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貴州建省是貴州地方史研究中的重要內容。明初衛所的開設是貴州建省的基石,而屯田則是貴州建省并得以維持的經濟基礎。那么,衛所的設置對于貴州建省究竟怎樣的關系呢?衛所的設置與調整,明政府對衛所的管理實踐與貴州衛所本身的地方管理實踐,二者作用與影響貴州這一省級政區的建設過程又是怎樣的?以下就這些問題作簡要的闡述。
一、明初西南戰略與貴州衛所的開設
元朝是我國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它消滅南宋政權并不是從南到北、渡淮過江直接實現的,而是繞道川西走廊,消滅云南大理政權,在形成戰略大迂回的弧形包抄之后完成的。在元朝建立的前夕,為了爭取云貴高原上的西南各民族地方勢力,蒙古統治者在該地區推行土司制度,允許西南各民族地方勢力自治,并將這些招撫的地方頭領按其勢力的大小納入中央王朝的官階加以委任,要求他們遵循國家的相關政策法令。在今貴州黔中的布依族地區設置了“八番順元路軍民蠻夷官”,八番之外的布依族和苗族地區設置了“管番民總管府”,彝族地區設置了“亦奚不薛”,在安順和普安都設置了軍民府,任用彝族首領統轄兩地,在土家族地區設置了思州軍民安撫司,在黔北設置了播州軍民安撫司等。為了節制土司,還設置了普定、普安、烏撒三路,這些路均在貴州的西部,均為彝族土司地區,在元代均屬于云南省統轄。
蒙古統一全國后,出于穩定據守云南的軍事戰略需要,決定在黔中腹地派遣常駐部隊,確保從東向西橫貫貴州全境的驛道暢通。雖然派駐的兵員僅區區三千余人,但外籍軍人的長期駐守,卻使原先并不為兵家所關注的黔中腹地,一躍而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進而形成了貴州各民族地方勢力競相靠攏的朝廷代理機構。建立在黔中的八番順元宣慰司都元帥府事實上已成為湖南、四川、云南三省毗連的政治軍事中心,轄地遼闊,思州、播州、亦奚不薛曾一度受其節制,逐漸形成了貴州省的雛形。明朝統一全國后,元蒙勢力雖撤出中原但其殘余勢力仍盤踞云貴高原西北段地區,保持著襲占云南、重演弧形包圍南宋的態勢。明統治者在尚無力根除這種威脅時,不得不沿襲土司制度,在此基礎上強化對西南地區的統治,設置衛所并最終建省,是明政府西南戰略經營中的關鍵一環。貴州在西南戰略中的樞紐地位,顧祖禹曾經有言:
常考貴州之地,雖偏隅逼窄,然驛道所經,自平溪、清浪而西,回環達于西北,幾千六百余里。貴陽猶人之有胸腹也,東西諸府衛,猶人之兩臂然。守偏橋、銅鼓以當沅、靖之沖,則沅、靖未敢爭也;據普安、鳥撒、以臨滇、粵之郊,則滇、粵不能難也;扼平越、永寧,以拒川蜀之師,則川蜀未敢爭也,所謂以守則固矣。命一軍出沾益。以壓云南之口,而以一軍東指辰、沅,聲言而下湖南,而卷甲以趨湖北,武陵、澧陽不知其所守。膺擊荊南,垂頭襄陽,而天下之腰膂已為吾所制矣!一軍北出思、黔,下重慶,敵疑我之有意成都,而不疑我之飆馳葭萌也。問途沔北,顧盼長安,而天下襟吭,且為我所搤矣!所謂以攻則強矣!如是,而日貴州蕞爾之地也,其然乎哉!
