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梁之流,本來是變法,偏要說改制,變法可以依靠皇帝權力,一說要改制,皇帝就靠不住了,因為皇帝權力都由體制賦予,若無體制支持,作為個體,皇帝哪有權力?變法是在體制內(nèi)解決問題,而改制則針對體制本身,不是通過體制去解決問題,而是把體制當作要解決的問題。本來張之洞、翁同龠禾都是變法的支持者,一獲悉康的改制意圖,即與之劃清界限,成為堅決反對者。
可憐皇帝,竟與體制對立,變法伊始,即開經(jīng)濟特科,矛頭對準科舉制,欲改之。須知,科舉制乃官僚的命根子,一改制,便要觸及。或曰科舉各朝有異,歷代修葺,豈非改之?但那都在科舉制以內(nèi)損益,仍以科舉制本身為目的而完善之。而開經(jīng)濟特科,則于科舉制旁另起一新爐灶矣。
戊戌維新有兩條路線,一條是變法路線,一條是改制路線。變法路線,由陳寶箴行之于湖湘,沿著郭嵩燾以來的洋務思想前進,從造槍炮到辦外交,從辦外交轉向改革內(nèi)政,這一轉向,實以郭氏倡導,而由陳寶箴發(fā)為新政。改制路線,則由康梁等人發(fā)動,欲以君主專制“定國是”而行之于中央,結果是,為改制而專制,等于自己將自己連根拔起,如斯而已,敢問所專何制?又有何制可專?
僅僅是變法,慈禧并不反對,事實上,有關變法事宜,光緒都向她請示,她并無異議。說變法,除了頑固派,都不會出來反對,多半還會表示支持,袁世凱加入強學會,張之洞與康梁合作,翁同龠禾向皇帝推薦康有為,他們這么做,都是對變法的認可,一提改制,則無不反對。不光翁同龠禾在皇帝跟前與康有為劃清界限,就連那時正在變法的湖南巡撫陳寶箴,也上了一道《厘正學術造就人才折》,奏請皇上諭飭康氏,將《孔子改制考》自行毀版,以正誤息爭,知非進德,維持風教。
為什么他們都反對改制?除了看不慣康氏以孔子自居而不可一世外,主要是對于康氏下手處,人人自危,恨得切齒。改制首當其沖為慈禧。康氏欲以“光緒帝+孔子”來改制,就要搞皇帝極權主義,可慈禧還在,皇帝不光每天要向她請安,還要向她請示,皇帝搞專制,搞搞名義的,當然還可以,因為政體本來就如此,如果真要搞,那就該問問她是否同意。
《明定國是詔》她已經(jīng)批了,但她批的是變法,而非改制。榮祿問康氏,改制要不要改祖宗之制,康氏回答當然要改,又問改不動咋辦,答道殺兩個一品大員就行。所謂祖宗之制,其實就是家天下,光緒可以為了救國而不顧家,慈禧則不然,必要時,她會賣國以救家天下,“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并非失言,而是守著家天下的底線。
這樣改制,分明在搞無政府主義,誰還會支持?空想的幽靈,從《大同書》里跑出來,徘徊于京城,盤桓在皇上頭頂,皇帝多么青春,何等單純!為了救國,他愿意放棄帝制,不做皇帝;為了救民,他可以放棄家天下,還權于民。可這是“三千年來一巨變”啊,他怎能想干就干?更何況祖宗之制亙古如斯,豈能說變就變?
李鴻章曾為李提摩太譯《泰西新史攬要》作序,序文大談“民主”,說:我邦三代以前,以天下為公,嬴秦而降,以天下為私,以天下為公則民主之,以天下為私則君主之。自夏以來,從三代開始,天下由公而私,天要中國大一統(tǒng),其勢浸淫二千余年,而今一變。如今中外暢通,看來是要恢復中國三代以前天下為公的局面了。康有為向光緒帝推薦了這本書,李提摩太《在華四十五年》里說到這本書,不僅皇上愛讀,恭親王也稱贊,而俄使卻對恭王說,這本書是講民權的,如果四萬萬漢人都來講民權,你們六百萬滿人就只好回老家了。
這話是對恭王說的,會不會傳到老佛爺?shù)亩淠?老佛爺心知肚明。在政治思想上,意識形態(tài)上,談一談“天下為公”是可以的,但制度上還應該是家天下。可皇帝居然就這么糊涂,聽洋人忽悠,被漢人勸說,就想把天下交出去,搞什么立憲。為此,還設了個變法顧問團,請伊藤博文來當首席顧問,本來家丑不可外揚,她和皇帝爭,再怎么爭,也是一家人在爭,到頭來,還要唇齒相依。可皇帝竟把洋人引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樣的皇帝還要他作甚?
嚴復說,最是皇帝不自由。可就這么個最不自由的人,竟然拼將一死,也要打開通往自由的另一個出口——立憲。
……
有了光緒,愛新覺羅氏才無愧于歷史,正是這位皇帝,以維新,以受難,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盡了他對愛新覺羅氏的救贖。家族的罪和歷史的惡,壓住他脆弱的雙肩,他忍受了,突然有一天,他站起來說“我不能做亡國之君”,便走出王權洞穴,去領略普世陽光,看世界的真相。
走出去,意味著拿自己去救贖。走出家天下,走向民天下,像匹夫那樣以“天下為己任”,是對愛新覺羅氏的民本主義救贖;走出帝制,走向民主制,把皇帝擱在憲法里,是對帝制的民主主義救贖。可他憑什么來救?用什么來贖?就憑項上那顆大好頭顱!英雄進當鋪,用頭顱作抵押,不是押在天命,而是押給真理。
秦始皇開創(chuàng)了帝制,歷史學里,稱之為“千古一帝”,然而,在我們看來,要終結帝制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歷朝歷代,不乏雄才大略的皇帝,可帝制終結者只有一位,那就是光緒。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