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冗官太多,歷史有名。當官的路子五花八門,科舉考試當然最正宗,除此之外,還有“門蔭”、“納粟”等途徑。人人謀官,千軍萬馬擠獨木橋。
時任諫官的歐陽修在湖北鐘祥調研時發現,當地一把手王昌運又老又病,連走路都走不了,要兩個人攙扶著才能辦公。三年下來,州政荒蕪衰敗。替換他的劉依,也已經七十多歲,耳聾眼花,連當朝宰相的名字都不知道。歐陽修給仁宗寫報告說:“陛下想一想,這樣的干部,能夠治理好地方嗎?”
范仲淹對此也深惡痛絕,他認為最關鍵的,首先是削弱“門蔭”集團,限制干部子弟世襲當官。同時還打擊了“門蔭”的變種,就是一些大太監仗著大內威勢,違反規定,私自占據首都一些地區和很多肥缺單位的一把手位子,頤指氣使,而且十幾年不讓位。范仲淹、富弼和韓琦商量改革,第一步是把這些地區領導人的任期定為三年,不得私自請求連任;任期超過三年的,請皇帝下詔罷免,另擇合格官員擔任。范仲淹撤職不合格的干部時毫不客氣,每看到據實調查的報告,他就大筆一揮,把貪腐官員的名字抹掉。富弼說:“一筆勾了他容易,可你知道不知道他全家都在哭!”范仲淹的回答成了歷史名言:“一家哭總比一個地區都哭要好!”
然而,一旦動真格重新進行利益分配,稱范仲淹為圣人的就越來越少了,這就是人性。結果是相當一批大官僚、地方官和大太監開始暗中串通,組織力量策劃鏟除范仲淹。
當朝宰相賈昌朝、前朝老臣夏竦等大官僚暗中串通,指使諫官錢明逸向皇帝告狀,說范仲淹拉幫結派,結黨營私,擾亂朝廷;說他們推薦的人,多是自己的朋黨。凡是他們一黨的,竭力保護張揚;不是他們一黨的,一概加以排斥,置之死地。
收到指控結黨的小報告之后,仁宗想聽聽范仲淹的說法。慶歷四年四月的一天,仁宗向各位大臣問道:“過去小人多為朋黨,君子難道也結黨嗎?”胸懷坦誠的范仲淹竟回答說:“我在邊防的時候,見到能打仗、會打仗的人聚在一起,自稱一黨,怯懦的人也自稱一黨。在朝廷上,正、邪兩黨也是一樣。陛下只要用心體察,就可以分辨忠奸。假如結黨做好事,那對國家有什么害處呢?”仁宗對這個回答當然很不以為然。
未曾想,就在朝廷中朋黨之爭甚囂塵上、范仲淹因此逐漸失去仁宗信任的情況下,三十七歲的歐陽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寫了一篇《朋黨論》的政論呈交仁宗。歐陽修的文章,對派別問題不但不稍加避諱,反而承認大伙的確都在結黨。有小人以利益相交的“偽朋”,有君子以“同道”結成的“真朋”。歐陽修提出,皇帝應當辨別君子之黨與小人之黨,“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
此文一出,特殊利益集團彈冠相慶(他們絕不承認自己是結為朋黨的),政治局勢急轉直下。因為對宋仁宗來說,這是一個極為敏感、極其嚴重的政治問題,再加上朝堂內外反對改革之聲連成一片,仁宗為了維護皇帝的專權統治,下決心將“氣銳不可折”的范仲淹逐出中央政府。
之后不久,范仲淹主導的新政大部分改革措施陸續停止執行,等到二十多年以后王安石變法,其中的部分措施才又以新的面目出現。
后來王夫之總結慶歷新政的得失,說仁宗從善如流,從惡也如流。開始時對范仲淹的確很信任,但對改革阻力估計不足,遇到滔滔反對之聲就縮回去了,首鼠兩端,終致無所建樹。
其實,還有重要的一條,如果改革觸到了皇帝所守的底線,就必然會中途失敗。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無愧地做到了。不過,在長期的傳統社會中,這樣的仁人志士,總籠罩著悲劇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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