欲長久控制西南,必先鞏固云南;欲鞏固云南,必先穩定貴州。因此,當傅友德、藍玉、沐英率數十萬大軍平定云南后,朱元璋即令其務必消除貴州的不安定因素,若當地土司如靄翠輩不盡服之,“雖有云南不能守也”。設置衛所以控御土司,土司的逆順與否,仍是關系到西南戰略安危的關鍵。貴州特殊的戰略地位與八番順元等處宣慰司都元帥等政區機構在當地的實踐經驗,決定了明政府也不會對這一地區漠然視之,而要開鑿道路,屯軍駐守,基于當地的族群與地方性政權組織結構現狀而實施最大限度的軍事控制,這就是明初貴州衛所設置的大背景。
二、衛所、土司與區域政治秩序
以控制云南為目的,為此而經營貴州,明政府作了兩方面的努力:其一,設置衛所,組織屯田,最大限度解決滇黔駐防軍隊糧餉供給困難問題;其二,規范土司制度,維持中央與地方的正常統治秩序。這兩個方面的舉措共同實現明政府對處于湖廣、四川與云南三省區交界地區,也即貴州地區的控制。
首先,貴州衛所作為一種軍事、行政合一的地方管轄單位,其設置使貴州的政治形勢發生極大的變化。衛所初設時,土司林立,流官控制區域有限,出現“環衛皆土司”的狀況。隨著衛所在川滇驛道、湘滇驛道開設漸多,形成了扼控交通要道,分割土司轄地的態勢。由于衛所被明政府視為流官統治的一種形式,在某種意義上說,都司衛所的設置造成了貴州流官統治的格局,它與分隸各異的大小土司共同締造出明初貴州“土流并治”行政格局。嗣后,明政府郡縣其間,土司勢力被逐步控制、削弱、改流,類似于內地的布政司府州縣行政體系才在都司衛所的軍事保障與建制基礎上逐漸建立、擴展、加強和完善。
其次,規范土司制度,維持中央與地方的正常統治秩序。明代土司制度的完善,其主要表現有二:第一,土司的授置、升遷、承襲程序的嚴肅性和制度化明顯增強,“承襲屬吏部”,“襲替必奉朝命,雖在萬里外,皆赴闕受職”。第二,嚴格土司權利與義務,土司在征調、貢賦、朝覲等方面能否依照規定而行,成為土司賞罰獎懲的依據。當然,“懲罰”不一定都是規范制度的結果。如洪武十四年年底,明政府派顧成率兵在今安順境內大張撻伐,擒安贊、克普定。從表面上看,“云南、普定被大軍征伐者,為隱藏向倉官龍小廝及招誘逃軍”。實際上,為了直接控制普定這一由黔人滇的交通要沖,實現區域控制,這是不得不為的舉措。同樣地,永樂十一年思州宣慰使田琛與思南宣慰使田宗鼎互相仇殺而被改流。考慮到二者地處湖廣之西、貴州之東驛道之沖,衛所一線排列的現實,并隨之而來的貴州布政司之設,對此恐怕也不應該就事論事從事件本身去解讀。
可以說,迨至明初,地方族群勢力主要也就是盤踞于川西南、湖廣西部、粵西、滇黔的大大小小土司,還包括一些所謂的“化外生苗”,仍是王朝國家依據其主流地方行政制度與意識形態標準統治西南地區的障礙和威脅。因此,依托于軍事力量的地域控制就顯得尤為重要,從地域控制背景下王朝國家與土司關系審視衛所在滇黔地區的設立,衛所無疑是王朝區域政治秩序得以維持的基礎。
三、內外之別所凸顯的衛所文化標識
相對于取代明政權的清政權而言,明政權發端于蒙古政權,最高統治者秉持的族群觀念所表征的文化涵義是有很大差別的。明政府將主流政治制度與文化意識形態所包含的群體都稱為“民”,內外之別更多地表現為體制與文化的區分,清政權稱“民”的時候更多地指“漢人”而言,族群區分相對于內外之別(表現出來即“華夷之辨”)顯得更為重要。因此,也可以說,體現在明代貴州的漢、夷、苗等族稱區分,更多地是王朝體制與觀念中的內外之別,而到了清代,它才更多表現出族群區分的涵義,這也是明清貴州民族研究中的一個大關節所在。
衛所的設置與制度實踐,與其說是一種族群標識,毋寧說表現了明代王朝體制與觀念的內外之別。這種內外之別從經濟、政治上表現之外,主要體現在文化與觀念上,而文化、觀念的邊界與表達,又恰恰要通過政治、經濟實踐的具體語境來表達。在明代主流意識形態的觀念中,“夷俗”與“中國之治”之間互不兼容,“蠻夷之性”與土司制度之間有著某種必然聯系。如王陽明就稱,“蠻夷之性,譬猶禽獸糜鹿,必欲制以中土之郡縣,而繩之以流官之法,是群糜鹿于堂室之中,而欲其馴擾帖服,終必觸樽俎,翻幾席,狂跳而駭擲矣。故必放之閑曠之區,以順適其獷野之性,今所以仍土官之舊者,是順適其獷野之性也”。文化的隔膜形成諸多障礙,流官甚至不愿同土民打交道,嘉靖《貴州通志》就稱:“貴州軍民雜處,民固夷也。雖租賦徭役略仿中原,而椎髻鳥言,終駭官府”,夷民視聽駭于官府,官府所親近僉役者,也就惟有“漢人”與“卒伍”了。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在移民及漢化程度較深的驛道沿線地區,土官存在的必要性也才受到質疑,“貴竹司舊人,多出腹里中州,前代仕宦經商流移至此,歲久遂家焉。風俗純厚,率多尚禮,以耕為樂,不喜華靡,尤重于婚喪,有中州遺風”,“貴竹長官司所轄皆流寓子孫,與夷民不同”,正是流寓子孫與中州遺風,成了貴竹司改流的理由。貴竹改流設縣,水西企圖恢復舊司,南隅、西隅、北隅、谷也四里百姓聯名反對,也是拿“四里百姓系流寓漢民,與本土苗、仡佬不同”作理由的。理解了這種以文化差別所表征的土流漢夷之別,我們就更能理解衛所設置及其制度實踐中對于貴州建省的特殊貢獻了。
