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王崧舟先生倡導并實踐“詩意語文”以來,東施效顰般地在語文課堂內走“情感路線”成了一種時尚。其結果是,課堂內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行都有了“崧舟腔”,惟其精神實質,卻無以復制。王崧舟對語文教師要求的“劍氣合一”,一遇到實際操作,往往是畫虎不成反類犬,“詩意語文”進而變成一種流毒,貽害著小學語文,也貽害著小學語文的教師們。
不是說“詩意語文”不好。但語文既要“詩意”,便須堅守一種高貴的,甚至是“言不及義”的氣質。那些試圖給“詩意語文”定義理論框架(Theoretical Framework)和實踐手法(Practical Approach)的語文界人士或許忘記了,從教學的技藝、手段以及課堂表現學去闡釋王崧舟的課堂,并藉此來“普及大眾”,是十分冒險的。①詩意語文不是一種流派,更非一種技術,在很大程度上,它惟語文教育的精神追求而已。②這是我們研究詩意語文所必須持有的批判視角,因為它可以使得我們借助對“詩意語文”的現象學研究,更加透徹地了解語文教學之于社會、之于人自身存在的關系。
一
有趣的是,王崧舟之“詩意語文”所實踐的課文文本,往往是文本批判主義者極其鄙夷的。在他教授的二十多節公開課中,《一夜的工作》、《我的戰友邱少云》、《萬里長城》,甚至是《圓明園的毀滅》,都是某個特定時代之意識形態的產物,本身的立意就容易引發爭議,毋庸說其中包含了不少遠離孩子實際生活的事實及精神追求。這的確令人匪夷所思。沈大安老師在觀看了《一夜的工作》教學之后說:
讓學生在語文課上深受感動已屬不易,而讓學生感動于早已遠離他們的生活、至今依然被高度政治化的周總理的人格精神,平心而論,則是更加不易。此課的成功,是某種只可意會的、縱橫捭闔的教學藝術的成功,它的成功,是對文本情感邏輯的一種自覺皈依,從根本上說,在于將“語文”由外在于學生的“對象之物”轉化為內在于學生的“體驗之物”。[1]
沈大安老師的這段話,似乎說明兩點:其一,《一夜的工作》就其文本內容而言,很不適合于學生;其二,就這樣的文本,王崧舟先生照樣能夠利用課堂,“藝術”地將“對象之物”移植到學生的“情感邏輯”之中,從而轉化為他們自身的體驗。他的這一說法,與張華教授的觀點異曲同工:
正是因為這么一個如此艱難的題材,我們王崧舟老師把它上得如此的有聲有色,這就集中顯現出了一個藝術家的風范。
這即是說,王崧舟與其說是一位語文教師,還不如說是一位藝術家,因此他能夠把這些平庸甚至是惡俗的文本,“藝術”地加工成為學生的精神知識來源,他的藝術才智,能使“朽木可雕”。不過以藝術論其課堂,依然不能解釋王崧舟對于這些文本的偏愛:事實上,他完全可以選擇其它更有價值的文本,而不必面對因文本自身的紕漏而招致的指責。
于是我們不得不“淺入深出”地分析他的課堂,從他的文本解讀和課堂敘事來考查他對于周遭世界的觀點和意識,也由此考查他之于人的洞悉和理解。
我大抵覺得,王崧舟之所以選擇這些文本,是因為這些文本承載著他成長過程中始終埋藏在心底的英雄情結,具體而言,是他對社會秩序、對道德主旨的一種信念。
王崧舟是個“過來人”,或者說,他的前半輩子生活在一種具有宏大意識形態敘事特征的歷史語境之中。這使得他的生活態度和精神理想一直包含著對“高尚境界”的認同。當然,這種“高尚境界”,現在看來,未必真的高尚,在某種程度上講,它甚或只是一種非自由狀態下的神話敘事,禁不起思想上的推敲。但是,當面對“后現代”時期大眾文化的消費品位日益走向了快感和滿足,日益沉浸于物欲和放縱的現實時,相信任何一個有所“反思精神”的人,都不得不表現出彷徨和不安。在此過程中,權威被位移甚至消失,天地間的秩序與和諧也行將不存;另一方面,我們發現,當純潔、嚴肅、高雅等主導價值正被多元、個體、世俗等“主流文化”消解的時候,我們自己在精神上的“堅守”一下子成了思想上的“保守”了。
