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傲日鐵梅(傳記小說)

2011-12-31 00:00:00劉兆林
鴨綠江 2011年9期


  劉兆林,當代作家,黑龍江省巴彥縣人,漢族,現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省政協常委、省政協文化和文史委員會副主任,省文聯顧問。發表各類文學作品四百多萬字,主要有長篇小說《不悔錄》《綠色青春期》《雪國鐵梅》;小說、散文集《啊,索倫河谷的槍聲》《船的陸地》《和魚去散步》《三角形太陽》《雪國熱鬧鎮》《父親祭》《違約公布的日記》《在西藏想你》《腳下的遠方》等多部,作品曾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冰心散文獎、“莊重文文學獎”、東北文學獎、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等重要文學獎。
  
  一、鐵石
  
  多難的東北,很像早春和晚秋的草原,沾個火星就能著起濃煙。
  而遼寧鳳城的四月,鄧鐵梅剛被委任為縣公安局長不幾天,便遭遇了一塊鐵路石頭碰出的火星兒。
  那天,干燥的風在鳳城郊外的山溝子里無聊地游蕩,刮不著人,只好沿山溝修的鐵路撩撥兩側稀疏的枯草和殘雪。此時,一輛巡護車也正沿殘存著雪渣的鐵路緩緩行進著,行到漫灣處忽然停住了。有人發現枕木的空當間有個小孩腦袋大小的東西。車上持槍的日本兵叫中國巡道工下去看看,巡道工跳下車,見是一塊黑巴溜秋的石頭,便彎腰搬起來扔到路基溝里了。剛要上車,持槍的日本兵跳了下去,一個翻譯像有根繩兒栓連著似的,也被拽了下去。
  日本兵訓斥中國巡道工,他嘰里咕嚕的話轉到翻譯嘴里吐出來的是:“你腦袋也是石頭的?一塊石頭能自動爬上鐵路嗎?”
  巡道工:“石頭不大,碰不著火車。”
  “不碰火車放路軌上干什么?”
  “興許坐著歇歇腳什么的。”
  “胡說!”
  日本兵往四周撒么一圈,發現一個放牛的男孩,便和翻譯咕嚕一陣。翻譯朝那男孩喊道:“那是誰家小孩,過來一下,快點!”
  挺愣實的男孩握一根短鞭走過來:“叫我干啥?”
  翻譯:“皇軍問你是不是搬這石頭了?”
  男孩:“搬了!”
  翻譯:“放鐵軌上干啥?”
  男孩:“坐這歇一會兒,吃干糧啦!”
  翻譯:“吃完干糧為啥不搬走?”
  男孩:“石頭不大,碰不著火車!”
  翻譯向日本兵咕嚕完,日本兵怒斥翻譯:“胡說,抓走!”
  日本兵不容分說把男孩拽上巡道車。男孩沖翻譯說:“我的牛!”
  翻譯:“誰讓你石頭腦袋啦,村長沒向你講鐵道上不許放東西嗎?”
  男孩忽然兔子似的跳下車,不待車上人跳下來追,他已鉆進樹林深處。日本兵放了兩槍,沒鎮回來,只好走了。
  一塊小孩腦袋大小的石頭,被日本鐵路部門寫到紙上,變成了一個事件情況,報給鐵路守備隊和日本警察署。
  日本鐵道守備隊長手拿一紙報告在辦公桌前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到二十多圈時坐回椅子,伏案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寫下四條意見:
  1、 五天內把往鐵路放石塊的人捕獲,交日方處理。
  2、 因放石頭事件所造成的損失,由鳳城縣政府負責,向日方鐵路管理部門賠償。
  3、 鳳城縣政府保證今后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4、 縣長親自到安東日本領事館道歉。
  上述四條請縣長簽字,并于24小時之內答復。
  鳳城縣政府和公安局分別接到日本守備隊長照會。
  
  縣長姓姜,是個足智多謀膽小怕事的斯文人,若在歌舞升平的盛世為官,會小有政績,但他生不逢時,收到照會立刻皺起眉頭,最后批示:立即電報省府和東北交涉總署,請求指示。
  剛上任不幾天的公安局長鄧鐵梅,還沒坐習慣局長那把椅子,他看完照會立即從沒坐慣的椅子上站起來,呼一聲往桌上一摔,大罵:“在中國地皮上修他們的鐵路,就夠他媽騎脖頸拉屎了,中國人在鐵路上放塊小石頭坐一會兒,還要他們抓去處理,這不趕上直接往中國人嘴里撒尿嗎?不尿他!”
  姜縣長簽發完電報,打電話問鄧鐵梅說:“這事你怎么看?”
  鄧鐵梅:“騎脖頸拉屎!不尿他!”
  姜縣長:“要小心行事,北京和省府都很微妙,像有什么事!”
  鄧鐵梅:“大官兒們總想躲硬,早晚要出大事!”
  姜縣長:“石頭這事就不小,不能硬碰!”
  鄧鐵梅:“軟碰都不敢還硬碰呢!”
  姜縣長:“不尿人家就是硬!”
  鄧鐵梅:“越軟越出事!”
  姜縣長:“張大帥硬不硬?皇帝他都敢惹,日本人他怎么不敢惹?”
  鄧鐵梅:“他不是不敢惹,他是想靠,靠人家占山為王!”
  姜縣長:“上頭靠人家,我們下頭咋惹人家?”
  鄧鐵梅:“咱們沒惹他們嘛!”
  姜縣長:“我看他們是在找茬,是找張大帥的茬,尋釁滋事!”
  鄧鐵梅:“他們這茬兒找的不在理上嘛,張大帥要在咱鳳城也不可能照小鬼子的辦!”
  姜縣長:“都在風傳他要班師回東北和日本人共事嘛!”
  鄧鐵梅:“哼,胡子出身的官兒好招安!”
  姜縣長:“他照不照辦招不招安,我們管得了嗎?我們拿不準的事必須向上請示報告,你往省里報沒報?”
  鄧鐵梅:“省里那幫人怎么回事明擺著嘛,報也白報!”
  姜縣長:“白報也得報,趕緊報省公安管理處!”
  鄧鐵梅只好違心報了。
  窺透日本人和上頭心思的姜縣長,所想不無道理,但那是被畸形政治形勢扭曲的庸官之道。
  當時正值1928年初春,那前后正是這樣一種畸形政治形勢:土匪出身的奉天省主政軍閥張作霖,為竊取東北軍政大權,主動投靠日本帝國主義,掌握東北軍政大權后又帶兵入關,以三十五萬“安國軍”控制北京政權,成立“安國軍政府”,自稱大元帥。無奈當時全國人民反帝反軍閥的運動此伏彼起,張作霖的好夢難成。日本政府既拉攏利用他,又嚴加控制他。但野心勃勃的張大帥擁兵自重,想勾結英美勢力鉗制日本對他的控制。在美國支持下,重新當上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蔣介石,伙同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軍閥大舉攻張,張的北京政權難保,同時,全國的反日運動也日益高漲,使張不敢公開出賣東北主權。在實力日見擴大野心與日俱增的日本侵略者步步進逼之下,張只好以密約方式,給日本在東北修筑和管理鐵路等特權。但日本對張不滿意,以勸其下野相威脅。張拒絕下野,可他在北京的大勢已去,便想急忙趕回老家,以便保住東北王地位。其時他的企圖和行蹤已完全被日本特務掌握,日本人不容許張作霖回東北當王,并早已蓄謀,在他回奉天的路上將其殺害。因此于1928年6月發生了震驚中外的“皇姑屯事件”。離沈陽車站一公里的皇姑屯車站一聲巨響,張作霖乘坐的貴賓列車被炸翻,身負重傷的張作霖四小時后命歸西天。這一事件與遼南鳳城四月這塊小孩腦袋大小的石頭事件僅距后兩月。
  這樣大形勢陰云籠罩下的姜縣長,將情況上報后不見回音,心下更加不安,他揣摩得出省府那幫人會怎么想,所以又等了兩天不見回音便稱病躲家里不敢在衙門露面了。
  照會24小時后必須予以答復的日本駐雞冠山鐵道守備隊長,耐著性子多等了一天,便忍無可忍了,親率四十多名全副武裝的守備隊員,包圍了縣政府。
  縣長不在,在縣政府值班的警察急忙打電話向鄧鐵梅報告。
  鄧鐵梅一聽血沖腦門,罵了聲真他媽豈有此理,放了電話,立即背上雙槍,帶兩名警衛火速趕到縣政府。他實在怒不可遏了,你們是外國人,憑什么在我們家里而且闖到內宅橫行。
  大門口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剛要攔阻,鄧鐵梅理也沒理,只沖站崗的中國警察敬個禮說聲縣長叫我,就徑直闖了進去。
  鄧鐵梅剛到縣長室門口,日本翻譯官就迎上前:“你是鄧局長?我是楊貴久!”
  
  當地人都知道這個楊貴久是日本人的翻譯,鄧鐵梅這個警察局長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因正氣沖腦門,所以明知故問:“你是干什么的?”
  翻譯官:“我們是皇軍駐雞冠山守備隊的,皇軍隊長親自在屋里等候縣長回話!”
  鄧鐵梅說了聲你是日本的啊,才眼瞅屋里說:“我們縣長生病多日,差我來接待你們!”說罷徑直進屋。
  日本守備隊長年紀和鄧鐵梅相仿,個子也和鄧鐵梅相仿,但比鄧鐵梅粗壯一些,態度傲慢許多,他沒起身,也沒讓鄧鐵梅坐,自己坐縣長那把椅子上,硬氣地打官腔道:“你們的,縣長為何不來?我們的,限24小時回話,為何不回?”
  翻譯向鄧鐵梅翻譯一遍,鄧鐵梅也沒馬上回答,而是讓隨身警衛搬過一把椅子,面對日本隊長坐定,才開口說:“我們已按規定向上級報告,正等待指示。”
  日本隊長:“我們的,不等了,請立即簽字!”他把帶來的文件遞向鄧鐵梅。
  鄧鐵梅沒接,仍坐著對翻譯說:“請你告訴他,我們地方政府無權簽訂外事文件,必須等待上級指示。”
  這個中國人擔當的日本翻譯尷尬地從中翻譯著兩人的對話。
  守備隊長:“我們鳳城滿鐵,有鐵路守護特權,可以直接和鳳城縣政府交涉!”
  “那應由鐵路或日方警察署出面,軍隊出面我無權接待。”
  年輕氣盛的守備隊長,從沒遇到如此口氣的中國人同他平起平坐說話,立刻臉脹通紅,站了起來以示高出一頭,而且伸手將腰間軍刀拽出一截,吼道:“么西!八嘎呀路!”
  早就對日本鬼子火氣淤胸的鄧鐵梅也嚯地站起來,嗖地一下拔出雙槍,而且槍口毫不猶豫對準守備隊長腦袋,他身后兩名警衛也跟著端起長搶。這陣勢來得太突然,太出乎驕橫慣了的日本鬼子意料,守備隊長一時驚呆了,拽出一截的軍刀向被哪個氣功大師暗中給定住了。可見,日本人的驕橫,都是那些沒骨頭的中國人給慣出來的。翻譯嚇哆嗦了,日本話中國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兩手抖著示意雙方都坐下。
  鄧鐵梅沒坐,倒是守備隊長坐下了,轉變了口氣叫鄧鐵梅收起槍,有話好好說。
  鄧鐵梅并沒收槍,也絲毫沒減強硬口氣說:“我是警察局長,更沒權簽字,只是來維持一下縣政府的治安!”
  守備隊長早就聽說過警察局長鄧鐵梅的“鄧倒霉”外號,也對他的神槍之名有所耳聞,此時見了真相,不得不老實地同翻譯咕嚕一番,讓翻譯賠笑向鄧鐵梅回話:“鄧君大名早有耳聞,要知眼前的便是鄧君,就不會發生誤會了!我們是沒見面的神交朋友,請轉告縣長,待他病愈后再商量!”
  鄧鐵梅特意強調說:“商量事要按相關規定,不然我們無權!”然后就坡下驢,將日本守備隊長送走了。
  日本守備隊長回去后還心有余悸,擔心和“鄧倒霉”結下死疙瘩,幾天后主動找臺階,要和鄧鐵梅和解。他聽說鄧鐵梅辦公室掛一幅詩配畫鐵梅軸圖,便請了日方駐安東領事來鳳城,直接到鄧鐵梅的公安局拜訪。這次他不僅沒提向領事館道歉之事,反而當領事面贊揚象征鄧鐵梅品格的詩和畫。
  那詩畫就掛在鄧鐵梅辦公室墻上,是鳳城前警甲所所長親自書繪的,一株枝干如鐵傲雪開放的寒梅旁,題有一首詩:
  
