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自河南,人數大約有1200多名,很多人剛剛初中畢業:他們身穿軍裝,但不是現役軍人,而是軍墾戰士:他們分布于西藏拉薩、山南、林芝等地農場,成了工人、醫生、牧馬人;他們大部分人在西藏干了16年,但也有人干了一輩子——
從1966年7月開始,河南1200多名初、高中應屆畢業生在半年時間里陸續踏上了漫漫進藏路。他們大部分在西藏工作了16年后,才根據國家政策調回內地。
45年過去了,當年赴藏時的青春少女和懵懂少年,如今已變成兒孫繞膝的花甲老人。盡管他們已離藏多年,但在西藏高原戰天斗地的那段獨特經歷,足以讓他們品味一生。
爭相報名去西藏
1966年5月的一天,家住河南省襄城縣城關公社的田翠芝從街道辦事處得知,西藏軍區404部隊要在襄城縣招兵。聽到這個消息,年僅17歲的田翠芝熱血沸騰。
那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已經席卷全國,在縣城里隨處可見“聽黨的話,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這樣的宣傳口號。
和田翠芝一樣,襄城縣還500多名知識青年也踴躍報了名,但不是誰都可以去參軍的,要求是商品糧戶口,年齡在16歲和22歲之間,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爸劣诘轿鞑厝ジ墒裁?,接兵的一位軍官說的很含糊,說是后勤兵,要在西藏參軍3年。”田翠芝回憶說。
經過筆試、體檢和極其嚴格的政審后,田翠芝被錄取了。她和襄城縣其他46名青年被集中在一起進行軍訓。47人中,男女比例基本相等,年齡最大的19歲,最小的還不到16歲,絕大多數是初中畢業生。
這年7月25日,襄城縣的領導為他們歡送,群眾敲鑼打鼓,非常隆重。到了許昌后,田翠芝他們和來自許昌地區許昌市、漯河市的青年共145人集中在一起。
接兵的為他們每人發了軍裝和棉被,除了單衣外,還有棉衣和皮靴。從許昌坐火車到鄭州前,許昌地區的領導也為他們舉行了歡送儀式。7月31日上午,他們在鄭州火車站受到了省領導的接見。
當天,他們坐上了開往青海西寧的火車。在洛陽和三門峽火車站,田翠芝看到站臺上掛著“歡迎河南首批支邊青年赴藏”的標語,站臺上的群眾也在敲鑼打鼓地歡送他們。
這些年輕人高唱《革命青年志在四方》、《邊疆處處賽江南》等歌曲,一路西行。他們為能夠去遙遠的西藏實現革命理想激動不已。
8月1日晚上,田翠芝他們到達總后勤部西寧兵站。兵站也有歡迎他們的紅色標語,但內容是“扎根西藏,邊疆為家”?!皻g迎晚會上,兵站的老兵也讓我們有個思想準備,說一去可能是十幾年,也可能是一輩子?!碧锎渲フf。
穿越三個“鬼門關”
在西寧休整了一個星期后。他們換乘汽車繼續前行。越往前走,越是荒涼,看不到樹和人煙,他們的情緒開始低落,也不再唱歌了。
進入青藏高原后,海拔越來越高,由于缺氧和紫外線的照射,大家感到胸悶頭疼,身上也被曬得起了黑泡。但接下來,他們還要闖過被稱為“鬼門關”的昆侖山口、五道梁和唐古拉山。
當地諺語有“登上昆侖山,進了鬼門關;過了五道梁,難見爹和娘”之說。海拔4767米的昆侖山口,空氣中的氧含量只有內地的50%,大多數人都在車上吐成一片。而到了海拔5000多米的五道梁,氧氣更加稀薄。因為公路被洪水沖垮,他們在這里停了9天。
“大家高原反應異常厲害,頭暈腦脹的,感覺太陽穴像是要爆炸了,后腦勺跟挨了悶棍一樣。”田翠芝回憶說,到了晚上,很多女青年因為高原反應,再加上想家,忍不住哭了。
田翠芝也病倒了,她渾身發燒,頭疼、惡心,吃不下東西。她吃起了病號飯,所謂“病號飯”就是開水煮面條,里邊加一點醬油。
汽車在翻越海拔5230米的唐古拉山后,就進入到西藏境內的羌塘高原。在這里,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
8月25日,經過近一個月的艱難跋涉,河南首批支邊青年到達拉薩。
大家被分到了位于拉薩西郊的西藏軍區八一農場。田翠芝他們這才知道,西藏軍區404部隊又名生產建設部,是管理援藏建設工作的。