王崧舟先生顯然也遇到了這一精神上的窘境。他也算是“保守”的人,所以癡迷于這些“過時的”、“體現官方意志”的文本,并通過這些文本來排解他面對功利社會而油然產生的傷感和孤苦,抒發他對傳統審美文化的向往。他需要一種“英雄”的意志來支撐他的理想主義。因此,無論是他對于《我的戰友邱少云》和《一夜的工作》的課堂情境把握,還是他對于西方神話《普羅米修斯》的挖掘,都試圖引導人們(包括學生)重新構建心中的英雄情結,也試圖證明:民族、國家、歷史的目的比個人命運更重要。這種敘事倫理,事實上是劉小楓所說的“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它相比自由倫理式的“個體敘事”,更注重對于歷史的書寫,更注重英雄人物的典型化和理想化。[2]但在人欲橫流、道德失范的現實面前,這又不啻是一方醫治信仰失落的良藥。而這,同時又是“詩意語文”的終極關懷:
詩意的思想感情,是一種悲憫良善的同情之心,對生命、對世界、對生活充滿了垂愛和憐惜;是一種生命不息、夢想不止的浪漫情懷,它有無限美好的憧憬和遐想,以此來慰藉人生的傷感和孤苦。[3]
這段詩意語文的宣言,有著不可名狀的悲情,也包含著唐吉訶德式的浪漫努力。王崧舟一直堅信,無論是哪個時代的人,都有著“在心靈的碰撞和生命的律動中產生情感的溝通”的可能性,也堅信學生能夠把“知識轉化為人生哲理、‘安身立命’的覺悟和意志”。
師:看大屏幕。同學們,這就是邱少云的戰友在“391”高地上刻下的碑文。這句碑文,是邱少云精神的生動寫照,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精神的生動寫照,也是中華民族精神的生動寫照。讓我們一起,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深情地朗讀這句碑文!
(生讀)
師:讓我們用自豪的語氣來讀讀這句碑文。
(生讀)
師:同學們,有了這種精神的軍隊是偉大而不可戰勝的!有了這種精神的民族是偉大而不可戰勝的!老師相信,這句碑文,一定會世代相傳!這種精神,一定會永放光彩!
(《我的戰友邱少云》教學片斷)
正是這樣的溝通的可能性,使得王崧舟努力通過課堂教學,將他的英雄主義的精神體驗傳遞給了學生,并成為后者豐富而堅實的知識、情感力量。但是在當前的教育語境中,他的做法顯然是一步險棋,因為他隨時會引來如下兩種質疑:
1.教師對文本的“諂媚”姿態。換言之,王崧舟對于文本的解讀以及在課堂內的演繹,壓根就具備了“撒嬌美學”③的各種元素:以竭盡所能的修辭手法展開“宏大抒情”,其中充斥的,是對主流意識形態價值觀的隱喻和期待。這不是“英雄”的敘事,而更像是“文化兒童”的身份理想。
2.教師沉醉于自身的精神追求,無視學生的體驗與能力。簡單地說,教師在課堂內更多的是在進行“道德綁架”。這一說法的理論依據大致是方興未艾的“新課程改革”中的“以學生為主體”理念。
必須承認,從思想視域的眼光來審視王崧舟的文本解讀和課堂教學,這些指責的確理由充分,而且抓住了王崧舟教學中缺乏生本批判性的軟肋。不過,如果我們把王崧舟的這種行為置于他對于后現代生活中缺少超世俗精神和道德之提升的憂慮之中時,我們仍可以很好地理解他在挖掘這些文本價值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對意識權威和規范性認知的崇拜心理。從另一方面講,他的爐火純青的課堂敘事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以上不足,而不致于像別的老師那樣,心中“無道”,手中“乏術”,即便給他一個優秀的文本,也只會在課堂內拿腔拿調,欲哭無淚。