  重游龍源日,停車特訪君。
  迎風播遐邇,遼左盡知名。
  每戰多奇策,威懾賊膽驚。
  東陲資保障,警甲樹勛功。
  
  鄧鐵梅心下暗笑,你小鬼子若認識漢字怕就不敢夸贊了。
  日本領事是會漢字的,他讀罷此詩竟恭維道:“此梅如鄧君姿采,如肯割愛相送,吾當不勝感謝。若割舍不得,吾愿出重金買下如何?”
  鄧鐵梅見領事面態謙和,心意也十分誠懇,便也客氣地說:“我鄧鐵梅向來不愛錢,若領事先生沒有因石頭事件討我致歉之意,鄧某甘愿相送,只是隊長先生若懂了詩的意思,怕會生怒吧?”
  領事客氣道:“隊長君年少氣盛,也是爽快男兒,他跟我說過,他很佩服鄧君的英雄氣概,所以才請我相陪來拜訪鄧君的!”
  領事說完又向守備隊長翻譯了他倆對話的意思,守備隊長向鄧鐵梅說:“哪國軍人會敬佩軟骨頭?鄧君的骨氣我佩服!望今后多多關照!”
  鄧鐵梅心想,只要你不按規矩辦事,我就用槍關照,嘴卻說:“也請隊長君多關照!”
  鄧鐵梅答應給領事字畫后特意提出一個請求,請求領事用毛筆把字畫上那首別人寫給他的贈詩用毛筆抄下來留給他,也算領事給他留下墨寶了。鄧鐵梅把桌邊那方祖傳紫云硯往桌中間推了推,又從桌屜里拿出宣紙鋪開。
  領事眼光亮亮地盯著精美的紫云硯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漢字功夫實在拿不出手,鄧君就別難為我了!”他確實是不想寫的,是因領事身份的不便,但手摸紫硯不肯釋手的神態,又說明他樂于書法。他由衷贊美紫硯:“鄧君文武雙全,用的硯臺都這般講究!”
  鄧鐵梅并不順著領事的話說:“中國有句名言,字因人貴。領事先生是日本國家的代表,不管字功夫如何都十分珍貴!”心下潛在的話卻是:你個日本領事必須親手給我留個字句,免得日后拿我字畫當致歉意的證據。如果那樣,我手里也必須有你的證據,你親筆題詞贊揚鄧某“東陲資保障,警甲樹勛功”啦!
  兩人反復堅持,鄧鐵梅不高興了:“中國還有個說法,把別人贈的珍貴禮物再送他人,是極不講義氣的事。我把朋友贈的字畫送給領事先生,領事先生連個幫我彌補過失的面子都不給,那我只好不割愛失義了!”說著要收起桌上筆墨。
  日本領事只好答應鄧鐵梅的條件,當即在警察局長辦公桌前懸腕揮毫,一字不漏將贊美警察局長的詩書寫下來,并按中國書法格式留名落了款。鄧鐵梅一看那字,真的出乎意料,不禁夸贊道:“不愧為駐中國的領事先生,漢字竟寫得不亞于我這中國武夫!”
  守備隊長也由衷附和說:“鄧君的,有理,駐中國領事的,不愧!”
  鄧鐵梅乘機讓守備隊長也在落款處簽了名,這才心滿意足親手將墻上字畫摘下,小心卷妥,送給領事。
  領事覺得與守備隊長同來卻自己獨得字畫,有些不忍,便再次手撫紫硯說,:“隊長君也喜中國書法的,鄧君可否也贈隊長君個禮物?”
  鄧鐵梅說:“我看隊長君的簽名也覺是有點功夫的,這硯是祖父所傳,不好不孝送人的!”順手將衣兜插的一支鋼筆摘下送給守備隊長,“隊長君文武雙全,往后多多關照!”
  守備隊長也把胸兜的鋼筆摘下送給鄧鐵梅:“鄧君的,多關照!”
  
  送走領事和守備隊長,鄧鐵梅詳細向縣長報告了此事。
  姜縣長大喜,將自己所存字畫選了一幅贈給鄧鐵梅,算是獎勵,但心下仍沒徹底踏實。待提心吊膽等了好些日子,上邊音信仍沒等來,守備隊長也果然再沒音信,縣長才放下心來。
  石頭事件就這樣不了了之。但日本人那里,“鄧倒霉”外號之外又多了個“鄧鐵石”外號,意思是說,鄧鐵梅像鐵道上的石頭,硬得很。尤其此事兩個月后,沈陽皇姑屯張作霖大帥乘坐的列車被炸身亡,鄧鐵石這外號在日本人嘴里傳得更頻了。鳳城地面老百姓因此借了不小的光,過了一小段消停日子。
  
  二、鉛砣
  
  轉年,即公元1929年,還是野地的枯草沒有甩凈殘雪的早春。
  一日,很少能靜下心來的鳳城縣姜縣長,忽然又收到一份幾十人的聯名狀呈。
  出頭遞狀呈的是位矮個頭的中年男人,應該說是長相不起眼膽量了不起的中國男人。他敢出頭遞狀,應該說與頭年日本守備隊武力照會縣政府遭碰壁有關。那年月日本人狀告中國人不稀奇,但告不贏中國人稀奇。那不起眼但了不起的男人想,我們中國人得乘勢告告日本人了,不然日本人越來越不像話了。
  
  牛皮信封裝著的宣紙狀子的內容大致如此:距鳳城縣縣城不遠有個山村叫青城子,附近一帶地下埋有豐富的鉛礦。有個叫森峰的日本商人看中這塊地方有大財可發,從1919年起就跟鳳城地方政府簽署了聯合開采青城子地下鉛礦的協議。協議對開采界限、投資分成等等都有明晰限定。可是,森峰越干貪心越大,依仗日本關東軍在中國的勢利越來越大,加之已經營十年,在當地結交的中國人也越來越多,便通過拉攏行賄等手段,越來越放肆地越界開采,使附近村民房屋地產等利益受到越來越嚴重的損失和威脅。隨著張大帥被炸身亡,上下反日情緒日漸高漲之機,這張狀紙便順勢送到了縣政府。其貌不揚的遞狀人是青城鉛礦聯合開采公司的中方代表。
  以姜縣長足智多謀又明哲保身的性格,當然不會置之不理,也不會大張旗鼓親自出馬。他認為把這事仍委托給鄧鐵梅辦理,理由最為充分,一是日本人懼怕鄧鐵梅,二是聽說鄧鐵梅與森峰有點家仇。原來這日本商人森峰,與曾經暗中伙同土匪參與綁殺鄧鐵梅父親的那個日本浪人小森,是同姓親戚。鄧鐵梅定不會推脫,老百姓更會極力擁護,即使事兒辦砸了,鄧鐵梅也會好漢做事好漢當,不會往他縣長頭上推卸責任。
  不出姜縣長所料,鄧鐵梅果然痛快地接下了這項差事,親率部下趕往青城子礦區調查。
  那個和日本浪人小森是親戚的日方商人森峰,聽說鄧鐵梅來了,便先行動作,拉攏鄧鐵梅約好要談話的一個中方代表,出面請鄧鐵梅吃飯,他出錢,但不出面,由其貌不揚的中方代表替他說話。他還不知道這個中方代表就是聯名告狀者之一。
  鄧鐵梅的調查計劃里正好有找該中方代表談話一項,他卻未請自到,便應邀赴請了。
  村子附近幾家酒館,常客都與鉛礦有關,低檔的,出入者多是出苦力的工人,體面的則是工頭和礦上管事的一應人等。鄧鐵梅被請到最體面那家酒館,其實是礦上日方出錢辦的。鄧鐵梅赴請時穿的是便服,但一進屋受到的那份過度熱情讓他感覺出,酒店主仆事先都已知道他的身份了。多年警察工作的經驗使他清楚,這樣的酒店在當地,基本就是最有勢力者的情報站和招待所,各方人等的信息和言論,多是從這里傳遞出去的。鄧鐵梅一開始就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但話里絲毫聽不出傾向來。他坐在酒桌上席,看似有口無心地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酒店生意興隆,說明鉛礦辦得很興旺啊!”
  中方代表:“鉛礦是越辦越興旺了,礦工和老百姓是越來越倒霉了!”
  一聽倒霉二字,鄧鐵梅不由想到自己“鄧倒霉”的外號,心想,不能興旺了日本商人倒霉了中國百姓啊,便反問,其實是用反話激發說:“不會吧,哪有礦越興礦工越倒霉的道理?”
  中方代表:“現在的理真是越來越歪了!外國人在中國辦工廠,中國人的規矩卻管不著他們!”
  鄧鐵梅:“不會吧?”
  中方代表:“還不會?鉛礦開采合同上明明寫著開采范圍,現在老百姓的房子、地、路,都快被挖了,經誰準許了?受害百姓要求給點賠償,理都不理?”
  鄧鐵梅:“不會吧?”
  中方代表:“還不會?我小舅子家人參園子被毀一半了,茅房全被挖了,找礦上,礦上說他們只管開礦,不管其他!”
  鄧鐵梅:“不會吧?”
  中方代表:“這是我小舅子家的事還能假嗎?原來我也不想管的,我是中方代表之一,掙礦上的錢就沒法說礦上的壞話。礦上賺錢越來越多,卻不給礦工發工錢,兩年沒發了!”
  鄧鐵梅:“不會吧?”
  中方代表:“鄧局長啊,都說你槍法神,是個英雄,可沒想到這么不了解礦區的事!”
  鄧鐵梅:“負責礦區治安的片警說這兒不錯啊?”
  中方代表:“我原來就向他們說過礦區不錯,因我在礦上掙錢。現在鉛礦砣子砸著我的腳了,也砸著我的良心啦!”
  鄧鐵梅:“你得為鉛礦利益著想,可不能昧良心說話!”
  中方代表愣了,懷疑鄧鐵梅是不是向著日本人說話,不再往下說了。
  正當此時,雅間門開了,一位穿著明顯比當地人講究的小個子男人不請自進,上前向鄧鐵梅拱手相敬道:“在下是鉛礦初創時日方董事長森峰,因體弱多病已辭職賦閑數年,昨日來礦上朋友家做客,方才路過這里聽說鄧局長在此,特不請自進,想表示一下謝意。”又向中方代表拱了拱手:“正好中方代表也在,我借鉛礦的酒,敬鄧局長一杯!”說著在中方代表旁的空座兒坐下。
  鄧鐵梅不待森峰斟酒,先問道:“森峰董事長既是董事長,怎么說是借礦上的酒敬我?”
  森峰指指中方代表:“這才是礦上的人,我已辭職數年賦閑在家嘛,當然只能代表自己敬鄧局長一杯!”
  鄧鐵梅:“無功受敬,實在不好意思喝這杯酒!”
  森峰:“鄧局長怎能說無功受敬?您的威名誰人不知,連安東領事館領事和鳳城守備隊長都上門敬您,我們與鳳城百姓共圖共榮的日本商人,受您保護得享太平,怎不該敬您?森某先干為敬!”說罷干杯。
  鄧鐵梅一聽日本人受他保護得享太平,不由受了刺激,強作鎮靜干了杯中酒說:“不可能吧?我一個警察局長,連中國老百姓的太平都保不了,哪里談得上保護日本人太平?”
  森峰又斟了酒:“鄧局長不必客氣,我和安東領事還有守備隊長都是朋友,他們都很佩服你,我怎能不佩服?再敬您一杯!”
  鄧鐵梅:“中國人講究不受無功之祿無由之敬,森峰先生因何而敬啊?”
  森峰:“你們中國對所說的陽歷年雖不重視,可這畢竟是一年的開頭。新年剛過,鄧局長就來礦區視察,定會給礦上帶來一年的福音,所以我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舍命再陪敬君子一杯!”
  鄧鐵梅:“森峰董事長已患病賦閑數年,還舍命陪我,可見責任感之強啊!”
  森峰等鄧鐵梅干過,又斟一杯:“中國人講酒過三巡,還講不能喧賓奪主。我這第三杯酒,想請我的老朋友,中方代表先生共同敬鄧局長如何?”
  中方代表:“你是董事長,我是董事,肩膀不一般齊,何況各是一方,如何共同得了?”
  森峰:“是啊是啊,我已不是董事長了,是共同不了,這第三杯我還是單敬吧,謝鄧局長新年伊始給鉛礦帶來吉祥之氣!”
  鄧鐵梅對此敬毫沒推辭,一口干了:“這一杯敬得好,鉛礦是日中兩方共開的,是該按日本的說法,共管共榮。”他看看森峰和中方代表,“祝青城鉛礦新的一年有新的氣象!”干后說,“二位有需我幫忙之處別客氣,我會在所不辭!”
  中方代表:“我家親戚參園和茅房被礦上占了,希望鄧局長能幫忙說個理!”
  森峰:“你是鉛礦代表,這事你就能說,何勞鄧局長啊?”
  中方代表:“我若能說得了,何必勞駕鄧局長,您若肯給說說,就不用勞鄧局長啦!”
  森峰:“我雖然已辭職賦閑,但這區區小事還是可以說說的,我包了,不勞鄧局長大駕!”
  中方代表:“謝森峰董事長替我親戚說話,但別家的誰替說呀?”
  森峰:“別家哪還有哇,若有我也可幫說說!”
  中方代表:“當然有,四十多家哪!”
  鄧鐵梅:“四十多家,這可能嗎?”
  森峰:“鄧局長說得對,這哪可能嘛!”
  中方代表:“其實森峰董事長是知道的,千真萬確,鉛礦有四十多工人已兩年多領不到工資,他們今年怎么過這個大年?”
  森峰:“若真有此事,礦上也能自己解決,不勞鄧局長大駕!”
  鄧鐵梅:“區區小事,談不上勞我大駕,再說森峰先生不是說已賦閑不管礦上事了嘛!”
  森峰:“管不管事這點事說個話,也是應該的。”
  鄧鐵梅:“森峰先生痛快,那就說好了,這個話都由您出面說。明天我到礦上開個會,二位都到,專門說說這兩件事!”
  
  中方代表說好,森峰說身體不好最好緩個日子開。
  鄧鐵梅:“那就緩個日子,緩到后天!”
  森峰:“緩就多緩幾天,也容空調查調查情況。”
  中方代表:“情況我都清楚,不勞董事長親自出馬!”
  鄧鐵梅:“那好,我就算受中日二位董事委托,緩到大后天開會,二位務必都到,若有特殊情況到不了,事先需打個招呼,臨時突然不來,可就耽誤了我的公務!”他特意強調了一下,“我這是公務,二位一定支持,也不枉今晚這頓好酒!”
  
