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家兄黃大成從澳洲回港省親,把由家父黃般若珍藏近半個世紀的張大千所書“香港書畫家作品展覽”題簽連同信函送給香港藝術館。這一題簽,在香港的展覽中從未使用過,何故?這里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秘密,也見證著家父與張大千的友誼。張大千香港行跡
張大千在中外畫壇上早已名滿天下,在香港文化人心目中自然也有如今日之“明星”。1936年2月5日家父在《張大千告別燕京》寫道:
“川人張大千因題撲蝶圖,中有若令徐娘見吹牛兩大王之句,題花卉詩有蜉蝣撼樹笑兒曹之句。忽爾興訟,一時藝林播為關談。其后北地友人出為勸解,已杯酒言歡矣。最近大千與其兄善子,以久留燕京,忽思南歸,乃為書話別,詞甚可誦。文云:‘天津久滯,宛如故鄉,居有盍簪之歡,出多倒屣之樂。歲晏言歸,可勝依黯,嚴裝倥傯,不徨多及。此叩別,統希原宥’云云。大千兄弟行蹤,最為南國畫人關懷,故特志本星,以為知友告?!?/p>
隨后,張大千的行蹤,不斷地被追蹤報道。僅以1939年由香港中國文化協進會出版《文化通訊》的“文友消息”為例:“畫人張大千昨由成都飛港,小住數日,即往上海,聞將存滬書畫,盡行運回四川。”(第一期)“張大千到上海后,埋頭作畫二十余天,成畫教十件,舉行展覽,她的女弟子王智亦有畫類參加:”(第三期)“張大千于12月18—22日在上海舉行畫展,所作小啟甚佳:‘與海小別又經歲,故舊清風,久稽瞻近,耽懷叢桂,情見乎辭,畫意都疏,高情契好,迫促能事,凡茲羅列,寧饜所期。”’(第四期)
1940年,張大千再次到香港,《文化通訊》又作了如下報道一“張大千昨由上海搬運藏畫到四川,過港時,曾和文友暢敘十多天,葉恭綽、簡又文、許地山、黃般若等先后招待,作畫多張贈與般若、素影、公達、又文、丹林等?!?/p>
是年張大千贈與家父的畫件,已不復見,但香港中文大學的藏品中,留下了張大千是次來港題謝蘭生山水四屏跋:“己卯十一月,又文先生出觀里道人真跡,墨韻瀚郁,筆法樸茂,絕似元人。寒齋所藏冷啟敬黃山圖,與此絕相似。道人當是曾見冷畫,故能其神也。嶺南畫人,群推二樵,予以為不及道人遠甚,又文先生以為然否?同觀者楊云史、黃般若、陸丹林,張大千記?!?/p>
1940年4月24日,中國文化協進會在香港舉行“廣東的繪畫”研討會。家父在談到廣東畫史時引用了張大千之說,拋出一個學術性課題讓大家討論:“清代廣東畫家之山水,黎謝齊名。昔人多以二樵名高,但近人評畫多謂里甫之畫高出二樵之上。如去年冬張大千到港時題簡又文君所藏里甫真跡,更謂二樵不及里甫遠甚。究竟孰為伯仲,請大家研究研究。”當然,這是一個見仁見智,可能永遠沒有標準答案的學術性的問題。
1949年7月,榮寶齋把張大千臨摹莫高窟壁畫以水印木刻原大刊行,出版后,張大千寄贈一幅給家父,上題:“故都榮寶齋木刻拙作,寄似般若畫盟教正。大千弟爰?!?左圖)
1949年,家父帶著我哥哥黃大成到香港定居,為謀生計,家父先是租住于--九龍酒店(當時酒店的規模并沒有現在的大),后來在思豪酒店三樓租了個長房。不要以為租住酒店是樁奢華之舉,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初,香港根本沒有所謂的旅游業,酒店業務蕭條不堪,雖說在當時九龍酒店和思豪酒店算是高檔的酒店,但比起現在香港家庭式的賓館還低級,設施簡陋,沒有獨立的洗手間的)中涼房,因此長租酒店比租屋便宜(在外面租屋還需鞋金、三個月按金、一個月上期)當時家父先租住九龍酒店三樓,朱省齋一家三口住在對面房。酒店房間不大,只能把床拆掉,放一畫案,晚上開帆布床睡覺。酒店二樓則有如時鐘酒店,通常是道經香港的水兵所租用。從家父所租的房間的窗戶,可以看到那些外國水兵把妓女帶回來,光天白日或燈火通明的情況下鬼混,旁若無人。后來租住思豪酒店,房間的好處是帶+大騎樓,而且可以合租。騎樓的這邊廂,徐東白利用作畫室,教油畫(顧媚以及幾個名人太太也在這里學油畫),那邊廂,汪希文設攤占卜算命。報人王季友也在這里“搭單”。后來家父又把思豪酒店畫廊的空檔與博古堂主人潘恒祥合租包租下來,潘做古董生意,家父做書畫買賣及舊書生意。