二
其實,王崧舟所理解和解讀的“英雄”,大多具有普通“人”的品性與追求,而并非一定是那些穿越歷史時空的高大形象。但他們的精神,卻體現著人類之永恒的價值追索。大致說來,在他所教授的20多個課例中,“英雄”可歸入以下三類:
第一類:救世者英雄。如《一夜的工作》中的周總理,《我的戰友邱少云》中的邱少云,《普羅米修斯》中的盜火之神。
第二類:道德型英雄。這些英雄雖或是平民,是“小人物”,但他們對于世人的愛和道德,實在有著最動人的力量。如《慈母情深》中的“母親”,《小珊迪》中的小珊迪、《二泉映月》中的阿炳,以及《親情測試》中上課的孩子們。
第三類:英雄氣概。有些課例中的文本,并無專門的人物,但授課之中,我們仍可以感受到一種威嚴的英雄氣魄,如《萬里長城》、《只有一個地球》以及《圓明園的毀滅》等。
事實上,在他的其它課例中,我們也可以感到一份屬于英雄的悲憫,如《楓橋夜泊》以及《長相思》等。
植根于英雄崇拜心理的敘事,必定包含對英雄及其文本的解讀。在王崧舟的課堂中,教學的演繹事實上正是對英雄所具備的元素的解構及對英雄概念的重構。
第一,苦難。
英雄往往被置于苦難的現場中,這是因為人們對救世者出現的期待所致。對苦難現場的呈現和解讀,可以引出一種歷史的憂患意識以及英雄人物出現的必然性。
師:盡管我們很不忍心,還是要將這兩個慘不忍睹的畫面劃下來。第一個在哪里?
生:普羅米修斯的雙腿和雙腳帶著鐵環被死死地鎖在懸崖上,不能動彈,也不能睡覺,日夜遭受著風吹雨淋的痛苦。
師:是這個畫面嗎?找到的舉手。還有一個畫面比這個更殘忍,更血腥。
生:狠心的宙斯又派來一只鷲鷹,每天用鋒利的嘴巴啄食他的肝臟,白天肝臟被啄食光了,晚上又長出來,這樣普羅米修斯的折磨就沒有盡頭了。
師:是這段嗎?(出示投影)找到的舉手。這是兩個慘無人道、慘不忍睹的畫面,我們拿筆把它劃下來的瞬間真的會顫抖。讓我們一起看看第一個畫面。誰來讀一讀?
(《普羅米修斯》教學片斷)
但是對英雄所遭受的苦難的白描甚至渲染,容易受到一些教師的質疑,因為他們覺得這或許會對孩子造成心理上的陰影。語言對于苦難的敘述,只有游離于事實和真相之外,方可以獲得讀者的信賴。換言之,讀者通過語言而獲得的苦難信息,應該是創造性的藝術,而非事實性的真相。這既是萊辛《拉奧孔》中的藝術觀,也是讓·波德里亞在他的《消費社會》一書中的文字傳媒觀。但是王崧舟顯然沒有理會這種中庸,他在課堂內處心積慮地引導學生對于每一個苦難細節的描述,正如他在《親情測試》中讓孩子劃去親人的名字一樣,其意圖正在于要讀者(學生)直面悲情,正視人類的困境。
這又是他在教學上的一步險招,會隨時招致教育倫理上的質疑甚至攻訐。不過我們發現,在上述課例中,教師有意識地要學生以“人”的視角來觀察和感受“神”的處境,一方面可以為英雄超強的意志力鋪設情境,另一方面也為讀者(學生)的“控訴”提供依據——在上述文本中,正是“宙斯”這一代表統治階級權威對于人的生命的無視,才造成了英雄的苦難與抗爭。
第二,抗爭。
現場感(無論是苦難還是抗爭)在敘事中最容易引起共鳴和類比,雖然上述“現場”,在學理上尚有可斟酌之處。同樣在《普羅米修斯》這一課例中,為了突出英雄(盜火之神)對命運的抗爭,教師反復渲染情境,引導學生重點誦讀“為人類造福有什么錯,我可以忍受各種痛苦,但絕不會承認錯誤,更不會歸還火種”這一體現普羅米修斯之堅強意志的宣言。這個聲音,置于恰當的多媒體畫面和音樂背景之中,刺激了觀眾(學生、觀課者)的視聽覺思維,營造了一種很好的舞臺敘事效果,也從而強化了英雄的不屈精神。