  三天后鄧鐵梅在鉛礦召集的會,森峰和中方代表都到了。會前鄧鐵梅又將中方代表狀呈所列有關情況做了一番調查,證據和處理方案都已心中有數。被拖欠工資的工人也到了不少,盼鄧鐵梅能給處理出個好結果。森峰和日中雙方董事都到了,不過森峰晚到半個鐘頭。他沒到之前,日方其他代表都說不用等了,鄧鐵梅非堅持等齊不可,他估計森峰是想躲避責任,所以堅決表示森峰不到會便不開。日方董事會這才有人裝作上廁所而溜出去報信,森峰不得不于報信兒人之后趕到。
  森峰一進會場朝鄧鐵梅熟絡地抱拳打恭道:“前天喝酒時和鄧局長說好準時到的,身體不爭氣還是晚了一會兒,抱歉抱歉!”意在讓不知情的人誤以為他倆是老朋友。
  鄧鐵梅只是略一點頭并沒回應半句,就宣布開會了。他首先叫隨員將調查核實后的狀告事項一一公布,屋里氣氛馬上凝固了一般,靜得無一絲響聲。
  鄧鐵梅開始講話:“據我親自調查,這些事屬實。根據建礦之初所簽合同和政府有關法規,我宣布如下處置措施:一、礦方在春節前十天,將拖欠礦工所有工錢全數發放到手;二、從明天起,停止合同規定范圍外的越界開采行為,已往因越界造成s0B3NEb7dAPrZrrU3L/MUg==的受害方損失,均由礦方補償;三、此類違規現象,以后如再有發生,照此處理;四、以上三條,請礦方明日下午三點以前答復,否則勒令停產,所致后果礦方自負。”
  鄧鐵梅話音一落,中日雙方代表都像屁股觸了電,突然直立起來。帶頭告狀的中方代表熱烈鼓掌,森峰卻連說抗議。
  鄧鐵梅一拍桌子吼了一聲:“你已離職賦閑數年,有什么資格抗議?”
  森峰:“我賦閑不假,還是法人代表!”
  鄧鐵梅:“那好,既仍是法人代表,那么全部法律責任仍由你負!你聽好,明天下午三點前,由你親自給我一個答復,否則強行停產!”
  另一日方代表替森峰辯解道:“越界開采,森峰先生不知道,我接手森峰先生,又不知起初的規定,越界開采是礦工頭兒的責任,請明查!”
  鄧鐵梅:“總的說都是法人代表的責任,我已說了,能不能辦到,明天下午三點前由森峰先生親自向我答復,否則強行停產!”說罷轉身離去。
  
  第二天下午兩點,鄧鐵梅就帶三名隨員到了礦辦公室。他叫中方代表找來一副麻將,四人悠閑地邊玩邊等。
  三點到了,沒見森峰人影。
  鄧鐵梅看看懷表說:“這把麻將打完再說。”
  一刻鐘后,鄧鐵梅啪地敲出一顆牌說:“老子和了!”然后起身命令隨行三人跟他到大門口去貼封礦停產告示。
  告示剛貼上大門柱,森峰來了,身后跟著兩個日本守備隊士兵和兩個日本警察署警察,都身背長槍。
  鄧鐵梅見狀忙把三名隨員布置成里外兩道門崗,他自己站到門外。森峰五人到了門前,鄧鐵梅紋絲沒動,也不吭聲。
  走在前頭的森峰也不吭聲,徑直要往里走,鄧鐵梅一聲斷喝:“站住!”
  森峰站住了:“我是鉛礦法人代表,我要進廠辦公,請讓開!”
  鄧鐵梅:“鉛礦不法,現已封門,不許進入!”
  森峰氣青了臉大吼:“大膽,讓開!”
  鄧鐵梅:“你個離職賦閑的無賴,憑什么讓我讓開?”
  森峰回頭一指身后四人說:“憑這四條槍!”
  鄧鐵梅沒等森峰把槍字說清楚,他的手槍已當當兩聲脆響,兩顆子彈朝天飛去。他用槍管輪著指了一遍四個日本軍警說:“回去告訴你們守備隊長和警察署長,說他倆的朋友鄧鐵梅請他們來鉛礦喝酒!”
  四人都等著森峰下令,這時一聲哨響,三十多個昨夜布置好的荷槍警察跑步而至。森峰見勢已頭冒冷汗。
  鄧鐵梅說道:“雖然已超時二十分鐘,現在答復仍然生效!”
  森峰只好說:“同意。”
  鄧鐵梅拔出胸兜鋼筆說:“那就在告示上簽個字吧!”
  森峰手哆嗦著在門柱的告示上簽了名,鄧鐵梅這才放他進門。一見立于門旁那塊鎮礦的巨大鉛礦砣子,森峰渾身沉重得如被這鉛砣壓住了,心里發著狠罵,你個鄧鉛砣子,總有一天我要搬掉你。
  鄧鐵梅持槍站在鉛礦砣子前面,向門外四名持槍的日本軍警說:“沒你們的事了,回去告訴你們隊長和署長,春節我請他們喝酒!”
  四名日本人無言以對,只好走了。
  
  三、倒霉
  
  中國人日本人都不當回事的陽歷年一過,人人拿當回事的陰歷年就一步一步跟上來了。陰歷年誰不認真對待啊。當官的,經商的,種地的,當兵的,都想著趁過陰歷年答對親朋好友和方方面面關系,以辭舊迎新圖個好開頭。窮的窮過,富的富過,不窮不富的鄧鐵梅怎么過這個在外當官的年呢?他這人真的與眾不同。要說中國一個大縣的公安局長不富可能嗎?可能性確確實實太小了,古話說,一年窮知縣,十萬雪花銀,但鄧鐵梅確確實實就不富。他心里從小生成了“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命”的一棵活樹,那棵活樹又硬又韌,抗寒耐熱,真如山間一株鐵桿梅花,不高不大不參天不柱地,立于山崖間,生命力極強,想改變習性氣質十分難。這樣一棵樹在他心田長著,他怎么能富啊?能富的,首先得愛錢!能暴富的,必得心狠手毒不擇手段!能大富的,必得貪得無厭,敲詐勒索。鄧鐵梅都做不到,所以他就不富。但他絕不可能像青城鉛礦被拖欠兩年工錢的礦工們那樣窮。他不窮,他也不可能窮,他坐的是縣衙門里一把很重要的交椅,那椅子就是一棵不開謊花只結錢果的樹,這棵樹屬于愛錢人的話,就是棵搖錢樹,屬于不愛錢人的話,就是棵錢果不盛但也不會太少的常青樹。所以古往今來多少人為有這樣一棵樹而處心積慮啊!說鄧鐵梅一點兒不處心積慮也不可能,但他的心思,看重的更是名,名節的名。父親是教書人,對錢也就是個為稻糧謀而已,又死在一個有惡名的土匪槍下,他心里那棵樹能不開有他父親滋養的花嗎?他祖父是半文半武盼望孫子能因為國有用而光宗耀祖的鄉紳,他心里那棵樹,能不開有祖父滋養的花嗎?他六叔是靠槍吃飯又暴死于槍下的人,他心里那棵樹能接出怕死的果子嗎?所以他常想,錢太多有什么好?土匪搶劫的多是有錢人!連當年他全家遭土匪燒搶,不也因為比普通人家錢多嘛!所以他不愛錢,連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話都不感興趣。所以他不怕死,連病死摔死淹死等等非刀槍之死都不怕,所以他看重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所以他的官,一級一級都是靠真刀真槍不怕死干上來的,亂世需要舍生忘死的人當官。那么他的辭舊迎新,只圖一年開個好頭,重點會想到拜望哪些關系呢?
  全奉天省警察系統,鄧鐵梅的頂頭上司是剛走馬上任的公安處長孫旭昌,全省各縣的公安局長都爭先恐后赴省城拜謁送重禮。鄧鐵梅一沒這份多余的錢,二沒這份令自己羞恥的心思,他不可能去。姜縣長在他眼里不過是個有點膽小怕事,也不是太看重金錢的人,他也沒想答對答對姜縣長。親友們都是禮尚往來,一點錢一些物接來送去的五馬倒六羊,也不用費心捉摸。守寡的母親是最該想著給買些好衣物好吃喝的,但儉省的母親舍得花幾個錢?鉛礦那些被拖欠兩年多工資的窮工人,有幾個反要表心意感謝他幾個錢,都被他送回去了。想來想去,他倒覺得,應該到日本駐安東領事館和日本駐鳳城鐵路守備隊走一走。到鳳城上任這一年,惹了日本人兩次,人家沒撕破面子,也沒再找茬報復,維護了自己尊嚴也得講個禮尚往來,于是他打電話給安東領事館,向領事表示前往回拜之意。領事十分爽快,不僅歡迎鄧鐵梅去,還說要親自給鳳城守備隊長打電話,也約到安東一聚。
  
  鄧鐵梅趕在一個休息日只身騎馬趕到安東,到了鳳凰山下的日領館,下馬在門口往里一看,見有一匹馬已拴在院里,見了鄧鐵梅拉的馬立時嘶叫起來。
  這時馬嘶聲引出日領事和守備隊長。鄧鐵梅不免心下有些愧意,想自己晚到失禮了,便客氣道:“讓二位久等,失禮,失禮!”
  儒雅的日領事連忙伸手相握;“哪里,哪里,鄧君遠來看望我,有失遠迎!”
  守備隊長也主動伸手相握:“我有事,先到一會,不然想約鄧君同行的。”
  迎進屋里,并沒先進會客室,而是先到領事辦公室坐了一會兒,讓鄧鐵梅看看他贈的那幅字畫就在墻上掛著。鄧鐵梅不免深受感動,謙遜說:“讓你掛贊美我的詩,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守備隊長:“鄧君的,的確厲害的大大,我的兩個兵說,你的大大的英雄!”
  鄧鐵梅略顯尷尬但并沒有歉意地說:“請隊長君見諒,執行公務,實為不得已而為之,請多包涵!”
  守備隊長卻表有歉意說:“也請鄧君多包涵,那天我實不知是你到鉛礦執行公務,森峰是我朋友,說礦上有事,一時找不著警察,情急之下要了我兩個兵,鄧君真叫我那兩個兵開了眼界。事后問森峰情況,他說誤會了,不必再計較了!”
  鄧鐵梅再次說:“執行公務,實在不得以而為之。我們中國有句話,不打不成交,咱們因執行公務,打了兩次交道,也算交了朋友。此次特趕在年前來看望二位朋友,一祝二位平安有福,二請二位以后多關照!”說罷拿出兩份禮物,一份是上次姜縣長獎贈他的那幅名家書法豎軸。他當場抖開來讓二位看,書的是北宋王安石的《泊船瓜州》詩:
  
  京口瓜州一水間,
  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
  明月何時照我還。
  
  守備隊長漢語水平很差,看不出詩的深意和字的功夫,只是默默用心觀看。領事卻連聲稱贊字的筆墨飽滿有力,是大家手筆。他還給守備隊長解釋詩的末句意思說:“感謝鄧君用心良苦啊,他們中國還有句詩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春節是中國最思念親人的佳節,我們卻和親人遠隔大海和萬重山,明月何時照我們還家看看母親啊?”
  另一份禮物是一只木盒裝著的一瓶茅臺酒,和一只日本清酒壺,這讓領事和守備隊長一同稱贊起來。守備隊長連呼:“清酒壺!清酒?”
  領事:“中國國酒,茅臺,比清酒貴百倍!用日本清酒壺,喝中國國酒茅臺,過春節,倍思親!”
  鄧鐵梅:“鄧某給二位送的年禮,哪份歸誰,各取所需!”,
  領事和守備隊長退讓一番,鄧鐵梅說:“那我就向著我們武夫說句話,讓隊長君先選吧!”他以為上次守備隊長沒得著字畫,這回他會選字畫的,這字畫可比茅臺酒值錢。守備隊長卻選了清酒壺和茅臺酒。
  領事喜出望外,拿了書軸說:“壯士愛酒,書生喜字,各得其所!”
  收了禮物,領事征求鄧鐵梅意見,如愿意安靜,他就電話叫酒家送酒菜到他會客室來,若喜歡熱鬧,就直接到酒館去。
  鄧鐵梅說他和守備隊長身著軍服警服,叫百姓看著不好,愿意在領事館,守備隊長也是這意思。不過鄧鐵梅強調說:“雖然在領事館,但錢定由我鄧某出,因是我鄧某提出的,給二位過中國年!”
  三人爭執一番,鄧鐵梅態度分外堅決,二位只好依了,說下次由他們請。
  席間,守備隊長不僅沒提鄧鐵梅兩次不給面子的事兒,還一再提他手下士兵很佩服鄧鐵梅的話,使鄧鐵梅心情少有的好,忍不住借酒發了幾句對省公安處新處長孫旭昌收禮斂財不干正事的牢騷。年輕氣盛的日本守備隊長也借酒發了幾句自己上司的牢騷。偏巧安東領事認識省府公安管理處長,說有機會替鄧鐵梅美言幾句,有機會提拔他。
  鄧鐵梅從來都是靠自己成績提拔升遷的,用不著領事美言,反而容易誤會自己想巴結處長求官,不想領事一再表示,他和省府孫處長有交情,一定會替他美言的。
  舊歷年的假日一完,鄧鐵梅果然接到省警務處一紙調令,請他到省府上任。
   鄧鐵梅不由對日本領事倍生敬意,心里直說此人太夠意思,說話算數,說給美言立馬美言,立竿見影,赴任前一定再相聚以謝。可走前卻找不到他了。
   鄧鐵梅到省公安處任的是督察員一職,就等于是個跑腿學舌的干事,其實是明升暗降了。他不想在省城干,但鳳城縣公安局長一職已由吉林省主席張作相的姐夫王清吉擔任。原來,日本駐安東領事知道鄧鐵梅兩次動槍滅日本軍隊威風后,立即秘密向日方有關方面報告,其中還提到他用“明月何時照我還”詩句蠱惑日本軍心,請求省公安管理處孫旭昌處長,迅速免去他鳳城縣公安局長職務,以防他在鳳城圖謀不軌惹出動亂。東北公安管理處孫處長也很反感剛正不阿的鄧鐵梅,遂借日本領事之手將鄧調至身邊掌控。
  鄧鐵梅所以輕而易舉遭此暗算,一因日本在東北勢力越來越大,二因鄧鐵梅的神槍功夫和剿匪能力,尤其他連日本人都敢頂敢傲的一身硬氣,對上司不僅沒用反而成了危險。其實,日本駐鳳城守備隊長是與安東領事聯手干的此事,但鄧鐵梅離任送行時,他還握手說鄧君到省里別忘多多關照老朋友的話,當晚卻打電話跟日本領事解恨地說:“‘鄧倒霉’的,自己倒霉的有!”
  一連三年,鄧鐵梅連連倒霉。他在沈陽只呆了半年多,1930年春又被發配性質調往更遠的哈爾濱東省公安管理處任督察員。1931年春再度被調往又遠幾程的牡丹江警察分屬,僅任一個月署長,便被找茬革職。
  鄧鐵梅對自己連遭厄運百思不得其解時,他有個在東北講武堂任過教育長后到東省特別區公安管理處任處長的鳳城老鄉鮑文樾,向他透露了內情。
  從此他內心受了一次重傷,那成年人的重傷口上,忽然長出一棵茁壯的仇恨之樹。那樹出生于1931年9月18日之前僅半年,那樹上結出的果子,只能是與日本侵略者不共戴天的仇恨之果。
  
  四、狗日的,9.18!
  