在思豪酒店時期,是家父最風光的日子,每天高朋滿座,成為香港書畫界聚會之所。1951年,張大千從印度大吉嶺來到香港,這時張大千早已在九龍亞皆老街買了一棟別墅(按現在標準,那是一間豪宅了),與兒子心一(葆羅)、女兒心嫻、侄子心德同住。張大千每逢過海,必到思豪酒店家父處與老友聚會,然后到告羅士打酒店飲茶。家兄保留的照片,就有當時在思豪酒店敘后飲茶時的合照。堂兄與張大千
此際,張大千早已有到南美定居的打算,一天他問我家父:“我去國后,若身邊沒個人,磨墨、拉紙,料理畫室雜事,恐有不便。你能否找個信得過的人與我同往?”家父便把我堂兄黃敏聰推薦給張大千。事情定下來后,黃敏聰便到九龍亞皆老街的別墅與張大千打理畫室,旁及裱畫。是年年底,黃敏聰隨張大千到了阿根廷。但是,張大千在阿根廷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次年遷居巴西,在圣保羅近郊的摩詰市購地十五公頃,歷時數載,耗資巨萬,興建了具有中國庭園特色的“八德園”。張大千到巴西后,為我堂哥改名為黃弘恂,還是讓他管理雜務及裱畫的工作,黃敏聰雖然曾跟我家父所經營的友石齋學過裱畫,但因張大千常做假畫,而所假的畫,多用日本裱工(他認為無論抗戰前后,日本人大量搜掠中國古畫,并重新在日本裝裱,故用日式裱工的假畫),因此又從日本請來一位裱畫高手。黃敏聰一直跟隨張大千在巴西生活,直到1970年巴西政府要收回土地興建水庫,張大千遂再遷美國,這時,因堂兄敏聰已在巴西購得一地,開墾農場,便沒有隨張大千到美國了。此乃后話。
張大千去國后,家父與他仍都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張大千每次往返香港,都與港中老友暢飲論藝,家父就是其中一員。
1956年張大千題《木屋大火》圖:“此般翁狀眼前景色,仿佛如奔走呼號之聲從紙上出,令觀者目悸心駭,欲哭無淚,當與鄭俠流民圖并傳千古也。蜀郡張大千。”
1961年為黃般若書“四無恙齋”橫匾。
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即張大千到巴西不久,我家母收到家父來信,說張大千的女兒張心瑞欲申請赴巴西探親,道經廣州,可能會在我們家小住。不久,張心瑞到達廣州,說是探親的申請尚未批出,只好住在我們家中等候有關部門的通知,母親當然熱情招待。不過家中只有兩個房間,不得不委屈她當“廳長”,晚上打開一張帆布床就寢,朝折晚開。大概住了一個月,得到了不獲批準的消息,張心瑞抱憾折回四川。直到1963年5月,才獲準前往香港與張大千會面,然后再往巴西。
未曾使用的張大千題簽
1956年8月,章士釗奉命來到香港,主要任務是與臺灣方面聯絡,會商兩岸統問題,而在港的文化人士也自然是他聯絡和統戰的對象。如陳君葆在1957年2月13日的日記中寫道:“清早廖恩德來電話,約好十二點往見章士釗。行老很健談,我們由十二點談到十二點四十五分……我們大部分說詩、談文學,也談到一些政治問題。關于臺灣,他說‘當初我們若是采取了現在的態度和政策,問題應該早就解決,沒有許多麻煩了?!f很想看看我的詩,我答應改日抄幾首向他就正。他也談到今年是不是也帶學生到國內去參觀。章又說張發奎是不會回大陸去的?!比旌?,章士釗在《新晚報》發表了一首詩,末句為“欲為東去與西游”,引起廣泛關注。可謂高調進行統戰工作。