師:孩子們你聽,這堅定的回答在普羅米修斯被死死的鎖在高加索山上想起過,讀——
生:為人類造福有什么錯,我可以忍受各種痛苦,但絕不會承認錯誤,更不會歸還火種。
師:這堅定有力的聲音在鷲鷹狠狠地啄食他的肝臟,他生不如死的時候想起過,讀——
生:為人類造福有什么錯,我可以忍受各種痛苦,但絕不會承認錯誤,更不會歸還火種。
師:一百年過去了,這聲音依舊回響在高加索山上,讀——
生:為人類造福有什么錯,我可以忍受各種痛苦,但絕不會承認錯誤,更不會歸還火種。
師:一千年過去了,這聲音沒有減弱,沒有消失,依然那樣堅定地回響在人類的心上,讀——
生:為人類造福有什么錯,我可以忍受各種痛苦,但絕不會承認錯誤,更不會歸還火種。
師:一萬年過去了,兩萬年過去了,三萬年過去了,這聲音依舊沒有減退,沒有消弱,這聲音依舊堅定地回響在茫茫的天地間,讀——
生:為人類造福有什么錯,我可以忍受各種痛苦,但絕不會承認錯誤,更不會歸還火種。
在這里,王崧舟一如對“苦難”的解讀那樣,把英雄的“抗爭”置于對“人”的關懷之中,于是,他抗爭的內容便具有了亙古的意義;而他抗爭的對象,往往便是一種反人類的權威力量。英雄必將勝利,人民必將獲益。這是英雄歷史的必然規律,并貫穿于王崧舟課堂內對于英雄文本的解讀和敘事。王崧舟對這神話文本所進行的這種詩意教學處理,實在可以簡單地概括為“六經注我”。而在《二泉映月》中,這種抗爭則更多地表現為對命運的不屈和對美的向往:
師:還有阿炳怎樣的心聲,你懂嗎?
生:他的心聲是對人生的坎坷經歷,傷心的哭訴。
師:他要把自己坎坷的經歷哭訴給人聽,這就是他的心聲。還有什么?……還有什么?像這委婉連綿的琴聲,像這跌宕起伏的琴聲一樣,在二泉湖畔久久回響的還有什么?
生:還有倔強的吶喊聲。
生:還有阿炳對命運的抗爭。
第三,美德。
同樣道理,王崧舟對于英雄之美德的解讀,也是基于他“詩意語文”中對人的靈魂的追問,并從一個側面表達了他對功利主義的不滿與反動。作為普世意義的英雄,當有堅韌、博愛以及對命運的不屈等美德,但是在王崧舟的課堂敘事中,他唯有意識地放大了“愛”的光環,并將英雄的這一美德置于人的情感視域,從而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教育啟迪的效用。
我們不僅可以在他的《慈母情深》中察覺到濃濃的愛意,也可以從《小珊迪》中感受到愛的責任,更可以在《普羅米修斯》中悟到愛的博大。
師:孩子們,普羅米修斯終有一天會得救,其實真正解救普羅米修斯的不是大力神,不是其他的神,也不是你們,而是他自己,他對人類的——愛。是呀,正是因為他心中裝著那份無私的——愛,博大的——愛,堅貞的——愛,所以心中有愛的人一定會得到最后的解救。我記得法國人蒙沙爾說過這樣一句話,一起讀:愛別人,也被別人愛,這就是一切,這就是宇宙的法則。孩子們,普羅米修斯想要告訴我們的就是這樣的宇宙法則。最后,讓我們挺起胸膛,面對這樣的宇宙法則,把它牢牢地記在心上。一起讀:愛別人,也被別人愛,這就是一切,這就是宇宙的法則。
在課堂內對于愛的解讀,不單是為了建構英雄的概念,從教育的意義上講,它還引導著孩子們去感受英雄在苦難中永不放棄對美好生活向往和追求的高尚情懷。從這點看,王崧舟的一切解讀,都是為著一種文本的“意義”生成,這也是他在課堂內進行英雄敘事的立足點。
不過,王崧舟對意義的追逐以及對英雄概念的重構,往往招致那些鼓吹個性、自由的文本解構主義者的責難。畢竟現在語文界盛行的“文本解讀”,大多是“文本解構”——愈是解構成偏離主導意義便愈有市場。有些時候,對道統的堅守,甚至會遭遇來自學生的不經意的抵抗。