  北滿大鐵路蟒蛇樣蜿蜒在冰雪未盡的黑土大地上。
  咣咣當當一列火車,疲憊的大甲蟲般在蟒蛇身上爬行,累得不時吐一陣白氣,并扯嗓子嗷嗷叫上幾聲,從遙遠的牡丹江開過哈爾濱,開過長春,終于開進了缺少春天氣息的沈陽城。
  從沈陽乘北滿鐵路火車離去才一年的鄧鐵梅,又疲憊地回到沈陽。
  他乘南滿鐵路火車到沈陽工作不到半年,就乘北滿鐵路火車匆匆離去,現在,又乘北滿鐵路火車疲憊不堪地回到了沈陽。
  南、北滿鐵路都連著沈陽,卻都不是沈陽的。日本人拿錢修,日本人拿槍管,日本人想咋著就咋著。
  你個沈陽,窩囊!
  日你媽的,滿鐵!
  沒了警服,沒了槍,尤其沒了大蓋帽,身材顯矮了一截的鄧鐵梅,拎著簡易行李,在沈陽懷遠門里一家名叫鼎昌的小客棧住下。
  這客棧住人不多也不少,因它條件不怎么好也不太差。這等客棧,太窮的人住不起,富人住來又不體面,所以被革了職,從牡丹江流落到哈爾濱,又從哈爾濱輾轉到沈陽的鄧鐵梅,住這等客棧暫棲身最為方便。他是穿著在黑龍江過冬的棉衣,自帶行具住這等客棧的。
  客棧老板和伙計沒誰知他身世,所以對他冷漠有余熱情不足。只見他每天上午出去,下午回來躺屋里看報紙讀雜志,或頭枕雙手凝望棚頂出神。身邊堆一些油印的鉛印的報紙、傳單、雜志等等,有的看過了還在上面寫寫毛筆字,既消磨了時間,又免得浪費了這些廢紙。那些被他胡亂寫過毛筆字的廢紙上,印有各種各樣消息、文章、資料、民間醫方、江湖廣告、政府通令、日本人的新聞等等,看得心煩意亂時,他便起身坐到小桌前撫弄幾下一直隨身帶著的那方紫云硯臺,硯一硯淡了的墨,再胡亂寫上一氣。他胡亂寫的字里,一會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會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不叫胡馬度陰山等等,還有什么萬寶山事件余波又起,滿洲青年聯盟成員集會游行,大雄峰會臨時聚會,中村大佐被東北軍殺害……他又涂寫了一句不知廬山真面目,放下毛筆,躺回床上重看報紙上那則日本政府幣原外相發布的訓電:“鑒于萬寶山事件,歷舉進來之三星堡農場事件,沈陽城內對日本婦女行暴事件,哈爾濱日本司機受辱事件,大石橋對日警官暴行事件,近如吉林省政府公然聲明禁止韓人居住及其它違反治安維持及外人保護事實,殊難默忍,是此實難保不再發生昭和二年之不祥事件(濟南慘案),至法權交涉亦有考慮之必要,事件之推移誠堪重視。倘若中國官憲漠視再三之警告,則日本政府由保護滿洲日僑之見地不能不取正當處置,結果或釀成重大局面亦未可知。”
  
  日本外相的這則訓電,鄧鐵梅已看過幾遍了,越看越如鉛云罩心。這些事件,和以往發生在遼寧的拓地移電桿等事件,他都看得出,肯定是日本人又在說歪理,而且日本歪理文章的重要題目,都與鐵路有關。他們特權出資修建,特權出兵掌控的滿洲鐵路,是一條侵華大綱,經濟的,軍事的,政治的所有目的,都依賴這條綱來張目。聯想張大帥被炸死的皇姑屯事件,中國人心里明鏡似的,知道是日本人蓄謀致死,日本強盜卻硬說中國匪徒企圖破壞鐵路劫財所至。尤其想到自己親歷的安奉鐵路一塊小石頭事件,日軍小題大作,以及對他本人暗中使壞最終革職的事,使他百感交加。他憤恨日本人的驕橫,更痛心中國官場的齷齪黑暗。日本人在你家里橫行,你卻不敢惹人家,更可恨的是還得聽人家的。他心堵得生疼,連一點發泄的辦法都沒有,不像先前,手中還有一只槍,手下還有一幫人,氣急了還可以拍拍槍,甚至帶隊伍碰碰硬,現在連吃飯錢都沒處領了,連個說說氣話的人都找不到了。現在他想找人說的不是氣話,而是更可怕的一種感覺,好像要出事,比張大帥被炸死還要大的事。他曾憋憋屈屈呆過幾個月的偌大沈陽城,真的連說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還求誰找工作呀!
  英雄沒用武之地,男人沒糊口安身之所,是最要命的窩囊,窩囊透啦!
  這動蕩多事之秋又要發生什么?該找誰謀個棲身糊口的差事?
  鄧鐵梅從拿第一天薪水開始,干的就是拿槍維護治安的警察活計,現在警界是不會再有他的立錐之地了,但他能干的也只有拿槍這類活。
  他便整天滿腦子都是槍的影子。槍身長滿了眼睛,生滿了翅膀,日夜沖他眨動,繞他飛轉。有時,死于槍下的六叔也提著槍,在他眼前跑。甚至教書的父親并不喜歡的愛掄錘弄槍的母親也面對他絮叨槍。他甚至難于向別人啟齒,曾在白日夢里,夢見自己納了一個手使雙槍的妾,那妾不僅俊美,而且雙槍如神,妻子為之不高興,母親卻眉開眼笑。
  人在落水之時,一根稻草也會伸手去抓的,以圖救命。鄧鐵梅忽然想到,在東北公安管理處當督察員那幾個月,經在東北講武堂當教育長那個老鄉鮑文樾介紹,曾認識一個講武堂教官云海清。
  云海清!當時鄧鐵梅一聽這名字眼睛就跳出亮光來。那云字,那海字,尤其那清字,此三字組合成的一個人,定是心境高潔,胸懷海量,清白不污的人。兩人一見,果然如故,級別相仿,且鄧鐵梅長云海清兩歲,兩人稱兄道弟極談得來。
  鄧鐵梅忽然想到了這根稻草,立馬伸出手去。可一打聽,云海清已調往東北軍駐錦州部隊去了。其實,東北軍頻頻往關內調動的事,鄧鐵梅早有耳聞。這最讓鄧鐵梅想不通,日本關東軍越來越逞兇,中國的東北軍卻大批調往關內,張少帥抽大煙腦子抽出毛病了嗎?雖不理解其中緣由,卻不吃驚了,包括自己要找的云海清調到錦州也不吃驚了。錦州離山海關那么近,說不上哪天也會應調進關打內戰去呢。
  不管怎樣,鄧鐵梅只好去錦州找能說到一塊的朋友云海清了。
  云海清亂世他鄉忽遇意氣相投的老朋友,置酒款待,不亦樂乎。兩人相對一坐,像一幅互為背景的寫意畫,一枝鐵梅與一枝青竹,堅強加高貴。他們倆,說一件往事干一杯酒,說一件近事也干一杯酒,說來說去,都是氣不打一處來的國家大事。酒至大半酣,一說到個人找工作的事,都噎住了。
  云海清只是個少校副營長,無權在自己屬下再擴收一個軍官,其他行當,他新來乍到,一時找不到能相托安排工作的人。他自己,也如鄧鐵梅,不愛錢財,嫉恨賄賂,因而也不是能有大筆錢拿出來幫朋友買職位的人,只好先給鄧鐵梅些生活用錢,安頓在客棧住下,答應全力替他想辦法,有無結果都會每日來看他。
  有朋友相伴的時光,再難也好過多了。鄧鐵梅仍如在奉天客棧時那樣,上午出去四處轉,買份報紙,揀份傳單,到火車站聽聽南來北往的人又傳來什么消息。
  火車站北來的南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傳來的新消息也耳不暇接。晚上一見面,鄧鐵梅便給云海清講上一兩條,什么日本又通過朝鮮派到東北一個師團啊,關東軍在南滿鐵路各站都駐了兵啊,中村大佐事件在日本引起眾怒啊,張學良少帥生重病想回東北回不了啊,沈陽、長春在鄉農墾的日本兵都發了槍參加演習啊,等等。可是,關于東北軍加強防備的信息卻沒有,有的是,主持東北防務的張作相在為父親籌辦大壽,各路官員忙送禮,某省府大員祖父過世忙收白喜錢....
  云海清見鄧鐵梅就是不忍心問自己工作的事,只好嘆氣說:“問了兩個管事的人,都說這種時候誰還敢要人。有我在,你就安心在錦州等。老天有眼,總會給好人機會的!”
  鄧鐵梅說:“海清兄,你也不用為此事著急,也不用安慰我了,我看要打仗了,和日本人不打一仗,他們不會老實!”
  云海清說:“不一定啊,我聽我們旅一個要員說,蔣介石對東北軍有令,說‘對于日人,無論其如何尋釁,我方須萬萬容忍,不可與之反抗,至釀事端’。還說南京政府對東北軍也有電報照會說‘頃接日本公使館照會,內開:陸軍省奏明天皇,準予關東軍在南滿附屬地內自動演習,屆時望吾軍切勿妄動,以免誤會,切切此令。’有這些令誰還敢打?”
  鄧鐵梅:“昏庸屁話!越容忍越出事端!他們是存心挑事,我們咋能忍住事端?忍住這個,人家再挑那個,我在鳳城公安局就經著過,給他點厲害,反而好點!”
  云海清:“我們官兒小,說了不算啊!”
  鄧鐵梅:“我就弄不明白,怎么官越大越腦子注水呢?你的國土讓人家駐兵,而且越駐越多,他屢屢挑事兒,你萬萬容忍。日他祖宗,這簡直就是腦子生蟲啦!”
  云海清:“是腦袋生蟲啦!官兒越大腦袋越生大蟲子!聽說張少帥還抽大煙?”
  鄧鐵梅:“他土匪出身的爹,一口一個媽了巴子。他腦袋生蟲的少帥兒子沒準敢逛窯子呢!”
  云海清嘆道:“自己連個差事都沒有,別操這份閑心啦!”
  鄧鐵梅:“中國要完他媽了巴子的!”
  
  9月19日傍晚,鄧鐵梅手攥一張快報跑到云海清住處,進屋就驚呼:“海清,真出事啦!日軍炮轟沈陽,北大營被占,沈陽全城被占領!東北軍空軍一天就黃攤子啦,45架飛機連張收條都不用打,就叫日軍接手了,一百多飛行員都沒了影!”鄧鐵梅驚呼的是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發生了。
  云海清已知道了這一消息說:“果真出事了!”
  鄧鐵梅:“你們部隊接到命令沒有?”
  云海清:“上邊還是命令不抵抗!”
  鄧鐵梅:“省城都占領了還不抵抗?”
  云海清:“說是由中央政府負責調停?”
  鄧鐵梅:“聽說長春也被占了,中央政府怎么調停?”
  云海清:“說蔣總司令在負責調停!”
  鄧鐵梅:“聽說南滿鐵路沿線各個城鎮都被占領了,啥司令有法調停?”
  云海清:“說國聯能派聯合調查團,國聯支持中國!”
  鄧鐵梅:“日本瘋了,他能聽國聯那幾個說嘴的?”
  云海清:“咱們說了不算啊,你我說了算早打他狗日的啦!”
  鄧鐵梅:“張少帥有權啊,他為啥不下令打?”
  云海清:“蔣介石是總司令啊!”
  鄧鐵梅:“張少帥是東北人啊!東北軍不抵抗丟誰的臉?蔣介石祖墳要是埋在沈陽,他不抵抗?張少帥他爹尸骨未寒,肯定要在墳里罵他媽了巴子的!”
  云海清:“真他媽了巴子,東北軍還怎么見人?!”
  鄧鐵梅:“他張學良怎么見人?”
  云海清:“聽說少帥病很重!”
  鄧鐵梅:“又不用他親自放槍,他病重發個話還不能嗎,腦袋病了?”
  云海清:“部隊正緊急待命,準備打呢!”
  鄧鐵梅:“張學良他爹是張作霖,他肯定會打的,趕緊準備吧!”
  