四、衛所設置對貴州建省的貢獻
論貴州衛所設置的作用與意義,大多要談到它對于貴州建省的貢獻。當然,這里所說的貴州建省,并不僅僅指永樂十一年貴州布政司設置這一事件,而是將貴州省區地位的凸顯、貴州都布按三司等省區建制與職能的完善、貴州所屬政區州縣化的擴展和程度的加深等視為一個逐步的過程,直到它在地方行政體制、經濟與社會結構和文化意識形態等各方面成為典型意義上的省區。在這個意義上認識衛所設置對貴州建省的貢獻,主要有以下四點。
首先,衛所是設省置府建立流官統治機構的先聲。明政府在衛所治地附近的統治力量較強,衛所旗軍及其家庭長期屯駐、生息,以致漸為土著,地方控制趨于成熟,使得設置府州成為可能。黔中及西部所設的府州,如貴陽府、安順府、永寧州、普安州等,明顯沿湖廣人云南的交通線呈線狀分布,這與衛所的設立有極大的關系。而且,衛所的建設基礎,一定程度上為日后開設縣治提供了便利。
其次,衛所是貴州各級行政機構的后盾。貴州設省之初,府、州、縣等各級政區管轄單位,無論是在管轄區域還是職官建制或機構設置上都“先天不足”,或轄地犬牙于土司、衛所乃至鄰省、“生苗”之界,或公署宮室因陋就簡不足觀瞻,或官如寡人,司缺有問。軍衛與有司的這種形勢,誠如王士性所言:
衛所治軍,郡邑治民。軍即尺籍來役戍者,故衛所所治皆中國人;民即苗也,土無他民,止苗夷,然非一種,亦各異俗。日宋家,日蔡家,日仲家,日龍家,日曾行龍家,日羅羅,日打牙仡佬,日紅仡佬,曰花仡佬,日東苗,日西苗,日紫姜苗,總之盤瓠子孫。椎髻短衣不冠不履,刀耕火種,樵獵為生,殺斗為業。郡邑中但征賦稅,不訟斗爭。所治之民即此而已矣。
相對于衛所“所治皆中國人”,府縣有司系統“民即苗”的現狀,對于浸淫熏濡于儒家正統文化而科舉出仕的流官群體而言,無疑具有管理上的相當困難,治理也難以深入。這種局勢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都存在,晚明王士性描述這種情狀時仍然說,“其開設初只有衛所,后雖漸漸改流,置立郡邑,皆建于衛所之中,衛所為主,郡邑為客,緒紳拜表祝圣皆在衛所”,衛所不僅從武力上庇護州縣,更為州縣辦公、行使行政職能提供場所。
再次,衛所土地成為貴州賦稅的主要來源,其旗軍與軍余又構成貴州應役勞動力的主體,是貴州賦役體系建立的基礎。除衛所旗軍與為數不多的漢戶口外,其他主要是土司部民和“生界”居民,由于缺乏像樣的里甲組織,他們難以有效管理,所能提供的賦稅勞役更是有限,夫馬走遞,驛路往復,皆依賴“卒伍”、“漢人”,此即所謂“有司之役惟漢人,軍衛之役惟卒伍”。賦以屯田為主,役惟卒伍是賴,衛所“有土有人”,也是貴州賦役體系建立和完善的前提與基礎。
第三,貴州衛所是漢族移民的中轉地。衛所大多位于一府的中心,有軍士、家屬及后裔,漢族居住相對集中,成為當地有效的管轄機構。明代中后期,內地人口壓力漸大,流寓貴州的漢民也愈來愈多,他們依托衛所,資其庇護,佃種、購置或開墾土地漸次安居。在不少地區,經過相當長的時間,依托衛所的庇護和中轉,逐漸積累起較多的漢族民戶,逐漸實現了從“夷多漢少”到“漢多夷少”的轉變。正是這些衛所提供的中轉作用,最終在明中期以后陸續改流一些中小土司并設置了一批縣級行政機構。
總之,明初貴州衛所的設置,極大改變了貴州的政治形勢,對貴州建省有著基礎性的影響。星羅棋布的衛所控扼交通要道,建立了流官統治的大格局;衛所穿插于土司領地,窺視動靜,熟悉情勢,既置土司于中央政權的監督之下,又為后期“改土歸流”的展開積累了政治土壤;衛所是貴州行省設置的開路先鋒,也是貴州行省各級行政機構的堅強后盾;衛所還是漢民遷入的集散中心。隨著漢族移民的逐漸增多,貴州“夷多漢少”的族群分布格局得以改變。
責任編輯: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