譬如,在《我的戰友邱少云》一課中,正當王崧舟滿懷期待地以為學生會對英雄的壯舉有所認同、有所情感表達時,一位“胖得流油”的男孩忽然站起來說:“邱少云,你真是一個傻瓜。”這句話可不簡單,它直接向傳統的對于英雄行為的期望發起了挑戰。王崧舟當時不假思索地應了句:“傻瓜?你才是傻瓜!坐下!”之后,他懊悔無比,不斷反思自己對待學生的態度,并盼望類似的事件再次發生以修正自己的行為。[4]其實,在此案例中,教師是從教育行為上來看待自己的“過失”,但他或許忘記了,他能夠不假思索地駁斥學生,正因為他心目中的英雄概念已經根深蒂固,從而本能地抗斥對英雄的解構。這一立場,直接影響了他在課堂內的敘事風格及教學策略。
三
對英雄的崇拜情結,使得王崧舟不僅抵抗對文本的個體主義解構,還以其道還治其身,用自己高超的文本解讀技術,“重構”文本,使得文本的意義回溯到它傳統的價值和生命中去。同時,他的課堂敘事能力,也的確超乎一般的教師,難怪沈大安老師和張華教授要稱之為“藝術家”了。從藝術創作的角度看,他的英雄敘事,大致通過以下手段實現:
(一)敘事語境的創設
如在《圓明園的毀滅》一課中,教師從一開始就為課堂奠定了一種悲情的基調:
師:同學們請舉起你寫字的手,我們一起來寫《圓明園的毀滅》。這里的“圓”是圓滿無缺的“圓”,“明”是光明普照的“明”,“園”是皇家園林的“園”,讀“圓明園”。
再如《慈母情深》中的開頭:
師:請大家看黑板!我們一起,恭恭敬敬地讀題目!
生:(齊讀)慈母情深。
師:讀得不錯。請注意這個“深”字的讀法,我們再讀一遍!
生:(齊讀)慈母情深。(“深”字讀成了重音)
師:好極了!孩子們,你們一定已經發現,在這個“深”字底下,有一個大大的著重號,是吧?
生:(齊答)是!
師:為什么?(稍頓)為什么?
生:它是提醒我們這個“深”字很重要。
在這里,對“深”字的解讀,非常有效地確立了課堂敘事的風格,也確立了之后對于這篇課文的解讀走向。按照福柯的說法,這是教師對課堂話語權的控制。“課堂話語權一開始便牢牢地被教師所控制,不再旁落。而權力正是產生知識的源泉。”[5]教師正通過對課堂話語權的控制,以他自身的精神追求,創設敘事語境,并藉此影響學生的知識建構。
(二)結構張力
在《小珊迪》一課的開頭,教師引入了一位博士生在德國找工作而遭到拒絕的故事。這則故事實則包含了一個普世的道理,即人的靈魂,尤其是道德才是啟迪人性發展之最要緊的力量。有了這一“導入”,有了這一師生共同的先驗認識,整個課堂內師生的對話以及對文本的閱讀,便無不帶有對人性的敬畏、帶有對小珊迪之高貴品格的敬意和認同,從而使得整個課堂的教學被賦予了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這大約便是“詩意語文”之預期設計與現場演繹間的一種默契。對課堂結構的美學追求,使得王崧舟的課堂從來都是“不可復制的唯一的存在”,是為了“喚醒主體詩意”的存在。在《親情測試》中,教師要學生拿出一張“最干凈最純潔”的紙,這一雙關分明是對親情的高度概括,也是對孩子的教育期待!我們再看《一夜的工作》一課。當教師讓學生在文中找出“讓你感動的地方”之后:
師:(巡視)那些令人感動的地方,你讀著讀著,你有一種沖動,你想大聲的朗讀,讀你找到的、品過的句子。
(生自主讀書3、4分鐘)
師:停,總理的這一夜,讀著讀著,我們的心都為之一顫,是嗎?請你讀你的句子。
生1:這是一座高大的宮殿式的房子,室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張不大的寫字臺,兩把小轉椅,一盞臺燈,如此而已。
師:讀著讀著,你為什么為之一顫?
