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某個廠房內,比手掌還大的鮑魚殼隨處可見。兩三個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忙碌,有的在打孔,有的在切割,有的在雕刻。在他們的旁邊,一個長度不下6米的巨大照壁已經初見端倪,在一個身穿工作服的師傅的嫻熟操作中,泛著神秘光澤的神龍似要騰空而去。如此耗材、費時又花人力的作品,還沒面世就已經張揚著恢宏的氣勢,貝雕——這個沉寂多年的精妙工藝,正在醞釀一場令人矚目的風潮。
風潮的推動者,是那個正在做龍的師傅。他叫金阿山,大連貝雕行業的領軍人物,1996年即被評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十幾年來,他和大連貝雕一樣,
“藏”在大連,默默無聞,頗顯神秘。現如今,他帶著徒弟集中打造這樣的鴻篇巨制,意欲何為?
沒有作品的國大師
黃昏,夕陽的余暉灑在海面上,遠處傳來水鳥的幾聲嗚叫。金阿山找了個地方,剛開始站著,后來坐到沙灘上,若有所思。剛接了一個很大的訂單,如果是以前,按部就班做完即可。現在,他想把產品做得更加藝術化,所以來問問大海:該怎樣呈現產品最后的樣子。
金阿山出生在海濱城市,從小在浪花里長大。從20歲進入貝雕行業開始,他每天早晨7點去廠里,晚上11點回家,一年只休息兩三天,從不休病假,“整天工作,連得病的時間都沒有。”
金大師在忙什么?
1964年,因為出身問題,找工作無門的金阿山“無奈”進入大連貝雕廠。因為有美術基礎,人又勤奮,金阿山很快在學徒工中嶄露頭角,引起了一位名叫王漢清的老師傅的注意。王漢清是貝雕廠人物畫組的負責人,他十分賞識金阿山,有意栽培,囑咐他晚上下班后和星期天到自己家中研習美術。
金阿山便和王漢清的兩個孩子一起學畫畫,亦師徒亦父子的溫情每晚在昏黃的燈光下彌漫。后來“才子佳人”題材被貶斥,金阿山被調到花鳥風景組,師從王德謨。十年動蕩中,大家都興致勃勃地參與各種運動,金阿山卻堅持每天上班,瞅著機會就向技藝高超的師傅請教,時光飛逝,貝雕的各種技法逐漸爛熟于心,當他從小小的班組長直接被任命為全廠技術副廠長時,廠里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
1985年,時任大連貝雕總廠廠長的金阿山,身為全國重點企業掌門人,卻“從來不坐辦公室”,每天都泡在生產第一線,臟活累活他總是自己帶頭干。曾經有一個外地的業務員找金阿山,在辦公室沒找到,來到生產車間。工作人員指著一個身穿工作服、滿頭是汗的中年人說,這就是金廠長。業務員上下打量金阿山,心里直嘀咕:看他那手,都是繭子和裂紋,當廠長的怎么會是這樣呢?
貝殼的粉末吸油,整天和貝殼打交道的人,手上的皮膚寫滿其在貝殼上投入的精力。“顏料都滲進去了,洗不掉。永遠都是老農民的手,粗糙得很。”金阿山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邊自嘲,一邊流露出淺淺的溫柔。
雖然每天和貝殼打交道,金阿山卻沒有太多時間打造自己的貝雕作品,現存的作品要么是很久以前制作的,要么是在生產間隙偷閑做的。在舊廠的某個陳列室內,層層疊疊擱置著大大小小的貝雕畫作品。透過蒙塵的玻璃,才子佳人、山水風景、花鳥魚蟲依稀可見雕塑的技法和國畫的意韻,湊近仔細看,貝殼所創造的神奇依然令人驚嘆。玻璃柜臺上貼著的日文、英文標識,昭示著這里曾經的繁華。
金阿山用手抹了抹玻璃上的灰,有點不好意思,一邊說:“我準備搞一個1000多平方米的大展廳,把這些寶貝都好好地展出來,舊框子什么的統統不要了,重新換上新裝幀。”他說自己不太喜歡想過去的事,有時間的話總是想著法兒向前看。但是記者離開陳列室時,金阿山主動提出讓記者給他照張相,照片的背景正是那些凌亂堆放著的貝雕畫。
讓貝雕從畫上跳出來
人類用貝殼美化生活的歷史長達幾萬年,現代貝雕巧用彩色貝殼的天然色澤、紋理和形狀,經剪取、車磨、拋光、堆砌、粘貼等工序,精心雕琢成平貼、半浮雕、鑲嵌、立體等多種形式和規格的工藝品,發展至今不過百年。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貝雕人物、山水、花鳥畫風靡全國,僅大連就有1DO多家貝雕廠。1982年,金阿山作為全國輕工系統代表團成員訪問菲律賓。當地有一家前店后廠的作坊式貝殼工藝品廠,只有5名成員,每年卻能創造300萬美元的產值。當時,國內規模最大、擁有數百員工的貝殼工藝品企業,全年的總產值不過200萬元人民幣。金阿山震驚了,他意識到,“死守著貝雕畫不放,肯定沒有出路。只有跳出畫框,進入生活的各個領域,貝雕產業之路才能越走越寬。”