  云海清:“兵荒馬亂,大哥你也注意安全!”
  鄧鐵梅:“軍隊不抵抗,老百姓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兩人分手后,鄧鐵梅哪里還有謀職的心情。他心急如火地想,形勢如此嚴峻,不信我就真成了沒用的人。他又天天到火車站去轉。
  以往正常出版的報紙見不到了,火車站成了信息傳播中心。
  有一天鄧鐵梅聽好幾個人都在傳說,吉林、黑龍江那邊,鐵路沿線的重要城鎮也都被日本關東軍占領了。東北軍開始成批向關內潰逃。尤其讓他痛心疾首的是,駐吉林的東北軍參謀長熙洽叛國投日了,吉林還有駐山城鎮的于芷山、駐洮南的張海鵬等將領也投降日本,有的還向中國軍隊調轉了槍口。
  這些消息讓滿頭長發滿臉硬須的鄧鐵梅心痛無言了。
  幾天后又有關于安東、鳳城的消息,說那里的中國軍警也都被繳械,完全變成日軍的天下。
  當鄧鐵梅到云海清那里將這些消息核實,而且從云海清那里又得到更新的消息時,鄧鐵梅一時無言了。云海清告訴他,上邊有新指示說,張學良已發出命令,將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和遼寧省政府遷到錦州,并委派張作相代理邊防軍司令官,米春林代理省政府主席。兩位長官近日便率代秘書長黃橫浩,代民政廳長祁彥樹和代財政廳長張振鷺等官員,進駐錦州交通大學辦公。
  鄧鐵梅想,這架勢并不是抵抗,而是要向關內溜啊!
  果然,張作相、米春林帶領的臨時軍、政衙門和不多的部隊,十分神速但聲勢不大地駐進錦州交通大學。
  鄧鐵梅每天都向云海清打聽情況,得知這個臨時軍政機關,雖然每天開會,每天布防,但決心和動作都不鼓舞人心,甚至聽說,有往關里撤的東北軍路過,米代省長還到車站去慰問送行,甚至有的軍事要員大煙照抽不誤,這不就是個大撤退的臨時看守所嘛!
  錦州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動蕩不安。被日軍打散的東北軍和警察部隊紛紛集結錦州,還有一群一群難民露宿街頭。
  10月8日,未遇半架飛機阻攔的12架日軍飛機,只一小時功夫就從沈陽飛到錦州上空,輕松投下70多枚炸彈,輕易炸死12人,炸傷者無數,炸毀多輛列車和多座建筑物,竟未遭到一槍一彈還擊,就揚長再去周圍逞兇了。
  又呆了些時日,鄧鐵梅預感再在錦州呆下去已無什么指望,便什么差事也不想找了。他想,即使哪天找到了,怕也是為日本干事的角色。他聽說不少潰散的武裝警察人員在各地組織抗日隊伍,便也生出回自己熟悉的鳳城一帶組織抗日隊伍的決心。他還想,眼下有沒有差事都一樣了,等于差事來找他了。
  當時一部分潰散的東北軍和遼寧有些縣的警察大隊陸續來到錦州,規由遼寧省警務處長兼沈陽公安局長黃顯聲指揮。黃顯聲在東北講武堂學習期間結識張學良,兩人相處密切,后來張學良執政,東北易幟,任用黃顯聲為遼寧省警務處長兼沈陽公安局長要職。他任職以來,一直主張抗戰,因而周圍凝聚了一大批主戰的東北軍和武警官兵,成了在錦州最有威望的抗戰將領。他不僅調集了許多支警察大隊,組織指揮一些民間武裝團體,在鐵路沿線反擊進犯的日寇,還積極指揮錦州一部分守備兵力,在前沿構筑工事,設置防線,全力準備抗戰,并對部下聲稱,誰當漢奸槍斃誰,連張學良的堂弟張學成投敵,都是他指揮殲滅的,因而積極抗戰的志士有事都愿找他。
  恰好黃顯聲又是遼寧鳳城縣人,出身農民家庭,對當過鳳城縣公安局長的鄧鐵梅也有所耳聞,這些情況使鄧鐵梅鼓起勇氣決定找黃顯聲將軍談談想法。而云海清在東北講武堂學習時也同黃顯聲有過一面之交,鄧鐵梅便約上老鄉云海清,一同去見心儀的抗戰將領討教。
  黃顯聲果然氣度不凡,一個名聲顯赫的將領,竟沒一點兒盛氣凌人的官架子。他正在辦公室伏案看地圖,聽警衛在門外通報有鳳城老鄉求見,忙起身請進。鄧、云二人向他敬過軍禮,稍一自我介紹,他便爽快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都是鳳城人,一個縣公安局長,一個講武堂少尉。此刻老鄉見老鄉,真有點兩眼淚汪汪啊!咱們沒功夫抹眼淚了,有事請直說!”
  硬漢子鄧鐵梅一時被一年多來積下的酸甜苦辣弄濕了眼說:“政府無能當政,軍隊有土不守,奇恥大辱哇!我一個遭革職的人求您批準抗日啊!”
  鄧鐵梅滿含淚水,照直說了要回鳳城組織隊伍誓死抗日的決心,請求指點和幫助。
  黃顯聲聽罷毫不猶豫地說:“鄧局長的想法我完全贊同!”
  鄧鐵梅慌忙更正說:“我早不是局長了!”
  黃顯聲:“不抗日什么長都混蛋一個!鳳城軍事位置十分重要,地理條件也很好,是該盡快組織一支抗日隊伍。你在那里有些威名,定會有所作為。具體需我幫助什么?”
  “我已遭革職,想必那里人也都知道,又已身無分文,恐怕號召力不如從前,您如能寫封親筆信,定會起作用。”
  黃顯聲:“巧婦難作無米炊。干脆,我給你寫個委任狀吧,起不起作用總比兩手攥空拳強。”他叫秘書找來一張公文紙,親筆委任鄧鐵梅為“東北民眾抗日救國自衛軍”總司令,簽名之外又加蓋了公章,當即交給鄧鐵梅,“有這張大旗作你虎皮,但愿能如虎添翼!”
  鄧鐵梅:“如果給我一支槍”
  黃顯聲:“這我已想到了!”回身要過警衛員的手槍給了他,“神槍手手中無槍,那不等于徒手操運動員了嘛!”
  鄧鐵梅接槍在手,激動萬分,轉身要走,又被黃顯聲拉住:“身無分文的光桿司令怎么招兵買馬啊!”他又親筆寫了一千元現大洋的支取條子,說:“一會跟秘書把這幾個活動費取出來,我再跟云海清他們旅長說說,你把他也帶上,就不是光桿司令啦!”
  鄧鐵梅喜出望外,云海清正中下懷。兩人到小飯館置酒慶賀。
  云海清:“賀大哥找到了工作!”
  鄧鐵梅:“謝賢弟相隨,也賀你回老家見弟媳!”
  云海清:“大哥想嫂子了吧?要不老弟陪你先回本溪老家看看嫂夫人?”
  鄧鐵梅:“父母包辦的糟糠,君子之交!”
  云海清:“怎么講?”
  鄧鐵梅:“淡如水!”
  云海清:“不看啦?”
  鄧鐵梅:“不看了!”
  云海清:“那就都不看了!”
  
  兩人只收拾準備了一天,就如兩條逆水的游魚,迎著從奉天方向不斷涌向關內的人流,秘密向沈陽潛游。他們走時,錦州已風雨飄搖。不久,軍政機關和部隊便相繼撤退關內了。
  鄧鐵梅扔了行李,和云海清便衣簡裝,乘火車經沈陽,再次登上南滿鐵路的列車。車上氣氛與從黑龍江遭革職回來時比,更加令人窒息。車廂里貼著日本關東軍司令本莊繁大將的戒嚴通令,日本憲兵在車里走來走去。出站時又是端著刺刀驗票的日本兵。一批批來東北作惡的日本兵,都駐扎在滿鐵沿線。
  鄧鐵梅邁出站口時,不由又在心里狠罵,日你媽的,滿鐵!狗日的,9.18!
  
  五、槍擊太陽旗
  
  鄧鐵梅和云海清偷偷摸摸繞進一條小街的藥鋪,進屋并沒買藥,卻坐下要水喝,端了水又不渴的樣子,問這問那,還打聽公安局的人。藥鋪老頭觀察半天覺得他們形跡可疑卻又不像壞人,便客氣地問:“你們偷偷摸摸,干什么的?”
  鄧鐵梅在鳳城時曾匆匆進過這小藥鋪一回,是為追查一個逃潛的土匪,那時他穿警服,這次化了裝,又胡髭拉茬的,便沒被認出來,便問:“聽說過鄧鐵梅嗎?”
  老頭:“鄧局長,鳳城人都知道!”
  鄧鐵梅:“我們偷偷摸摸是來干正事的!鄧局長讓我們找一個人。”
  老頭:“鄧局長肯定是干正事的,都像他,哪能一宿功夫六七百軍警都被繳了槍啊!”
  鄧鐵梅:“公安局的郝吉升科長怎么樣了?”
  
  老頭悄了聲息:“郝科長稱病自個脫了警服,在家幫老爹看小鋪呢。到這份上了,這叫什么國家呀!”
  鄧鐵梅向老頭打聽好郝吉升家地址,然后借買幾包拉肚子藥算是謝了人家走了。
  郝吉升見到老局長,不禁悲喜交加,酒飯相迎。鄧鐵梅一頓飯功夫就知道了鳳城眼下情況。事變前三天,日本憲兵隊長加藤的吉普車就開進縣政府,他的憲兵隊同時全副武裝住了進去,機關槍把大門,拉了軍用電話線。事變第二天早晨,日軍鐵道獨立守備分兩路包圍縣城,七點多鐘就以騎兵中隊為先鋒沖入城內。我軍守備團姜全我團長毫無抵抗,率全團投降。日軍命令姜全我以及公安局長張益三、代理縣長李科長,把城內所有武裝隊伍共六百五十多人統統帶到城東北的西箭亭廣場,勒令全部繳械。日軍兵不血刃也連收條都不用打,就得到長槍六百多條,手槍四十多支,迫擊炮九門,機關槍六挺,子彈十二萬多發,炮彈一千八百多發。日軍只在事變的第二天早晨,向九道溝宏聚永絲廠上房查看情況的工人開槍,打死了九人。
  郝吉升說罷這些情況,借了酒力,有些哽咽著吟了兩句詩:“未聞短兵巷戰聲,平明鐵騎滿街走!”然后淚下。
  鄧鐵梅又近一步了解到,他當局長時因盜賣國土罪逮捕監押的親日分子曲明允被放出,他已出面成立了縣維持會,與日本人勾結,抓捕了三十多位愛國人士。姜全我被日軍委任為安東警務局長,兼鴨綠江地區剿匪司令,他原來所率官兵大多跟隨成為偽軍。
  鄧鐵梅沒料到鳳城局勢如此嚴重,感慨說:“一夜之間啊,天翻個了,漢奸在押犯成了會長,叛徒成了剿匪司令,抗日的將士成為被剿土匪啦!”
  云海清勸鄧鐵梅少喝點,免得多日辛勞醉倒,鄧鐵梅控制不住,仍大口喝酒說:“這他媽世道,堂堂正正的事得偷偷摸摸干了。請吉升兄幫忙,有人知道我回來要是問起,好人就告知真情,說回來拉隊伍抗日的,有想抗日的就找他,壞人問就說遭革職沒了薪水,到農村混日子的。若真有找的,就說哪兒有飯吃就住哪,以后我還會來找你告知下落!”還掏出二十個現大洋送他,以便日后把他這里作個聯絡點。
  當夜,郝吉升幫忙找了一掛馬車,送鄧鐵梅二人往偏遠的西部山區去了,那邊有他幾個舊部和幾戶親戚。一路遇有認識人家便住上一宿,串聯舊友新人。數日后,經過了卡巴嶺、岔路子、周家堡子、石柱子、尖山窯等村屯,到了距鳳城一百三十多里的岫巖縣小湯溝村。這里山陡路險,村子都靠山鄰水,若在此建立武裝據點,易守難攻,最為有利。尤其是,鄧鐵梅有個親弟弟的岳父住小湯溝村的顧家堡子,叫顧潤堂,是全村最有財力和號召力的大戶士紳,曾當過私塾先生,知書達理愛國心很強,家里還有個在北京讀書的孫子,接受外面信息較多。這顧錦堂早就通過女婿仰慕鄧鐵梅人品,把他視為大丈夫。弄清鄧鐵梅找他的意圖后,顧錦堂主動騰出一間屋子,歡迎鄧鐵梅住下。幾天后顧先生就和鄧鐵梅兩人處得極為投合,所以他親自出面,替鄧鐵梅傳信,把穿村而過的哨子河連著的好幾個地方的人物請到他家,鄧鐵梅又叫云海清把沿途聯絡下的幾個可靠人物一并請來,共有九人,基本是鄧鐵梅當公安局長時的舊部,和云海清在東北講武堂上學時的同學,及和顧先生相投的小學校教師、村里有威望的頭面人物等,有黃花甸子的孫耀先,尖山窯、文家堡子、石柱子卜等屯的保甲隊長黃香久、宋子樵、文立賓、王希辰、王者興。
  九人第一次聚會那天,顧潤堂親自給大家泡上家里最好的茶葉,一一敬斟后打場說:“請大家邊喝茶邊聽省里黃顯聲將軍派來的鄧司令講話!”
  黃顯聲是鳳城人,在座的都知道,在小湯溝一帶也有極好口碑,一聽鄧鐵梅是他派來的,都很提神。
  鄧鐵梅站起身以示尊敬說:“我和東北軍少校云海清,確是黃顯聲將軍委派而來,所受任務是發展‘東北民眾抗日自衛救國軍’。目前黃將軍和省府都在錦州辦公,因鐵路沿線日寇盤查太嚴,不便帶更多的人。”他邊說邊拿出黃顯聲的親筆委任狀念過了。“云海清少校雖是我助手,但他東北講武堂畢業,又在東北軍駐錦州某部帶過兵,是優秀軍官。我們的任務,是仰仗各位德高望眾的鄉親朋友,盡快組織起自衛救國軍來,抵制日軍對遼東地區的侵略。”
  在座各位一一看過黃顯聲的委任狀后,顧潤堂特意補充道,“黃將軍就是咱鳳城縣人,現已是抗日名將,給鳳城人長了臉。鄧司令是本溪人,又是我女婿的親哥,離家三年都沒回去看一眼,就到咱這建立抗日救國軍,我們小湯溝一帶的父老鄉親,沒有不舍命相陪的道理。等日本鬼子被打敗那天,我們顧家堡子,是要立大石碑的,那時候,大石碑會刻上我們各位名字的。政府不刻,我顧潤堂出錢刻!”
  到會的人本來就有仇日底火,鄧鐵梅的威望和黃顯升將軍的委任則如火上澆油,顧潤堂的話又如煽風助火一般。鄧鐵梅乘勢大講了一番當前形勢,說黃顯聲將軍在錦州直接受張學良少帥指揮,東北軍早晚會打回來,等等。
  顧潤堂家這一團火很快燒出屋外。土生土長熟悉當地民情地理這一幫人,拿了鄧司令分頭寫下的親筆信,四出宣傳聯絡。效果之快出乎鄧鐵梅意料。第二天石柱子卜的保甲隊長王希辰就從附近各村借到一些大搶,還領來幾十個人。不到半月,就征集到各地甲總、民團和養槍護院人家捐送槍支三百余條,應招報名參軍者已有180多。
  