生1:因為……簡單。
師:假如你用文中一個詞來概括你想用哪個詞?
生1:極其簡單。
師:請你再讀,把“極其簡單”這種感受讀出來。
生1:(有感情地讀)
這是什么?這即是對比的效用。很顯然,“極其簡單”正蘊含著“極其不簡單”的總理人格。此處教師的“歷史視域”,簡簡單單地通過文字的聚焦,便實現了學生的“理想瞻望”,使得他們面對一位并不十分熟悉的人物,照樣成功地構筑起了一種對英雄之品格的認識和尊重。
事實上,因課堂結構而引起的情感、認知張力,不僅是通過對英雄文本之氣、味、韻的把握,也不僅是通過對英雄之風骨的渲染,即便在時空和意象的構筑中也可產生源源不斷的互動與想象,從而還原英雄的生命與形象,實現師生的情感跨越。譬如在《長相思》一課中,誠如王崧舟自己所分析的那樣,“身在征途”的象的還原,“心系故園”的象的創生,將這兩種連續呈現的象加以剪接和重組,就形成了一種孤獨、寂寥的課堂情境和文本意境。[6]而在《二泉映月》中,對美景的還原,更是使學生的心理產生了對阿炳之苦楚的無限同情。
同時,節奏感在詩意語文的課堂結構中亦顯得異常顯著。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當是《兩小兒辯日》中的節奏和氣勢。我在之前對此課的評論中曾指出:“教師對于課堂的動靜、錯落、疏密、起伏的把握藝術而和諧。”[7]而當課堂氣氛漸趨高潮時,學生的辯斗聲戛然而止:
師:辯啊,(眾笑)怎么不辯啦?怎么不辯啦?怎么不辯啦?
生1:嗓子喊啞了。
師:你怎么不辯啦?
生2:孔子來了。
師:你怎么不辯啦?
生3:孔子說話了。
這一突降的過程使人產生了無限的遐想空間,亦即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另一方面,空間維度的拓展,使得讀者(學生)有將文字與畫面結合的沖動,從而造成一種建筑的美。這在《萬里長城》、《二泉映月》等諸多課例中也有不少實例。而在《我的戰友邱少云》中,這種建筑的美更讓學生覺得仿佛與英雄同在:
師:同學們抬起頭,齊讀這個詞。(師指著“紋絲不動”)怎么讀才能讀出這個詞的感覺,(學生讀時提醒)再讀,輕點,再輕點。
師:“沒挪動一寸地方”其實就是紋絲不動,“千斤巨石”、“沒發出一聲呻吟”、“一動也不動”也是——
生:紋絲不動。
師:請大家再來默讀,看你是從哪些地方讀懂“紋絲不動”的?
“輕點,再輕點”,這一聲提醒使得“紋絲不動”頓時有了生命的意志,也使得遙遠的空間頓時被拉到了眼前。這可謂是王崧舟所倡言的“陌生的熟悉感”。在此處,我們也發現,即便是小學語文教學中常用的誦讀這一手段,也都指向了課堂敘事中的文本意義呈現——任何一次的誦讀,都是英雄之精神發現的過程,也是讀者之詩性想象的過程。
(三)語言隱喻
獨白是一個人的言語,是他內心思想的自我反復;但同時,他的言語,又有預定的對象。因此,獨白事實上具有強烈的交互性。在王崧舟的課堂敘事中,無論是教師的獨白還是學生的獨白,都存在于心靈之間的交往,又存在于虛構的現實之中。
師:就二十分鐘的時間,殘酷、痛苦。我們仿佛一下子從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跌入了凄風苦雨的夜晚;我們仿佛一下子從鳥語花香的春天走進了冰封大地的冬天;甚至,我們仿佛從天堂掉進了地獄。短短的二十分鐘時間,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你最愛最愛的五個人,在這一刻,被你們一一劃去了。請大家抬起頭來。但是孩子們,這一切根本就沒有發生過呀!他們依然在你們身邊,他們依然好好地活著,你為什么要哭?你為什么要那么傷心地哭?