金阿山有意識地帶領行業從貝雕畫向貝雕實用品轉型,花瓶、蠟杯、果盤、燈罩、風鈴不斷被生產出來,貝雕產品也進入千家萬戶。在當時的輕工行業中,流傳起了“青島啤酒、大連貝雕”的說法,各級領導訪問大連,貝雕廠是必須要去的地方。
“風光無限”的大連貝雕,鼓脹著突破的激情,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貝殼軟化與成型技術的研發。
貝殼軟化技術,就是用化學試劑把貝殼泡軟后,貼在容器上或者壓制成各種形狀的工藝品。
“用這種方法做出來的產品很漂亮,但是當時這種技術掌握在菲律賓某廠手里,不外泄。”金阿山受命攻關。
他從廠里抽調了6名骨干,成立攻關小組,帶頭研究了兩年,進展緩慢,“當時我們壓力很大,再不出成果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問題究竟出在哪里?金阿山日思夜想,像福爾摩斯一樣抽絲剝繭地思考貝殼軟化的每個環節,某天突然想到了氣候的原因。
也許貝殼只有在熱帶的溫度和濕度下才肯軟化,金阿山建議把貝殼被放在實驗室的大烤箱里試試。照做之后,貝殼順利軟化,金阿山皺了兩年的眉頭得以舒展。與國外的技術相比,金阿山還朝前邁了一步,成功找到了貝殼快速軟化的有效途徑。此后,貝殼壓嵌技術也獲得成功,漂亮的貝殼第一次成為了裝飾板材。
傳統貝雕產品,無論如何美輪美奐,總是受制于貝殼材料本身的形狀。貝殼軟化與成型技術,直接打破了這一瓶頸,讓貝殼不僅僅作為材料存在,而且凸顯出作為材質的價值。這項技術填補了國內空白,榮獲了當年輕工部科技進步一等獎,以及后來的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讓人意外的是,貝殼軟化與成型技術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被廣泛運用,掌握核心技術的金阿山,更熱衷于生產保存著貝殼原始質地和紋路的貝雕產品。對他而言,貝雕雖然從畫框跳出來了,但是依然應該有貝殼的樣子。
大制作醞釀風生水起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金阿山帶領企業開始專做出口,應國外市場需求不斷設計和出口各種貝殼日用品,效益非常好。與此同時,一些新興的裝飾材料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尚未實現轉型的國內貝雕行業市場整體萎縮,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近兩年,隨著貝殼小商品的涌現,貝雕行業開始回暖,貝雕藝術品也隨著收藏熱的興起而身價倍增。金阿山說,朋友有一個不到一米高的貝雕花瓶,黑珍珠貝殼做的,他讓記者猜值多少錢。記者還沒搭腔,金阿山加重語氣說:“36萬,而且很輕松就賣了這么多。”他感受到了高端貝雕市場的熱度。在杭州召開的世界手工藝大會上,金阿山穿行在那些巧奪天工的工藝品中,慚愧于貝雕的缺席,他意識到,“貝雕行業需要一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來提升整體品質。”而這件事情,讓當了15年國大師的金阿山感覺義不容辭。
制作貝雕精品,材料是金阿山面臨的第一道難題。隨著海洋污染日益嚴重,上好的貝殼數量越來越少,價格越來越高。為了創作能夠傳世的精品貝雕,金阿山四處尋找。他帶著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在有貝殼的地方和當地人討價還價,有時候千里迢迢出去一趟只能帶回零星的幾個。
金阿山說,上世紀60年代,夜光螺都是一筐一筐地買,如今,“買一個得花百八十塊錢。”以前材料多的時候,悶著頭做外貿產品;如今一心想創作好作品,卻需要花很多財力和精力去“尋寶”。人生如戲,金阿山用做貝雕產品賺到的錢,購買貝雕藝術品用的材料,這個過程很有趣。
現在的金大師,每天仍是6點半起床,7點去廠里,依舊很忙。不同的是,他已經把廠里的事情全權交給兒子打點,自己則潛心帶徒,和他們一起打造貝雕精品。長達6米長的鮑魚殼九龍壁仿北海公園的九龍壁,預計今年年底完工,“這將是貝雕史上最精致的作品!”金大師還在籌劃貝雕精品全國巡展,寫關于貝雕史的書,他希望通過努力,引起更多人對貝雕藝術的關注,從而讓貝雕行業再次風生水起。
有一次接受記者采訪,金阿山在回憶了很多往事后,突然提出到海邊轉轉。站在沙灘上,海風盈袖,他安靜地感受著大海的呼吸,說很久沒到海邊了。40多年來,從貝雕畫到貝雕日用品,從貝雕日用品再回到貝雕藝術品,貝雕行業的每次轉型,金阿山都走在最前列。行業的興衰榮辱,仿佛大海的潮起潮落,金阿山無疑是個弄潮者,低調篤定,氣場強大。他對這片海,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