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郭初陽的同齡人,我們的書架上站立著可以歸為同類氣質的精神隱私,作為曾經的語文教育的闖將、后來的戰士、現在的逃兵,反復觀摩這個典型性課堂,覺得有話想說。
從2009年始,長三角地區的語文教育界開始熱議兩個問題:語文教學的“教什么”和“怎么教”。與此相關,組織了多次以“語文教學內容的確定”為主題的征文比賽和教學大賽。筆者雖然離開語文課堂教學,但還是滬上知名特級教師工作室重點學員,經常參與討論和實踐,思考與撰寫的《單元背景下初中語文教學內容的確定》發表于《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我們曾經歡欣地認為這樣的討論是對當下語文教育界過多時髦理論和學術小丑的一種廓清,是一種真誠的返璞歸真式的認識和追尋,像迷幻在繚亂圖像中的人重新開始研究真正的線條和色彩。
然而我現在思考的一個問題是,且不說這兩個基礎性問題能否得到最終的解決和認同,就算這兩個基礎性的問題完美解決了,是否就能拯救語文教育已然缺失的魅力和日漸淪落的境界?
作為一堂受眾人觀摩的公開課,就技術層面而言,《沉重的時刻》并不出彩,比如課堂結構頭重腳輕,比如學生活動的環節組織得比較松散(關乎怎么教?);比如品咂詩歌的關鍵環節展開不從容也不充分,以致屬于郭初陽課堂最有魅力的特質部分其實并沒有得到展示(關乎教什么?),高潮沒有開始卻已經結束,不能不說這是一個遺憾。但我更加愿意將這么一堂已然公開的課當成一堂普通狀態下的生態型家常課來看,他的語文課堂非常鮮明地傳遞出這樣的信息,那就是在“教什么”和“怎么教”之外,更多地在完成“為什么而教”的使命,這很契合我們那代人對語文教育的理解和向往。當語文課堂從技術走向精神,這樣的課堂后面必然站著兩樣東西,一是鏡,二是境。
在寬松的課堂氛圍中提供一面學生自我發現的鏡子。里爾克《沉重的時刻》對初三學生而言挑戰是巨大的,但在以各種方式讀背十一遍以后,學生開始慢慢接受并思考這樣一首詩可能的意義。郭初陽將學習詩歌的主動權放給學生,由學生自己質疑置惑,我們看到產生了“我是誰”、“誰是誰”這樣有意味的問題,也出現了“為什么強調無緣無故”、“此刻是哪刻”、“為什么用哭笑走死四個動詞”、“為什么第二段要換成在夜里”這樣的主流問題。問題出來后,教師并不充當答案的提供者,而僅是尋找答案的組織者,這中間又提供了一面學生互相發現的鏡子,在討論“我是誰”和“誰是誰”的過程中學生提供了三四個各有理由的視角,而在討論“哭笑走死”四個動詞時,一個學生將之視為人的一生,讓我印象深刻。如果僅僅是這樣,還是不夠的,他還提供了一面更為深遠的鏡子,那就是與詩歌本身有著各種關聯的更多的詩歌:《登幽州臺歌》、《沒有人是一座島嶼》、《馬丁神父的遺詩》和《論罪與罰》。我注意到《沒有人是一座島嶼》是郭初陽自己翻譯的,這個細節很有教育意味,它有力地提醒學生們仔細思考老師選擇這首詩歌的用意。這面鏡子提供了一個新的更廣闊的課堂,幫助學生延展自己的思維,訓練自己對照、比較、提煉、抽象的能力。我發現,這個課堂里的討論以學生的既有經驗為出發點,以學生間未有定論的討論作為階段性的抵達點,以拓展延伸作為一個新思考產生可能的生發點。在這個課堂里,學生總能從“舊我”走向“新我”,這也許正是郭初陽“為什么而教”的初衷。
許多走進課堂觀摩的教師渴望可以找到一只畫瓢的葫蘆,這樣來看,他們或許要失望。這堂課形式樸素,沒有流行的多媒體課件,板書也談不上漂亮,課堂的組織和開展,也談不上多大的技術難度,有過幾年教齡的人都可以做到?!疤崱焙汀傲杩铡?,“踏實”易仿,“凌空”難摹,而“凌空”的那一部分,就是課堂里的“境”。
首先是膽氣,將《沉重的時刻》這樣的外國現代詩帶進初中課堂的這份膽氣。據我所知,中學語文教師最愛教的是古典詩歌,因為現有的權威的解釋非常充足;其次是經典的現代詩歌,《再別康橋》之類的,課改之后入選教材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這樣的詩歌普遍受到教師的心理抵制,教師認為特殊時代的陌生東西難以走進學生的心里。每每聽到這樣的論調,心里是悲涼的——語文已經不足以承載文化和思想傳承這樣的使命。當我們面對這首四段小詩,我們其實面對的是語文重拾使命的艱難命題,而郭初陽長期堅持這樣去做,讓人動容。
其次是底氣。將這樣另類的文本納進教學視野,就意味著將自己拋擲在了一個更加荒涼的境地,因為我們寧愿將贊賞和喝彩送給功成名就者做錦上添花的彩頭,也不是很想將理解和鼓舞送給寂寞獨行者做雪中送炭的心意。而在中學語文課堂里討論孤獨和死亡的話題同樣需要更足的底氣,因為啟蒙思想的工作在公民意識缺失的當下,顯得尤為迫切和艱難。
再次是尤為可貴的書生氣。這里的書生氣我主要指課堂的真實:課堂沒經排練,學生所有的表達未經授意出于自己,最后因為時間不夠兩個問題沒有解決。他選擇真實地展現一個語文課堂的切片,因為只要你還站在講臺,生活永遠未完成。一個常態的課堂可能就是粘連的,一位教師的個性和風格就在這長期不斷的未完成中得以成全。我尤為看重最后的“未完成”,真的,它仿佛在嘲諷許多為了“完成”而忘記使命的語文教師的匠氣和虛偽,而這可能也是他想清楚“為什么而教”之后到達的高度。
語文教育的頹勢無須諱言,拯救語文教育除了教師們日日盼望的體制變革,尚需有無數像郭初陽這樣的語文教育改革的推進者,這面鏡子和這種境界告訴我們,語文教師的自我救贖之路其實才剛剛開始。
(盧紅霞,上海市普陀區長征鎮人民政府,200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