我們發現,在《親情測試》一課中,教師的獨白不僅僅是一種“行動情節”,也包含著訓誨和敘述。他表白的不僅是他自身的心境和思考,也有對學生精神發展的描繪和契合;不僅呈現一種課堂色彩和基調,也在和語文教學進行著一場對話。這樣的獨白,與課堂內的對白相得益彰:
師:我一邊在巡視,一邊在傾聽,一邊在用心感受,感受你們跳躍的那顆心。你在讀這篇文章時,心情是怎樣的?能跟大家說說嗎?
生:我們在美麗的宇宙中,只有一顆讓人生存的星球,人們卻不斷地在亂砍亂伐,不斷地滿足自己的需求,為此我感到非常痛心。
師:我注意到了,你剛才說了兩個“不斷地”,不斷地亂砍亂伐,不斷地滿足自己。多么貪婪的人類啊。
(《只有一個地球》教學片斷)
事實上,這里的對白,更須理解成“獨白與獨白間的對話”才是。除此之外,教師在課堂內的語言渲染,也隱喻著一種對英雄價值的確證,并使得學生在修辭的世界中獲得審美滿足,從而達致對文本主題的理解。
師:感動了嗎?感動不如心動,心動不如行動,像王老師一樣讀讀,把你的這種感動讀出來。
(生讀)
師:此時此刻,你在讀這段話時,你感覺到自己的心情像大海的波濤一樣不斷地翻滾,不斷地起伏。請你再讀一遍。
(生讀)
師:這段話中你有沒有一種特別的感動,有沒有想流淚的地方。再讀,讀出自己的感受,讀出自己的感情。
(生讀)
師:這一段話中最令人感動的地方在哪兒,讀給大家聽。
(《我的戰友邱少云》教學片斷)
相信學生在初讀課文時,未必真的會有“感動”的情緒。但是教師的語言渲染和推進,使得學生不知不覺地走入了教師的“敘事聲音”。顯然,王崧舟在此處,十分巧妙地利用了閱讀心理,使得讀者(學生)不由自主地在文字和修辭面前臣服,也正因如此,他的課堂受到了廣泛的質疑。
(四)視角轉換
雖然王崧舟在課堂內處理的大多是“英雄故事”,但其教學,未必都采用線性敘事的手法。在他看來,恰當地運用非線性敘事,找出文本的“關鍵詞”并以此帶動誦讀及思維,興許可以取得更好的教學效果。這一手法,我們不妨稱之為“散點布局,整體構造”,亦即利用文本中最能攝人心魄的詞句,煞費苦心地帶領孩子進行解讀,從而達致一種超越文本整體敘事效果的心理效應。比較典型的是《一夜的工作》以及《慈母情深》。當然,在此過程中,“視角轉換”是關鍵。
視角的轉換,本是小說創作的一種手法,王崧舟先生卻十分高明地將之用于他的課堂敘事,從而將“英雄”的人物,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來。
就一般而言,在他的課堂敘事中,教師大多采用全知型的視角,而學生又被安排成限知型的視角。這或許是為了他的課堂邏輯的發展,也為了學生能更好地體驗英雄人物所遭受的苦楚與意志。因為對英雄人物的理解、對傳統價值的認同,必定是從認識之有限走向認同之確定的。但是在具體的演繹中,視角的轉換(即“跳角”)又十分的頻繁。
師:……咱們找一找,長城跟巨龍之間哪些地方是一樣的?
生:巨龍它很長,長城它也非常的長。
師:你從長度方面找到了長城跟巨龍一樣的地方。
生:巨龍很大,很高。從它的高高低低、蜿蜒曲折可以體會出長城像巨龍一樣高,一樣蜿蜒曲折。
師:你從姿勢方面找到了長城跟巨龍一樣的地方。它們都是高高低低、蜿蜒曲折。
生:長城和巨龍的特點都是:氣魄很雄偉。
師:你從氣魄方面找到一樣的。真好!這個一般的人是找不到的。
(《萬里長城》教學片斷)
嚴格地說,上述課例是一種空間視角的轉換。但它可以讓學生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看待一個事件、一個人物,從而以不同的范式感受或解釋文本的內容與主題。至于人物視角的轉換,則更可以使得閱讀者(學生)的心理發生激蕩與變化:
師:我是納蘭性德,我想先問一問我的老父。老父,你說我是輕離別嗎?
