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一件優(yōu)秀的書法作品,常常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種是心被收斂,一種是心被撞擊,心被收斂給人以平靜,心被撞擊給人以亢奮。前者如弘一法師的作品,后者以眼前舉例,是蒲華的這幅十五言長聯(lián)。十五言長聯(lián)撞擊人心也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由作品喚起的對作者生命歷程的不平,再一種則是這幅長聯(lián)書法以外它的文采。這讓我想起了兩個人:明代畫家徐渭和現(xiàn)代畫家陳子莊。徐渭才華橫溢,學養(yǎng)全面,詩、書、畫乃至戲曲諸多方面都取得很高成就,但因為曾為浙江總督胡宗憲幕僚,抗倭勝利后,胡宗憲因“嚴黨”事下獄,徐渭也受牽連身陷囹圄,并一度致狂,他的后半生過得很凄涼,最后落魄而死。陳子莊則是一位與世無爭的畫家,但是極有才華,生前貧窮困苦,以致連宣紙都買不起,今天所見陳子莊留給我們的作品多數(shù)為小尺幅,并且不是畫在優(yōu)質(zhì)宣紙上,就是因為貧窮的緣故。然而在其死后,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位畫家原來很了不起!困苦的人生與輝煌的藝術(shù)形成的巨大反差從他的背影里折射出一道逆光,終于把大家的眼睛照亮了。
那么蒲華呢?蒲華的生命歷程同樣讓人感嘆。他率性筆墨,縱橫捭闔,然而如此優(yōu)秀的一位藝術(shù)家,被后人清楚記得的竟然不是他的藝術(shù),而是他如同傳奇一般然后被人反復傳說的活法和死法:80歲的生命留下一個渾號“蒲邋遢”;好好一個人,熟睡之中竟然一顆假牙脫落塞住喉嚨,無聲而去……生前因為貧困、不拘小節(jié)、放浪形骸才名被掩,身后七、八十年依舊不為人識,尤其被美術(shù)史“以貌取人”而不屑一顧幾近到了視而不見的程度,令人悲嘆,比之徐渭、陳子莊,蒲華似乎更為不幸!然后,我們來欣賞這幅十五言長聯(lián):
習隱南畝,移文北山,率性寰中消俗慮;
嘯傲西湖,遨游東海,舉頭天外拓高懷。
并非寫自己,聯(lián)為“楚琴仁兄”作,信手拈句,激清奔涌,熟稔如同自身寫照。“楚琴”何人?讓蒲華如此傾情撰聯(lián)?且讀長題:
楚琴仁兄鑒家居南城而琴書自娛,涉京華而不求仕進,寄幽懷于花木,延古趣于鼎彝,其閣傳清悶,亭亞鷗波耶?茲者,榭以西湖養(yǎng)性,靜伴巢居:而豪興忽來,乘風破浪作東瀛之游,行有日矣!謹擬其生平梗概,撰聯(lián)語以作贈言,他日一丘一壑多琴樽之樂,則名士詩篇、美人香草于故鄉(xiāng)異地,當有以徵佳境也。乙巳夏日,蒲華。
居南城涉京華,琴書自娛,不求仕進,寄懷花木,延趣鼎彝……若對蒲華生平有所了解,“楚琴仁兄”與蒲華性情履歷十分相似。大約此故,當“楚琴仁兄”將作東瀛之游時,有過東游扶桑經(jīng)歷的蒲華深知“乘風破浪”是披險之游,撰此長聯(lián)是不知何日更有相見,所以筆墨中既有豪隋也有悲情,洋洋灑灑,如潮涌閘,詩文并茂矣。于是我檢索楚琴,卻不得結(jié)果,再想想,“邋遢”如蒲華者,一生結(jié)交幾無達官貴人,上款無跡可尋本在情理之中,即便蒲華本人,我們也無法從史料中拼湊其全貌,又如何找到楚琴呢?合并同類項,物以類聚,歷史真有意思。但是毫無疑問,這是我所見蒲華最大也是寫得最好的一幅對聯(lián),他是靈性之人,作書法需要靈感驅(qū)動,如果楚琴不可對話,蒲華落筆也一定文不生輝,字若僵蚓,因為心心相印,所以在八尺長紙上作聯(lián),徑逾五寸的大字,字字寫得筆酣墨暢,一百二十六字長題更是有如明珠垂枝,通貫全幅,其文釋聯(lián)語,其書補章法,大手筆也!我臆想,成此巨作蒲華一定先擬文辭,再操筆墨,然而提筆蘸墨那一瞬間,唯有去盡俗塵,方能心無墨礙,紙上黑白才得以云卷氣舒,至率性境界。臻此境者,問當年海上畫壇書壇,能有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