當時,西藏軍區生產建設部在拉薩、山南、林芝和澎波等地都設有農場,農場按部隊建制,生產單位是隊,也稱連,任命有連長、指導員,場以上領導大都由現役軍人擔任。這些河南支邊青年成為了按部隊建制管理,身穿軍裝,但不是現役軍人的軍墾戰士。
許昌地區支邊青年進藏之后不到半年時間,來自河南鄭州、洛陽、新鄉、安陽、開封等地的1000多名青年也先后赴藏。
在拉薩的第一個冬季
到拉薩時間不長,從許昌地區來的支邊青年就被分到各基層連隊,投入到緊張的秋收中去。秋收結束后,田翠芝他們被集中在八一農場三隊。
三隊坐落在距拉薩市區十多公里的一個小島上。因為人多,房子不夠住,田翠芝和幾個女青年就住進了新修建的豬圈里。豬圈和當地的民房差不多,只是矮小一些,當時還沒養豬。她們在豬圈里打上地鋪,每間可住4個人。
在三隊,田翠芝他們接受了為期三個月的正面教育。所謂“正面教育”,就是參加學習、訓練和勞動。
第一個月,田翠芝領到了31.2元的工資。閑暇時,她和大家就一起到拉薩市買東西。
田翠芝對拉薩的第一印象是,到處是破舊的帳篷和低矮的藏式平房,連內地的縣城都不如。當時拉薩只有人民路一條街道。大家戲稱:點根火柴,就能從這頭亮到那頭。
盡管城市顯得蕭條,但白墻金頂、富麗堂皇的布達拉宮,卻讓他們大開眼界。
“正面教育”結束后,145人被分到不同的工作崗位。
西藏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長,每年11月份到來年的4月份,是這里最冷的季節。
進藏之初,女青年們臉上都不抹潤膚品,冷風一吹,臉上就起皮流血。后來,大家只得買來搽臉油搽上。由于西藏高原紫外線強,沒過多長時間,大家都被曬得黑不溜秋的。
進藏的第一個春節到了,連隊領導讓大家都到食堂里包餃子,不知誰說了一句:“在家這活兒哪還用我插手!”結果,引來大家的思鄉情緒,一人開始落淚,接著大家都哭了起來。
為了使青年們進藏的第一個春節能過得豐富多采,連隊組織大家舉辦了春節聯歡晚會,班班出節目,人人上場演。剛剛還哭鼻子的她們,這會兒又變得調皮活潑了。
這是他們離開家鄉后在外過的第一個春節,也是他們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個春節。
走向不同崗位
一年后,組織上對145名支邊青年的工作進行了調整。
田翠芝被分到了八一農場衛生所。她告訴筆者,衛生所所長是個大學畢業生,有深厚的理論基礎和豐富的臨床經驗。為了提高醫療技能,她白天診療,晚上看書,逼著自己鉆研業務,慢慢掌握了一些醫療知識,能處理一些常見病了。
1974年,西藏軍區在澎波農場組建一所醫院,勤奮好學的田翠芝被調了過去。那里距拉薩100多公里,比拉薩海拔高,條件艱苦,田翠芝在那里一直干到1982年。
盡管當時西藏自治區實行的是免費醫療,但由于高山阻隔,澎波農場方圓一二百里沒有醫院,老百姓看病難。澎波農場醫院的院址還沒有選好,病人就蜂擁而至。田翠芝和同事們只好先在一所廢棄的小學校里救治病人,幾間教室分別成了內、外、婦、兒、五官科的病房,幾張舊課桌就是手術臺。有限的幾張病床留給手術后的重癥病人及產婦使用,其他病人就睡地鋪。每天查房或診療,田翠芝她們都要蹲在地上甚至跪在地上。
1967年10月,因為表現突出,來自襄城縣的王云霞和其她14人被分到了林芝毛紡廠,王云霞當了一名擋車工。遠離拉薩400多公里的林芝,山清水秀,被稱為“西藏的江南”。和其他人相比,王云霞的工作環境最好。
1969年,來自許昌市的寇開元被分到羊八井牧場管理倉庫。地處羌塘高原上的羊八井是一個高山牧場,這里有十幾個藏族職工??荛_元經常帶著翻譯騎馬到下邊的放牧點去。
在這里,寇開元感受到了藏族老鄉的質樸。一次,他到一戶藏民家去做客,藏族老鄉從箱底里拿出了舍不得用的新毛巾和香皂。晚餐時,主人為了表達對客人的尊敬,手端酒杯給客人唱歌,如果客人不喝下這杯酒,主人就一直唱下去。晚上,客人和主人一家圍成一圈,頭朝火塘睡下。
隨著一個一個支邊青年的離去,八一農場三隊駐地變得冷冷清清。最后,這里僅剩下蔣郾城等兩個人。
蔣郾城是漯河人,他是那批支邊青年中吃苦受罪最多的一個。他在三隊趕過馬車養過豬,因為下水救豬受傷,右腳險些被鋸掉。