生1:不是,我從“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中看出你不是輕離別,而是為了保家為國。
師:好一位深明大義的父親。我想再問一問我的愛妻,我是輕離別嗎?
生2:你不是,“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你是為了保衛祖國,你離別家鄉是為了到前線去殺敵,所以我不怪你。(笑聲)
師:好一位賢良的妻子啊。是的,我何曾是輕離別啊,我是何等地重離別啊。可是,我身為康熙皇帝的一等侍衛,我重任在肩,我責任如山,我不得不離,不得不別啊!我舍不得離開年邁的老父,舍不得離開溫柔的妻子,舍不得離開生我養我的故園
(《長相思》教學片斷)
像上述課例中的視角轉換,在王崧舟的課堂內比比皆是。簡單地說,這種視角轉換類似影視藝術中的“多重式聚焦”(包括:零聚焦,即敘述者>人物;內聚焦,即敘述者=人物;外聚焦,即敘述者<人物,以及人物有限視角的轉換等),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加強對英雄人物的立體理解。王崧舟在視角轉換上的運用證明了:在對待文本的態度上,我們不能只顧及兒童視角,而要提供多維的看待與分析人物的視域,否則難以在文本的習得中達到一種明朗、踏實的審美效果。
四
王崧舟對于英雄的崇拜情結,使得他的很多課堂都是帶有“主題先行”的敘事,換言之,他的課堂充斥著前現代“意義”的力量和影響。這種意義,是他對缺少主旋律價值觀社會的積極抵抗,也是他一直堅持著的儒家入世拯救觀的具體體現。可貴的是,他對英雄的解讀和構建,都能站在“人”的立場進行。這使得他的課堂敘事中,文本、教師、學生都能有機地融合在對生命的尊重之中。王崧舟的“詩意語文”課堂之所以能夠對語文教學造成沖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在一個情感缺失的年代,滿足了人們價值回歸的需要,也抒發了人們長期以來埋藏心頭的“人文教育”的潛意志力。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的“英雄敘事”并非簡單的“精神復歸”,而是為語文教育打開了一種新的境界,是一種對“高貴的理性”的詩性開掘。
但是這一關切人類普世倫理的“高貴理性”,卻不得不把世俗的教育理念和教育行為當作土壤,并在其中的夾縫中艱難生存。事實上,王崧舟的課堂,往往以“公開課”的形式,在商業化色彩濃厚的“語文研討會”一類的活動中展出,這頗具諷刺意味。所以我們說,王崧舟的詩意語文以及其中的英雄敘事,常常在藝術與世俗、傳統與現代、學理與商業之間徘徊著,并微弱而頑強地掙扎著。但其追求過程中的悲情和偉大,卻給了我們無數的啟示,也在事實上對語文教育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注釋:
①事實上,不少教師都曾嘗試對“詩意語文”進行理論建構,但大多落入技術主義窠臼。王崧舟先生自己也有過多次對“詩意語文”的闡述,如他在2008年撰寫的《自贖與拯救:詩意語文的再發現》。但他的敘述,更似以一種評點式的文字,對詩意語文做一番系統的學說整理。
②王崧舟的《詩意語文的理想和信念》一文,便可視作他對語文教育理想的一個宣言。文見其工作室博客:http://msgzs.zjer.cn/article_view.php?sid=1cid=63id=51
③關于撒嬌美學,可參見:朱大可.1981-2004:中國當代文化撒嬌史[J].新周刊,2004-12-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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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3][6]王崧舟.自贖與拯救:詩意語文的再發現[J].語文教學通訊:小學刊,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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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小慶.王崧舟:精神的詩學還是詩學的精神?[A].王崧舟.王崧舟講語文[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8.
[7]王小慶.作為藝術而存在的課堂——王崧舟《兩小兒辯日》的美學境界[J].小學語文教師,2007(1).
(王小慶,浙江省杭州市北苑實驗中學,31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