  六、妓女罷工
  
  10月28日,也就是9.18事變后第40天。
  小湯溝十里八村的老百姓趕大集似的前來趕會,許多人是想親眼看看早有耳聞的鄧局長,如今的鄧司令啥模樣,也看看新成立的抗日救國自衛軍啥陣勢。
  陣勢以前確實沒見過,真刀真槍好幾百人,不賴,可被人傳神了的鄧鐵梅也和眾人沒啥兩樣,不過他穿了一身灰布軍裝,腰扎皮帶,肩背匣槍,軍服的左胳膊上戴的紅底藍邊袖章煞是好看,上邊印著“鐵梅”二字,下邊印有“東北抗日救國自衛軍”字樣。老百姓多只看到過黑衣警察,覺得像黑狗子,覺得還是鄧鐵梅這身灰布紅袖章的軍服亮堂。誰家兒子能跟鄧司令當兵穿上這身衣服多精神!
  鄧鐵梅、顧潤堂等建軍發起人在發了槍的隊伍和人群前一字站開。
  顧潤堂首先宣布,請鄧司令上臺講話。他所說的上臺,不過是上院墻邊的碾盤。
  只見鄧鐵梅一個箭步跳上碾盤,并沒開口說話,而是拔出挎在身上的匣槍,槍口忽然朝大瓦房的房頂一指。
  這時,一根長桿挑著的日本太陽旗從房脊后面探出頭。人群立時響起騷動聲,有的以為日本人來了,轉身要跑。只聽當當當三聲槍響,太陽旗上的小太陽已被穿出三個洞,再一聲槍響,旗桿斷了。
  房脊后馬上站出手擎方形“東北民眾抗日救國自衛軍”紅旗的云海清。云海清也穿了和鄧鐵梅同樣的軍裝,他也是全副武裝,因舉著紅旗更顯威風。他立于房頂,左手持旗,右手向鄧鐵梅敬禮:“云海清向鄧鐵梅司令報告,東北民眾救國自衛軍軍旗已經升起,請指示!”
  鄧鐵梅收槍還了一個軍禮,喊道:“請把軍旗掛上門前的大樹!”
  云海清跳下房頂,跑步將大紅軍旗掛上顧家門前大樹上。然后又跑步站到發起人一排隊里。自衛隊員和男女百姓都看呆了。這時站在碾盤上的鄧鐵梅才開始講話,話不多,卻字字如子彈出膛有聲:
  “弟兄們,鄉親們,我們東北人不是好惹的,我們鳳城人不是孬種!”
  停頓一會兒:“我們寧可被打倒,不能被嚇倒!”
  又停頓一會兒:“亡國奴的日子窩囊,我們不能過窩囊日子!”
  再停頓一會兒:“往后,打鬼子有功的,我們自衛軍給獎。顧潤堂先生說了,等打敗小日本兒時,我們要在顧家堡子修紀念碑,有功者刻名字,烈士和漢奸也刻名字。”
  
  再次停頓一會兒:“但是,烈士流芳百世!漢奸不得好死,死了遺臭萬年!”
  稍又停頓:“當兵不立功沒意思,立功的欺壓百姓侮辱婦女,也絕不饒恕!軍有軍規,國有國法,打日本,救東北,保護老百姓,不當漢奸,不當亡國奴,就是我們自衛軍的軍規!誰偷雞摸狗搶男霸女,欺壓百姓,他就去當土匪好了。他就是當了這樣的土匪,我們也不饒他!”
  最后一句高聲反問:“聽明白了嗎”
  隊伍回應:“聽明白啦!”
  鄧鐵梅應著激昂回聲跳下碾盤。
  顧潤堂也一反往日士紳風度,著意弄出點武夫姿態,粗壯了口氣說:“下面由我宣讀‘東北民眾抗日救國自衛軍宣言’!”宣言寫得很是鏗鏘凜然,但他讀了幾句便顯出書生氣。“——江河易色,國家多故,生死存亡,迫在眉睫——暴日兒戲公法,無視公約,毅然決然窮兵犯華。‘9.18’事件,同胞能無視乎?我自衛軍積極聯合救國同志,蓄養精銳,挽狂瀾于即倒,扶大廈之將傾。滅暴日,鏟除敵寇——”
  讀畢宣言,由云海清指揮,全體繞村游行。連顧家堡子的雞鴨鵝狗都跟著游行隊伍走,前無古人啊。
  這確是小湯溝一帶開天辟地驚天動地的大事,親眼看到的開了眼界,聽別人傳說的更感神奇。
  自衛軍不僅名聲迅速傳播開來,內部也越來越像樣了。司令部里設了軍事訓練部、軍需籌措部、民眾發動部,下設還有四個大隊,其中一個是武術大刀隊。大刀隊雖沒槍,但一律黑軍服戴黃袖標,都是精壯漢子,有幾個山東人武術功夫不凡,其他雖只有些花拳繡腳,但在老百姓看來也威風凜凜。
  于是,老百姓新創作的一個歇后語迅速流傳開來:妓女罷工——公開抗日了!
  
  七、借槍借裝
  
  拉起的隊伍已幾百人了,吃的、穿的、住的,多一個人就在鄧鐵梅心上多一份睡不著覺的負擔。
  要錢,借錢,哪怕搶錢,都得找有錢人。小湯溝一帶的有錢人都找過了,捐的借的都盡了力。再打主意,只有往遠處大點的地方琢磨了。
  鄧鐵梅頭枕雙手眼瞅著顧潤堂家的屋棚,那屋棚在他睡不著覺的夜里早變成了鳳城縣地圖。圖上那些屯啊村啊都隱在黑暗里,只有被叫作鎮的那些地方在他眼里閃著光亮。村、屯那些有錢戶由各部各隊的頭兒們想去吧,鄧司令的眼光在一片漆黑中盯住了龍王廟鎮。除了安東、鳳城、大孤山等有名的大鎮,再就數這龍王廟鎮比較大了,離小湯溝也比較近。
  龍王廟鎮最大的買賣是“中和祥雜貨鋪”,有12間房子作鋪面,糧、油、鹽、魚、肉、蛋、紙張、布匹都賣,還在海邊養有一條漁船,共養了50多個伙計,流動資金有三萬多元。中和祥的主人叫潘成塹,原來在奉天東北軍當兵,張大帥被日本人炸死后政局過于動蕩,他父親就把他拉回家子承父業,當了中和祥掌柜。當兵出身的潘掌柜比一般買賣人見識多些,也豪爽些。
  這天潘掌柜的鋪面忽然來了一個姓韓的親戚,非要單獨和他談談。他想不起曾有這么一家親戚,估計是什么人有事找他,就領到后屋相見。
  來人從口袋掏出個空酒瓶子,拔下用牛皮紙卷成的瓶塞,打開成一張紙遞給潘成塹。是一封信:成塹先生大鑒,茲有要事相商,見字有勞大駕速來詳情面陳。鄧鐵梅
  潘成塹當兵走時鄧鐵梅還沒到鳳城,所以那時還沒聽說鄧鐵梅。鄧鐵梅回鳳城起義當自衛軍司令后,當過東北軍的潘掌柜非常敬佩這個當過鳳城公安局長的鄧司令的。能收到鄧司令的信他是沒想到的,心情是又驚又喜還有點猶豫。不認不識一個自己扯旗造反的民軍司令找我,最大可能是兩件事,一是缺人可能招募他這個當過兵又有錢的掌柜去入伙,二是叫他出錢,再有,也可能叫他提供情報什么的,因龍王廟也有日本駐軍。按說,這三種可能他都該做,但該做的事不是太多了嗎?東北軍不該抗日嗎,他們卻往關里退,國土讓日本人占了,政府不該抗日嗎?政府也不抗!老百姓誰主動起來抗,當然是好樣的,但不抗也就和政府一個樣唄,誰能說什么?爹把自己從東北軍拉回來當掌柜,去了爹好大一塊心病,如果攪到鄧鐵梅他們里頭,爹又過不安穩日子啦。但能不去嗎?鄧鐵梅這紙信條使他想到胡子的票單,以前他爹也讓胡子綁過票。收到票了,不去還有好嗎?沒好!所以那年拿錢贖了票,爹才把他送去當兵,目的是想讓他起個鎮宅的作用。鄧鐵梅的信雖不是票單,不去肯定也沒好處的。要是傳出去說他連抗日司令鄧鐵梅都不理睬,難說他手下哪支隊伍的弟兄不來找他算賬,那反倒掛了不抗日的臭名。英明沒有還說得過去,得了臭名可不得了。要去,一定得去,但不能公開去。秘密干這種事,買賣安全些,爹也心靜。
  潘掌柜把自己打扮成個農民,騎著毛驢去見鄧鐵梅。
  鄧鐵梅的自衛軍司令部已搬到一個很小的鎮子上,其實就是湯溝河沿岸比較大一個村子,一家大地主有四個炮樓的四合大院騰出來當了司令部。門前高掛一面很大的紅色軍旗,站崗的士兵穿著像樣的灰軍裝,凡背槍的都穿一色灰布軍裝,這讓潘成塹感到鄧鐵梅拉起的隊伍挺像樣,他眼中的像樣,所參照就是他當東北軍時那個看倉庫的連隊。
  正好鄧鐵梅一見面向他介紹的第一個人,就是負責軍事訓練部的云海清,兩個東北軍官兵的舊日身份,一下拉近了他和鄧鐵梅的關系。三人敘過各自經歷,方提起信中所說相商的要事。沒等鄧鐵梅提及,潘成塹主動說道:“你們抗日是要流血流汗的,想必鄧司令來和我相商錢的事?”
  鄧鐵梅:“成塹兄行武轉而經商,張口就是錢,真個好敬業!”
  潘成塹:“讓鄧司令見笑,一當商人就張口是錢,沒出息了。”
  鄧鐵梅:“當兵說槍,經商談錢,天經地義。我跟你說槍,你跟我談錢,都是有出息的話!直說吧,需要你幫我搞槍!”
  潘成塹笑了:“這不還是錢嘛,槍得花錢買,而且比錢還難,要是被日本人和漢奸知道了,經濟犯加政治犯倆罪!”
  鄧鐵梅:“現在我明白東北軍為啥不抵抗了,什么蔣總司令不讓,各個膽小哇!”
  潘成塹:“哪里,哪里,云海清云教官就大膽抗日嘛!潘某膽小但也不能當漢奸啊!請鄧司令給下個任務數,多少條?”
  鄧鐵梅:“望能盡力而為,多多益善,少了少謝,多了多謝!”
  潘成塹:“我定當盡力而為,不過,我們中和祥還有申、王、劉、楊四家股東,動錢的事必須和他們商量!”
  鄧鐵梅:“那自然,我們自衛軍招兵打仗的事,哪件都得幾個頭頭商量了才能行動,同理!同理!”
  鄧鐵梅要留飯款待,潘成塹說無功不能先受祿,等送槍時再喝酒不遲,鄧鐵梅又認真說從這件事開始就委任潘成塹當“鄉捐局長”了,后來潘真就暗中擔當了這個職務,直到自衛軍解散為止。當然這個秘密職務也給中和祥帶來更多的客戶和好處。
  那時匪患多,私槍也就多。私槍來源,主要是富裕大戶看家護院用的,和流竄各地散伙土匪藏的,還有個別軍警偷的。藏私槍的一是自己想用,二是等待高價賣錢。潘成塹和其他四位東家費了許多口舌,說明此事利害關系,當然主要說有利關系,最后都說通了。五個東家各顯其能,總算買到21支槍,平均每人兩支,潘成塹三支,其中手槍九只,大槍12支,還有每人25發共200發子彈。
  過陽歷年那天,潘成塹和一個伙計都化裝成農民,趕了一輛毛驢車往鄧鐵梅那里送年貨。驢車上一麻袋大米一麻袋小豆,還有兩大卷炕席,長、短槍和子彈都在里面藏著。
  收到這批槍彈,喝酒款待時鄧鐵梅給潘成塹寫了個一紙兩用的條子,上寫:茲欠東北民眾抗日救國自衛軍鄉捐局長潘成塹先生長、短槍21支,子彈200發,折合現大洋兩千元,抗戰勝利品有余時還,無余,待抗戰勝利由日本鬼子加倍償還。特簽此委欠狀司令 鄧鐵梅1931年陽歷年。
  
