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上海的天氣也作秀,一會兒是高溫創歷史紀錄,一會兒是暴雨大雨130年未遇,一會兒是臺風來臨。窩在家看書,買了一套豐紹棠編的《傻也風雅》,雖則厚厚的兩本665頁,讀來卻輕松。書中記述了現當代330位文化藝術名人的趣聞逸事,長則千五百字,短則七八百字,每則還都配有傳神的肖像。
中國新史學奠基人之一,被毛澤東稱為“我們國家的國寶”的陳垣,當過幾十年的大學校長。編寫教材、遴選教師、結業考試等等,他都是親歷親為;對學生的作業在引文、用字、斷句、書法上的問題一一批改,詳細指導。被稱為“最后一位訓詁學家,乾嘉學派最后一位樸學守望者”的吳小如,平日來求教的不少,有些問題他坦誠相告“我查查書再答復”,然后騎上自行車到圖書館把問題弄清楚,有時提問者已經睡下,他會把答復材料寫成紙片貼在對方的門上。觀照當下,有些老師已經“異化”為“老板”了,學生被當做“幫工”,哪還顧得上一一批改作業,一一解答問題!
古文字學家戴家祥從上世紀20年代起,整整七十載研究金文,收錄兩千多個字頭,數十萬個拓片,編成五千六百多頁的《金文大字典》,“使考古學和古史研究走出了古文字迷宮”。但世間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王國維的唯一入室弟子,不像今日有些人把“關門弟子”當成頭銜,四處炫耀其事,唯恐天下人不知!
“故宮學家”單士元自溥儀離開故宮,便奉命進入皇宮清點文物,經手文物無數。在古玩升值空間看漲的時代,拍賣公司重金請單士元出山當顧問,“只須他過過眼、動動嘴就成”。有的人還備下豐盛酒宴再三力邀,他就是不去,“七十余年間一直‘避嫌’,不為私人鑒定”。海內外公認“華夏辨畫第一人”的徐邦達,有人曾提出只須他在假畫上題字畫章即可發財,遭他憤然拒絕。
女畫家馮忠蓮是當年北京輔仁大學美術系的“女狀元”,正值創作黃金期卻受命臨摹《清明上河圖》,從此放棄創作,專事臨摹,畫成的《清明上河圖》其藝術效果“與原作之古舊貌毫發無異!被故宮博物院列為一級保護文物”。她還臨摹了《宋趙佶摹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萬松疊翠圖》等,雖自己的畫名漸被世人淡忘,但她無怨無悔!
當年曲波的《林海雪原》原稿到編輯龍世輝手上時,“稿紙有大有小,每一疊都用不同的碎布條拴著,字兒老長老長一個,伸胳膊踢腿兒的,很不好認”。只上過六年級的曲波無力修改作品,龍世輝便埋首案頭修改潤色了三個月。《林海雪原》出版時,僅1964年就印刷156萬冊。曲波名揚天下,而龍世輝鮮有人知。幾十年來,經他組織編輯的中長篇小說200多部,有蕭軍的《五月的礦山》、歐陽山的《三家巷》、古華的《芙蓉鎮》,他說:“改稿子,幫助別人出名是分內之事,要不就甭干這行了。”
科學技術史家、文獻學家胡道靜五十年校正《夢溪筆談》。“十年浩劫”中,已寫成的四十多萬字的《夢溪筆談補正》被毀,劫后余生,他又重寫《夢溪筆談補正》,重寫的還有在“文革”中遭毀的百萬字的《中國古農書總錄》。高平叔從1935年22歲時開始收集編寫蔡元培文集的材料,六十年孜孜不倦,編寫蔡元培傳略、年譜、選集、文集、全集。“八一三”事變后,高平叔顛沛流離,多年辛苦撰寫的蔡元培傳詳稿在黔渝路上不幸散失。他又奔波于京、津、滬、杭、紹等地圖書館、檔案館、博物館,重新抄錄所需資料。幾十年甚至一生致力于一門學問,心無旁騖,令人欽佩。當然,那時沒有電視、沒有“講壇”去給他們露臉做“明星”,也沒有那么多平面媒體求他們“賜稿”。不像現今一些名人像是“萬寶全書”,天文地理、歷史現實、軍事外交、國內國際,無所不知,什么文章都會寫,什么演說都會講。
讀著這一則則“趣聞逸事”,我深受感動,他們潛心學問,甘于寂寞,不急功近利,不追逐名利,不人云亦云,有點“傻”,有點“憨”,有點“迂”,這或許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書生氣”。在商賈氣、官場氣盛行的當下,誠信缺失,心態浮躁,為凈化社會環境,至少是為凈化學術環境,還真有點像吳晗先生說的“書生之氣不可無”。
(選自《文匯報》2009年8月29日,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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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列舉《傻也風雅》一書所記年高德劭的學界前輩,表達作者對他們的欽佩之情,并以此觀照現實,抨擊當今學界的種種“作秀”現象。作者在文中列舉具體事例,敘議結合,敘中有議,以議帶敘,這就使文章寫得虛實相生。如在敘述了古文字學家戴家祥,他是王國維唯一的入室弟子,但世間很少有人知道之后,作者作了一番議論:“不像今日有些人把‘關門弟子’當成頭銜,四處炫耀其事,唯恐天下人不知!”下語精當,點評透徹。最后,在原文的基礎上,作者又聯系當今社會的實際,闡明觀點,使中心更深入,更鮮明——“為凈化社會環境,至少是為凈化學術環境,還真有點像吳晗先生說的‘書生之氣不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