敬仰他,經常和我們講關于李叔同的故事。
他曾在《為青年說弘一法師》一文中這樣描述與李叔同初遇的情景:“我們走向音樂教室(這教室四面臨空,獨立在花園里,好比一個溫室),推門進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臺上。以為先生還沒有到而嘴里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門進去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歌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而忽然消失。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這副相貌,用‘穩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
爸爸告訴我,李叔同上課非常認真,上課之前總要先在黑板上清清楚楚地寫好這堂課所授的內容,然后端坐在講臺上靜候學生們的到來。因此每到上他的課,再頑皮的學生都不敢遲到。
李叔同出家前夕,曾帶著我爸爸去杭州的一條陋巷里訪問馬一浮先生,又把他自己不用的東西送給我爸爸和其他與之親近的友生,還介紹夏丏尊先生給爸爸繼續授日文課,并介紹日本畫家給爸爸,讓他陪著日本畫家去西湖寫生。
李叔同在出家前一天的晚上,把我爸爸、葉天底、李增庸三位學生叫到他自己的房中,幾乎把室內的所有東西都送給了他們。第二天,三位學生送先生至虎跑寺。李叔同送給爸爸的是一個親筆自撰手卷,其中有《金縷曲》。我爸爸后來回憶說:“我還記得他展開這手卷來給我看的時候,特別指著這闋詞,笑著對我說:我寫這闋詞的時候,正是你的年紀……”后來大師圓寂后,我爸爸把此手卷上的詩詞制版刊在了《前塵影事集》里。
除了做學問,爸爸的一些小習慣也要模仿弘一法師。比方說寫信的時候一定要先寫信封。爸爸一邊寫一邊說:“弘一法師就是這樣子的。”
弘一法師有次來我們家做客,他的一個動作讓我們覺得很有趣。他要先把藤椅搖一搖,把小蟲子抖摟出來后,才肯安心坐下。
爸爸學佛法就不講究這個,而且還不忌口,特別喜歡吃蝦和蟹。別人問他,你怎么可以吃葷腥?他就說,不出聲的我就吃。
弘一法師曾在我們家住過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他和爸爸朝夕相處,其情形猶如我爸爸在《緣》一文中所描述的那樣:
“每天晚上天色將暮的時候,我規定到樓上來同他談話。他是過午不食的,我的夜飯吃得很遲。我們談話的時間,正是別人的晚餐時間。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陽的光一同睡著,一向不用電燈。所以我同他的談話,總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的藤床上,我坐在里面椅子上,一直談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襯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時候,我才告辭,他也就歇息。這樣的生活,繼續了一個月。現在已變成豐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弘一大師的言行、思想與品格以及信仰深深影響了爸爸。爸爸皈依的地點就在上海江灣永義里“緣緣堂”的鋼琴邊上,時間是1927年農歷九月廿六他生日的這一天,大師為爸爸取的法名是“嬰行”。
至于從小受佛教熏染非常深的我,后來拜弘一大師的弟子廣洽法師為師,皈依佛門。■
(責任編輯/金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