  這紙委欠狀,讓兩人喝干了四瓶60度的鳳城老窖酒。
  鄧鐵梅又用此法給幾家鐵匠爐和鞭炮鋪掌柜分頭送信相請,求他們幫忙制作了一批土手榴彈。
  
  鳳城西南幾十里有個叫卡巴嶺的大村子,縣里在那兒新成立了個一百多人的警察局。一天夜里鄧鐵梅帶三個排自衛軍往卡巴嶺進發,后半夜進村把警察局三面包圍。鄧鐵梅帶一排人摸進警察局院里,在廁所后面埋伏起來。有個警察起夜解手,尿了一半就被抓住,從他嘴里知道槍都放在各小隊宿舍,便分頭進到各個宿舍,同時點亮燈,端著槍向他們喊話說是鄧鐵梅親自帶隊來借槍的,借槍是打鬼子用,只要不反抗絕不傷他們毫毛,反抗當場打死。結果沒一個反抗的,一百多條槍全被借走,連一門迫擊炮也被抬走,還有那些新發的警察服、皮鞋一并劃拉了去。
  以后鄧鐵梅又連槍帶人收編了幾股胡子。最大一股五百多人,頭子叫邵海礁,還有一股頭子叫戰東洋等。
  就這樣,抗日救國自衛軍兩個多月間已發展到一千五百多人。
  一千五百多人啦!大冬天,狗撒泡尿馬上凍成硬黃銅的寒冷怎么抵御?先穿自家帶的棉襖棉褲能抵御,但時間長了誰拿你當軍隊啊?開春以后必須把所有單裝換成一色灰軍服才行。
  于是日本人下令,各大小商號一律禁賣灰布。
  地下民捐局長潘成塹受鄧鐵梅委托,用他家養的那條海船到大連、青島買白布,買回白布再染灰布。
  六道口鎮有個商鋪雙義和,徐姓掌柜的當漢奸混上安東商會副會長,正當得有滋有味兒,一天忽然有個人上門找他買白布。副會長架子不小,想你買幾尺白布還勞我副會長大駕,帶答不理的,來人問了三遍,他也沒正眼看看問:“買多少尺?”
  來人答:“二百匹!”
  徐掌柜這才抬頭打量幾眼來人:“數太大,得后天備齊,一手錢一手貨!”
  來人說:“一言為定,不過得有言在先,后天貨不齊就改買別家的了!”
  徐掌柜:“一言為定,后天貨齊了少一個子兒也不賣!”
  來人說:“空口無憑,得留個字據,免得白跑腿!”
  徐掌柜:“半斤對八兩,咱們都免得白忙活!”
  兩人互相留了條子。來人留給徐掌柜的署名運海慶。徐掌柜看后自言自語了一句,還有姓運的,少見。
  三天后天黑下來時,這個少見的運姓人氏帶兩掛馬車來提白布,徐掌柜剛說完貨全備齊了,在后屋放著,柜臺前的電燈突然滅了,街上的電燈都滅了。徐掌柜說別扭,這個時候停電。
  黑暗中那個運姓人氏已將槍口頂住徐掌柜胸口,低聲說:“我們是鄧鐵梅司令派來買布的!布先拉走,條子就算借條了,日后看你表現慢慢還。積極當漢奸的話,就不還了!”說這話的其實是云海清,他讓徐掌柜點上蠟燭。徐掌柜這才看清,五六個人的手槍都對著他呢。他手中的蠟燭抖得火苗跳舞,連連說好。
  云海清把二百匹白布拉走后不多時,徐掌柜向警察局報了案。待一隊警察追到龍王廟附近時,鄧鐵梅已派了接應部隊,索性把十多個警察的槍一并收借了去。
  
  八、挑難剃的腦袋下刀
  
   鄧鐵梅面對墻上的自衛軍建制圖,情不自禁哼起了歌。哼了三遍興猶未盡,索性將桌上的紫硯臺添了水。他手勁極好,不幾下便研好一盤墨,伏在桌前將歌詞寫了出來:
  
  風在吼,馬在嘯,
  東北大地在燃燒。
  爺娘妻子走相送,
  好男好女灰衣著。
  英雄滴血不滴淚,
  熱血男兒舉槍刀。
  殺日寇,打漢奸,
  侵占國土必還交。
  
  他從沒感到自己字寫得這么好,瀟灑,酣暢,充溢淋漓盡致的英雄氣。9·18事變已三個月啦,偽滿洲國打出旗號兩個月啦,還不正正經經反擊一仗,太說不過去了。我們自衛軍一定要主動向日本鬼子挑一戰,讓日本人看看,政府不敢打,老百姓敢打!
  欣賞完自己的書法,他又面墻而立,一遍一遍看名畫似的看自己所統領的部隊建制圖:
  總人數,三千。
  總司令,鄧鐵梅。
  參謀長:王兆麟。
  軍需長:馬瑞禾。
  軍械長:汪曉東。
  軍法長:王雅軒。
  軍醫長:關立芝。
  一團長:于琛海。
  二團長:孫耀庭。
  三團長:云海清。
  大刀隊長:佟玉清。
  偵察隊長:欒玉璞。
  他娘的,我要讓無能政府看看,你們左革右貶的警察局長,自我提拔為總司令啦!
  我要讓黃顯聲將軍看看,我沒辜負他贈的手槍和一千大洋!
  我要讓張學良少帥看看,他唯唯諾諾不敢違背蔣介石抗日,我敢!
  我要讓日本駐安東狗領事和日本關東軍駐鳳城鐵路獨立守備隊雞冠山小隊長看看,是你們倆成全我當了抗殺你們的三千軍總司令的!
  
  他這樣想時,胸中已有了首戰必勝的成竹,只待熱血沸騰的腦子冷靜下來,再與建制表上這些人仔細分析一下,便可實施了。
  鄧鐵梅遇事決心未定時,好獨自投幣卜卦。這習慣是兒時聽小老叔說《三國演義》,從諸葛亮那兒學來的。現在他正想投幣決一決,安東、鳳凰城、龍王廟,此三鎮哪個先打為好。
  三個鎮上的守敵人數相差無幾,但實力鳳城最強,主要是日本正規軍人數最多,地理位置也最為重要,屬于南滿鐵路處于遼東三角地帶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樞紐。如果首戰把鳳城攻下,影響不僅在遼寧,整個東北,甚至全國都會震動。但鄧鐵梅看著自己總帶在身邊的紫硯上盤口而臥的那條龍,猶豫起來。他生肖屬龍,而鳳城叫鳳凰城,龍鳳相依才可呈祥,我個屬龍的司令卻起兵首戰鳳城,豈不犯忌?他把三枚銀元用雙手扣了,認真搖了一陣,往地上一扔,看看顯字面的兩個,顯人面的一個,再搖一次扔了,是顯字面的一個,顯人面的兩個。他把顯字面解釋為走字兒,是好面。這兩次是一好一壞,他搖過第三次又扔,這次竟是顯字面的一個,顯人面的一個,另一枚銀元竟轉了兩圈沒有倒地,直直立在桌腿那兒了。這就等于沒有個結果。他叫來云海清說了搖卦情況,讓談談看法。當過講武堂少校參謀的云海清不信卦,但他得說出讓總司令相信的理由來,才好促其下決心。
  云海清蹲下看了看立在桌腿那枚銀元,站起來說:“字面朝外,幣身是稍稍往里偏了一點的,要沒桌腿依靠,肯定倒地,一倒地,肯定顯字面。”
  鄧鐵梅看看桌腿:“銀元能靠桌腿不倒,也有天意啊!”
  云海清:“但天意不是推它外倒,而是提醒卦主再認真考慮考慮。不知司令在考慮什么?”
  鄧鐵梅如實說了心里話,云海清說那就再認真搖兩遍。鄧鐵梅就又搖了兩遍。這兩遍倒是沒出現靠桌腿不倒現象,但一次是兩字一人,一次是一字兩人,還是無結果的平卦。云海清便說:“這樣的奇卦,我認為天意就是讓你自己拿主意。我覺得總司令的主意并不難拿。你看,你的仇人都在鳳城,日軍守備隊長、你親手抓起來日軍親手放出來的漢奸維持會長、帶整整一個團投降日軍的敗類姜團長,不先打倒他們的威風,你這條龍司令和鳳凰呈什么祥啊?古話說不打不成交,用來解釋司令的卦就是,你只有和鳳城這幫頭號敵人打,才能龍鳳呈祥!”見鄧鐵梅沒有說話,又用激將法說:“不過,總司令要是覺得咱們三千民軍不是鳳城二百多日軍五百多偽軍對手,那就先放放這塊大石頭,選個小警察局打一下練練兵!”
  鄧鐵梅馬上被激動了,他不愛聽云海清這個東北軍連長提什么小警察局長的話。他說:“日軍公然侵占中國領土仨月了,我們還拿中國警察練兵,這不可能是天意!頭一仗就是掉了腦袋,也得拿日寇開刀。第一仗,就打個龍鳳呈祥!”
  
  十一個頭領參加的軍事會議在司令部召開。鄧鐵梅沒在正規部隊當過高級指揮員,但省警察部隊的陣勢他見過。他不善擺官架子,為把自衛軍帶出個樣子來,他又必須講究一些。他獨自在一張大長條桌端首坐好,其他十人一側五個,按次序分坐兩側,連云海清都覺著有點正規部隊的意思了,那幾個沒穿過真軍裝甚至連警服都沒穿過的頭兒,更覺比以前有了身價,所以坐相、言談都格外嚴肅認真。
  為顯示莊嚴,鄧鐵梅特意站起來,開門見山道:“經與王參謀長和云團長商量,我已下決心首戰鳳城,這事不再商量了。現在需要仔細商量一下作戰方案。”他嚴肅說過開場的話,坐下說,“經偵察大隊長欒玉璞親自帶人幾次偵察,已摸清鳳城日偽軍守布情況。日軍駐連山關獨立守備隊第四大隊長,板津中佐派駐在縣城衙門胡同的第三中隊河西小隊五十余人,由三團長云海清負責殲滅。該小隊營房就是原鳳城守備團姜全我的團部,駐地情況比較清楚;火車站東側駐守的二百多日本居留民,其中有五十多名全副武裝的自衛隊員,戰斗力也很強,由二團長孫耀庭負責殲滅;火車站西側駐守的日本警察署大約五十多人,由一團長于琛海負責殲滅;駐守東火車站的日本憲兵分遣隊五十多人,由參謀長王兆麟負責殲滅;軍械長汪曉東負責伏擊連山關日軍增援部隊;何大馬棒的偽軍守備團,人不少,但大多怕死,又是中國人,由大刀隊長佟玉清負責解決,力爭威脅勸降。我隨直取日軍守備隊的三團行動,各路要聽從指揮,嚴格按計劃速戰速決,完成任務后立即向城里集合,搗毀監獄和縣政府,帶走政治犯和愿意跟從的公務人員。突襲前一天,偵察大隊長負責安排,分頭派出足夠的偵察員,潛伏到日軍駐地附近居民家里,作內應。”他格外囑咐,內應人員一定要嚴格挑選周密派遣。他又把突襲前各路部隊所要到達的集結地點由王兆麟參謀長作了部署,還讓軍需長和軍醫長把吃飯和如何防凍傷及搶救傷員等事也一一作了安排。
  聽了鄧鐵梅信心十足思考細密的方案,大家不僅滿意,而且大受鼓舞,感到鄧鐵梅不僅自己槍法神,武藝精,指揮才能確實也在大家之上,對他當總司令更加心服口服。鄧鐵梅為讓大家真正把他當主心骨,也不客套,自信地動員大家仔細想想,看有什么疏漏之處。
  偵察大隊長欒玉璞提出,派潛的內應人員,也得找個得力的接應人,以免意外情況措手不及。大家都覺得有道理,但一時想不出具體人來。三團長云海清忽然想到,原公安局戶政科那個脫職在家開雜貨鋪的郝吉善,還有從錦州鳳城頭一天指點他和鄧鐵梅找到郝吉善那個開小藥鋪的老頭。大家都認為這兩人合適,鄧鐵梅說就郝吉善一人吧,那老頭不很托底兒。
  關于防凍傷問題,鄧鐵梅寫條子叫軍醫長關立芝找潘成塹解決三百盒凍瘡膏,可夠兩人分用一盒。還囑咐軍需長馬瑞禾,除了給每人帶一包烀熟肉,一定再每人帶一小瓶燒酒,這樣防餓防凍都有了。還明確規定,夜襲那天全部穿■■鞋,不凍腳又不出動靜。他說穿■■時,特意抬腳踢了踢自己正穿的警察皮鞋,特別提出所有人一律穿■■,這是說給在場的頭頭,誰也不準特殊。他說穿■■又輕便又暖和,踩雪時不出一點聲音。
  布置停當,第二天鄧鐵梅又和參謀長王兆麟一同聽了各方面負責人單獨匯報。大刀隊匯報時,鄧鐵梅忽然想到,還應抽出十名大刀隊員來跟隨他,一旦遇到不便開槍而又必須殺人情況時用。一切完畢,鄧鐵梅又獨自搖了一卦,恰好三枚光洋倒地后皆呈字面,方覺萬無一失,呼呼睡了一天好覺。
  