后來,蔣郾城被分到斯布牧場,搞了一個月土改后,開始放牧。他放牧的地方離牧場駐地有150公里遠,一人放著170多匹馬。他自己有兩匹馬,一匹騎著放牧用,一匹馱帳篷等物品。因為這里野獸經常出沒,他還配備了兩桿槍。
隔一段時間,牧場就派人把一些糧食放到固定的地方,讓蔣郾城去取。一次下大雪,道路不通,沒法去取糧食,一星期沒有吃飯,每天只能喝點鹽水。最后,有藏族牧民送給他一些生羊肉充饑。后來,他也習慣了吃生羊肉?;氐狡巾斏焦ぷ骱?,他一個月最少還要吃兩次。
蔣郾城告訴筆者,在斯布放牧的一年多時間里,他最忍受不了的是孤獨。放牧的地方幾乎與世隔絕,有時半個月碰不到一個人,碰到了也是藏族牧民,因為語言不通,和人家無法交流。憋得難受時,他就站在山上吼幾聲。
無悔的青春
慢慢地,這些支邊青年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回家探親時,親友們給田翠芝介紹了幾個對象,但她沒有同意。田翠芝考慮到,婚后,自己要調回內地遙遙無期,男方調去西藏工作也不可能。
1974年9月,經人介紹,田翠芝和李榮欣相識了。二人見面一聊,李榮欣的老家是河南葉縣的,離襄城縣很近。
李榮欣的經歷也不平凡。1970年,李榮欣被部隊保送到北京大學學習,是第一批進北京大學的“工農兵學員”。1971年8月,他被分到了西藏軍區教導隊。1974年春天,他被調到日喀則軍分區,任新聞干事。
1977年2月2日,田翠芝和李榮欣舉行了簡樸的婚禮。他們也沒有添置什么東西,買了一點喜糖和兩瓶白酒,讓大家熱鬧了一下。第二年3月,他們的女兒降生了。
1982年,按照政策,田翠芝調回到了襄城縣人民醫院,1987年又調到平頂山市職業病防治所。1980年,李榮欣轉業到平頂山市廣播電臺。2004年,夫妻倆退休。
到1982年,除了兩個因病死亡的,按照國家政策,原許昌地區赴藏支邊的143人陸續調回內地。而當年的河南支邊青年中,有的在西藏一直工作到現在,有的走上了領導崗位。
進藏后,來自開封市的張靜璞考取了西藏新聞干部學校,曾任拉薩晚報副總編。今年3月份,他從拉薩市委宣傳部退休,舉家回到開封居住。在西藏工作了45年的他,患有高原紅細胞增多癥、慢性阻塞性肺炎、糖尿病等多種疾病。
來自新鄉的吳毓萍是支邊青年中的佼佼者,她是山南農場赫赫有名的“鐵姑娘”和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后來她因政績突出而走上領導崗位,先后擔任過西藏自治區團委書記,山南地區行署專員和自治區宣傳部、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等職務?,F任中紀委常委、中直機關工委副書記、紀檢工委書記。
不管身在何處,西藏的那段歲月,都成為他們心中難以磨滅的印記。
1996年7月30日,原許昌地區赴藏支邊青年聯誼會舉辦赴藏30周年紀念活動。田翠芝、王云霞、寇開元和蔣郾城等76人參加了活動,很多人見面后抱頭痛哭。
同年10月2日,西藏自治區組織部和人事廳向河南赴藏支邊的同志發來賀電。賀電中說:“1966年,1200多名剛走出校門的初、高中畢業生,響應黨的號召,放棄了優越的城市生活,奔赴條件艱苦的西藏高原,參加到建設社會主義新西藏的行列中來,你們繼承和發揚了‘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奉獻,特別能戰斗’的老西藏精神,為西藏的革命和建設事業做出了積極的貢獻。你們把青春留在了雪域高原,西藏人民不會忘記你們!”
2006年7月30日,原許昌地區的赴藏支邊青年聯誼會又舉辦了赴藏40周年紀念活動,有60多人參加。
寇開元是原許昌地區赴藏支邊青年聯誼會負責人之一。他告訴筆者,今年7月底,是原許昌地區支邊青年赴藏45周年紀念日,他們準備從今年開始,改為每5年聚一次。
“我們年齡越來越大,有的人已等不了十年一次的聚會,現在已有16人去世了?!笨荛_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