章士釗此行也會見了家父,并為家父的《九龍火舌圖》題了詞:“成陽三月意難平,只為龍潛水不行。底事九龍廟聚處,競容火舌遍燒城。丁酉春在香港為般若先生題。孤桐章士釗?!闭吕线€對家父放出風聲,說北京的中國畫院院長一職是留給張大千的。家父知道章土釗這次會見的目的和用意,是想利用一切的機會和關系把張大千也統戰過來。但家父也深知張大千的政治底線。他日夜思戀故國鄉土,可以不惜以低價把手中的國寶“賣”給中國大陸政府(此舉實際上是為了不致國寶散失海外),但國內的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令他聞之生畏,而臺灣又將他列入親共的黑名單上,拒之于門外,唯有選擇到南美家居。由于張大千經常四處旅行,但無論他走到哪里,中國政府都會通過各種渠道、各種方式來做他的統戰工作,但他不為所動。如果有人要勸說他回大陸,張大千不惜與之翻臉甚至絕交。因此家父一直沒做傳聲筒。
其實,家父早已是中國政府的統戰對象,在1951年朱光市長派容庚到港,就動員過家父回廣州到博物館做鑒定工作,家父以中國大陸沒好酒喝為由婉言相拒。1956年,由香港《大公報》李俠文牽頭動員、組織了多位畫家回大陸觀光寫生,從此在香港的畫壇上,家父便成為被統戰的“左派”畫家了。《大公報》經常會在國貨公司、中華總商會舉辦一些中國名家書畫展覽,而這些展覽大都是請家父一手策劃籌辦的。1966年初,《大公報》正擬組織一個展覽,有關人員念念不忘對張大千的統戰工作,知道家父與張大千交情頗深,讓家父請張大千為展覽題簽。張大千接信后,即在復函前題了“香港書畫家作品展覽”數字,署上大名,并鄭重其事蓋了“張爰”(白文方印)“大干居土”兩方印,然后寫道:
“般若吾兄足下,別久,恒不去心,忽奉手示,喜慰無極。弟以膽石漸決瘳,飲食尚守醫戒。旅行不便,香港歸計須待來年矣!命書敬寄,未識可用否?肅叩曼福。弟爰頓首。五月二十八日。”
張大千此函由堂兄敏聰寄出,內夾有他的一封信,說張大千囑咐他相告,所題之簽,如果是為統戰之需,則萬望不要采用。張大千的觸角之所以如此敏感,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他早已知道家父是大陸的統戰對象,且經常到大陸觀光寫生,二則是因為一年前發生了原臺灣國民黨政府任命為駐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代表,兼駐法大使館文化處參贊郭有守“投誠”于中國政府,引起舉世震驚,更令張大千反感所致。家父收到侄子來信,只好尊重張大千的意愿,而在收到張大千題簽不久,國內的“文革”已經開始,并波及了香港,因此這題簽便派不上用場,被家父藏之于箱底。
2007年,筆者在許禮平先生介紹下,拜訪了原香港《大公報》總編輯李俠文先生,因他與家父交往甚深,所以在說到家父的被統戰的司題時,他說:“你家父1956年第一次回大陸觀光寫生,就是我帶隊的,從那時候起,新華社、外事辦、僑辦等不斷做黃般若的工作,請他到故宮做鑒定工作。但黃般若都沒有答應,直到1965年在北京的宴會上,周恩來親自當面發出邀請,黃般若只好答應,但還沒成行,‘文革’便發生了。”回首往事,他無限感慨:“若你家父回去了,‘文革’中不知會發生什么事。在這種情勢下,別說黃般若,就是張大千回去了也難逃一劫,周總理想保也保不了他們啊!”
家父1968年因病去逝了。堂兄敏聰現仍居巴西,他和我哥哥偶爾還通通電話,聊聊張大千,追憶昔日的往事。哥哥曾隨家父習畫,后移居澳大利亞,閑時以畫自娛,還每星期抽兩節時間義務教畫,傳授中國的文化藝術。趁著身體還可以,整理家父的遺物,翻出有關張大千的信札、贈書、畫作,囑余記之,以留下畫壇一段逸史,或可供后人的研究提供一些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