  這年冬天大小喪事都多,白布一般的雪也一場接一場陪孝。鄧鐵梅呼呼睡大覺這一天,大雪像提前趕來辦特大喪事似的,嗚嗚滔滔下得天地一片縞素。出門的人眼不用流淚,十幾米開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茫茫大雪賣力地掩護著各路攻城隊伍神鬼不覺地奔向指定地點。往日黃昏時分,這天就已雪色烏黑了。兩路人馬分別到達距鳳城三十多里的卡巴嶺和大梨樹山溝等待。傍九點時,準備再次出發的隊伍,人人從懷中掏出焐得熱乎著的烀熟肉和小瓶燒酒,吃喝著還有人開玩笑說,今年真不錯,陽歷年沒過就開始有酒有肉了,舊歷年不得十大盤十大碗啊!鄧鐵梅說,如果第一仗打出威風,往后不過年也有酒有肉。弟兄們好好打!
  有人更高興了,說鄧司令說話算數,打死鬼子的,媳婦也有了!
  有人應和說,要是打死四個鬼子,得給娶倆媳婦!
  有人打趣說,毛沒打著的,得出錢幫打四個鬼子的娶那倆媳婦兒!
  一個戴眼睛的說,孔子曰,書中自有顏如玉。你殺鬼子得媳婦,那不是槍中自有顏如玉了嘛!
  一個瞧不起眼鏡的說,你不是讀了書得不著顏如玉,才來拿槍找顏如玉的嘛!
  鄧鐵梅說好了好了,喝了酒過過嘴癮沒啥,誰要弄出搶男霸女的事來,打幾個鬼子也不饒他!
  戴眼鏡的就又喝口酒笑。
  熟肉香心飽胃,燒酒壯膽暖心,雪里的人個個火燒火燎的,渾身到處長膽長勁兒,整個人卻輕飄飄的想跑,想qheOhcz6ld8CsgUTHxqWiw==飛。
  夜十點,兩路隊伍飛快急行軍出發。第一路由鄧鐵梅親自率領,直插鳳城街心,然后再分兩股,一股包圍日本參事官府邸,并攻打日軍守備隊營房,另一股包抄偽警察大隊營房。第二路由獨立帶過兵的二團長孫耀庭指揮,經白家嶺和二臺子進入城西,然后直取火車站。
  深夜十二點整,第二路在西火車站打響第一槍,日本憲兵游動哨應聲而倒。槍響時,鄧鐵梅親率的第一路也已在提前潛入的偵察兵帶領下摸到日軍西河小隊駐地。這里的第一槍是鄧鐵梅開的,他趴在看得見門衛崗亭的雪地里,等待日軍哨兵聽到遠處槍響出亭查看。果然槍聲剛一傳來,哨兵就推門而出,鄧鐵梅槍里長了眼的子彈立刻飛上前去,哨兵應聲倒進雪里,幾顆手榴彈也急不可耐飛進院中炸響了,跟隨的十名大刀隊員如雷貫耳的喊殺聲隨后撲進營房。
  鄧鐵梅沖到被他擊倒的哨兵跟前,特意往他頭上踢了兩腳雪,然后又補了兩槍。他渴望親眼看見自己親手打死的第一個日本鬼子的血,怎樣鮮紅地淌在使他葬身的白雪里。雪那么厚,身子又被皮大衣裹著,血即便流盡也是看不見的。但鄧鐵梅心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內心的一陣歡呼化作一聲高喊脫口而出:“狠狠打!”
  喝過酒已沖動多時的自衛軍戰士,誰不憋足了勁兒地想顯顯身手啊。可是平日訓練有素,9.18事變后又每日警惕萬分的鬼子們,立即做出了反應。原本是中國守備軍團部的這座高墻大院,半夜都是睜著眼睛的。比高墻還高出一頭的兩座炮樓的哨兵,已迅速開槍封鎖住高高的大鐵門。此時自衛軍再怎么沖動也無法沖進院子。
  鄧鐵梅讓一個高大健壯的偵察員蹲下,將他馱上再慢慢站起來,這樣他就能瞄準炮樓上的哨兵了。
  他又擊倒兩個炮樓上的哨兵!
  他還想如此射擊另一座炮樓的哨兵,身下騎著脖梗的偵察兵卻受傷摔倒了。他只好指揮大家往炮樓和院子里投手榴彈。
  自衛軍的手榴彈,不少是鐵匠爐和炮仗鋪制造的土鐵瓜,威力不行,只能炸傷腳跟前的人,對建筑物無可奈何。
  又打了一會兒,鄧鐵梅見一時無法速戰速決,便安排暫時無法用武的大刀隊員和另一個無用武之地的分隊,先去搗毀縣衙和監獄。日軍守備隊這里,他一方面嚴密封鎖不讓有所行動,一面派人爬到幾處高大的房屋上,向院內射擊。
  被封鎖在院內各屋的日軍,幾次試圖往外沖,都被打了回去,有四五條尸體已躺在雪地。有會兒趁射擊稍緩之機,二十多鬼子已沖到大門口,被門外的火力又打回院內,再一頓手榴彈又被打回屋里。
  鄧鐵梅計算著已打死共十多名鬼子了,原計劃時間已到,便布置足夠兵力留下繼續圍殲并陸續撤退,其余隨他轉向監獄及偽警察大隊。
  
  縣衙只兩個警察站崗,不費吹灰之力便搗個稀爛。警察大隊聽見只殺日本鬼子,不殺中國同胞的喊話,又見殺氣騰騰的大刀隊刀光閃閃殺聲震天,加上其中一些鄧鐵梅舊部聽了鄧鐵梅親口喊話,便順利交了槍,少部分跟了鄧鐵梅,大多潰散逃跑。
  鄧鐵梅又趕到監獄。監獄看守的軍、警有的被打死,有的已逃跑,監獄一些牢房門也被砸開。鄧鐵梅親自帶人打開關押9.18事變后政治犯的牢房,把他們放出后,高聲慰問說:“各位抗日朋友受罪啦,我是抗日救國自衛軍的鄧鐵梅,我們是來解救你們的,如果方便趕快逃走,不方便的跟我們一起走,以后再作打算!”
  鄧鐵梅帶領政治犯跑出監獄時,見火車站方向已亮起一片火光,這是事先約定的撤退信號,緊接著聽見有鐵道裝甲車隆隆聲,可能是日軍增援部隊趕來了。鄧鐵梅命令點起數支火把回了信號,然后指揮各隊伍撤退。
  退出城外前,鄧鐵梅又叫幾名偵察員到南街娘娘廟旁邊的平井藥房,把日本老板平井真一郎槍斃。平井真一郎名義經營中西藥品,實際是日本的重要特務,不僅大量收集各種情報,還私下販賣鴉片和嗎啡。9.18事變后,平井向日本憲兵告密,逮捕數十個愛國人士,是鳳城民憤最大的日本人。可是平井這個壞透頂了的家伙沒在藥房過夜,他的藥房連同那些毒品便替他葬于大火。
  四點鐘,天還不亮,各處自衛軍舉火為號,撤出戰斗。當沿鳳城北面鐵路駛來的日軍鐵甲車隆隆到來時,各路自衛軍已沿來路從容撤走了。
  負責伏擊那團人馬也順利完成任務。日軍駐雞冠山守備隊和駐連山關守備隊早早就接到求援電話,但派出的援軍乘鐵甲車在鳳城北面的四臺子遭到伏擊。自衛軍在鐵軌上堆了小山樣的枕木,日軍一下車清理便挨槍子,被打死好幾人也沒把枕木清完。等日軍加強火力增加清障人員,快要打通道路時,四點鐘已到了。火車站南面的阻擊分隊,在張家堡子站切斷了電話線,使南面的日軍與鳳城斷絕了聯系。
  天亮得能在百米遠近看清人時,滿載而歸的自衛軍已返回到卡巴嶺一帶。雪還在下,也像激戰過后的戰士們,有些累了,下得小了,慢了。
  大獲全勝的自衛軍共雇用了十多掛大馬車,裝了繳獲的三百多支步槍,三挺機關槍,兩門迫擊炮,和一時數不清的子彈。打死和不死也受重傷的日偽軍五十多人,其中日、偽大約各半。這些數字讓戰士們仍如喝了酒樣高興。來時在途中休息吃飯,幾個人開玩笑說誰打死四個鬼子給娶倆媳婦的話又被想起來了,有人便又開玩笑說,咱鄧司令得再娶倆媳婦啦!鄧鐵梅心情極好,也開玩笑回敬他們說,等所有自衛軍都娶上媳婦時,我再娶倆不遲!
  一過三義廟,各路隊伍就該會合,然后回各自駐地了。鄧鐵梅特別把從監獄解救出的三十多名政治犯集合到廟里講了幾句話:“諸位因愛國抗日被監禁,我代表抗日救國民眾自衛軍,向你們致敬!大家此身不死,萬望今后繼續愛國抗日,對我們給以大力支持。如果有一時無處可歸的,我們愿意收留棲身。馬上要走的,每人贈給五塊大洋。謝謝各位抗日仁人志士!”他向政治犯們敬禮,廟里一時感激哭泣之聲響起。
  回到駐地,鄧鐵梅又叫軍需長通知各團隊,把借用的車輛和其他物品按天記費,連同原物通通分頭送還并致謝。
  在做這一善后工作時,有人檢舉,自衛軍發起者之一,某團一個副官撤退時指揮部下搶劫了兩家商鋪,劫后還有一個士兵奸污了人家的女人。鄧鐵梅聞之大怒,下令槍斃,有人念及最初發起有功,請求降職處罰以觀后效。鄧鐵梅仍怒不可扼說,抗日首戰,就有人敢搶財劫色,往后還怎么約束部隊號召民眾?遂立即槍決。
  這一仗,老百姓無不叫好,而日軍上下恨透了鄧鐵梅和自衛軍,同時,神槍司令鄧鐵梅和他率領的抗日救國自衛軍一時名揚東北。不日,《盛京時報》載文驚呼,“安奉線匪警頻仍,鳳凰城被襲焚,通訊斷絕,形勢嚴重——”日本的《協和》雜志刊登的《安奉線上遭難記》一文有言,“安奉線上的遭遇令人膽顫心寒!”
  
  九、同鄉三結義
  
  臘月末正月初這段日子,尖山窯村在年節氣氛之外又增加一層任何時候沒有過的喜氣,這股濃烈喜氣源自鄧鐵梅。
  鳳凰城首戰大捷后,鄧鐵梅在日偽軍和老百姓中名聲大振,連他遇事拿不定主意好搖搖卦找個促成決心的砝碼也被傳成能掐會算。自衛軍所以首戰選擇鳳凰城,也是因為鄧鐵梅屬龍,他算出屬龍的司令首攻鳳城定能龍鳳呈祥,是天意。這樣的傳聞讓鄧鐵梅高興,他認為不管怎么傳,對抗日有利就行,士兵和百姓可以更有信心跟他走,日偽軍也會更懼怕他。
  他根據兵力急劇擴充和政治形勢需要考慮,想把司令部遷移尖山窯。一是尖山窯在鳳城縣和岫巖縣交界的山區,距鳳城和岫巖縣城都有一百多里,山高林密,地勢顯要,四五百戶人家的一個村鎮,大小商業店鋪三十多個,可購用的房產也不少,最有利于自衛軍生存發展。鄧鐵梅萌生此念,決心沒定時,又用三枚硬幣搖卜了三次,皆字面居多。司令部遷到尖山窯后,老百姓們又傳,往后又要接連打勝仗了,鄧司令掐算的,尖山窯既屬鳳城,又挨岫巖,岫巖產玉,供呈祥的龍鳳使用,大吉大利,這是天意!
  實力加迷信色彩,鄧鐵梅的東北民眾抗日救國自衛軍建制,在春天里又有了很大擴充。在尖山窯司令部他的辦公室墻上掛那張建制表標明,司令部下設已八個處了:參謀處、秘書處、副官處、軍需處、軍法處、軍械處、軍醫處、軍餉處。下轄的團已經九個。鳳城、岫巖、莊河、本溪四縣相繼前來投靠的公安警察和小股綠林武裝統算在內,總共已近萬人。
  一萬人!閉眼一想,浩浩蕩蕩啊!鄧鐵梅坐在辦公室望了一會窗外的山巒,真的閉眼想象起來。人是不少了,但素質還不行,首戰搶財劫色的不說,還有好幾股土匪綹子也在其中,抗日心切有,搶掠劣跡也有。和訓練有素的日本正規部隊作戰,這樣的裝備和素質都不過硬啊!
  他利用鳳城大捷的聲威,又于春節過后用和平攻勢繳獲莊河和大孤山兩地偽軍快射火輪槍四百余支,普通步槍五百余支,及迫擊炮兩門,并將兩地占領。可是,這么大的勝利,日軍只派一架飛機扔幾枚炸彈,自衛軍就只好撤出了。不撤,日軍就要把這兩個重鎮炸毀,老百姓遭殃。
  他閉眼琢磨的是要有能讓日軍汽車和飛機害怕的武器。這樣琢磨時他心里又在罵不讓抵抗的東北軍上層人物。日他媽的,四十五架東北軍飛機,連收條都沒打,一個早晨就叫日軍拿去了。鐵路上的日軍裝甲車還好對付,破壞鐵路,鐵路兩側伏擊,都試過了,很見效。那些土路上亂跑的汽車挺討厭,什么法兒收拾它們最得力?借司令部遷移之機,一邊整肅部隊,一邊擴建幾支真正能讓日軍打怵的部隊,是當務之急,那些大刀隊之類,聲勢氣氛很足,先進裝備的鬼子并不十分害怕。
  
  鄧鐵梅很快借在三義廟智取了偽軍騎兵連七十多匹戰馬和七十多條快槍之機,馬上組建了一個更具戰斗力的騎兵團。這天他正在新組建的騎兵團檢查工作,司令部有人騎馬來報,說有個從北京來的眼鏡先生,已在司令部等待多時,指名要見鄧司令。
  鄧鐵梅細問了些情況,聽說來人已去過其他幾個地方,便騎了新任團長、義子李慶勝新送的一匹好馬,說見完客人再趕回來繼續議事。他回到司令部,直奔等在自己辦公室的北京眼鏡先生。原來北京來人是個年輕書生,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正坐鄧鐵梅辦公桌前愛不釋手擺弄紫云松花硯臺和毛筆。桌面廢紙上似不經意寫有一個“處”字,和一個“義”字。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見有人不告而進,斷定是鄧司令回來了,連忙起身行過禮說:“我和鄧司令是本溪同鄉,下馬塘苗家堡子人,特從北京慕名而來!”
  
  鄧鐵梅不禁發問:“本溪老鄉怎么從北京來呢?”
  眼鏡青年所答非所問:“司令員這方硯臺是寶啊,一看就是咱本溪磨石峪一帶的紫云松花硯,這是清朝宮廷御用松花石所雕,寶硯!”
  鄧鐵梅說:“是祖傳的。”
  眼鏡青年:“我用鄧司令的筆硯試寫了兩個字,真是好硯好筆,特別好使!”
  鄧鐵梅看了看桌上似不經意寫下的兩個字:“為啥單寫‘處’和‘義’倆字啊?”
  眼鏡青年:“讀書人的毛病,見筆就想試試,隨手試筆寫了這倆字。”
  鄧鐵梅:“有功夫!有功夫!一看就是手筆不凡的筆桿子,就手寫幾個大字給我新辦公室補補壁吧?!”
  眼鏡青年:“拿不出手,拿不出手!”
  鄧鐵梅:“這是不給潤筆費不寫呀,一會我招待酒飯伺候行吧?”
  眼鏡青年:“寫什么?”
  鄧鐵梅:“你照量著心情來吧,言簡意賅大字最好!”說著在辦公桌下的抽屜拽出一張告示紙。
  眼鏡青年自己把硯臺的舊墨又研了幾下,要過一枝粗筆,懸腕一揮而就,躍然紙上的是“還我河山”。這是抗金英雄岳飛最喜歡的四個字。
  鄧鐵梅得寸進尺說:“這四個字我最為喜歡,但是岳飛的,再寫一幅你自己的更好!”
  眼鏡青年盛情難卻,謙遜了幾句后寫下這樣一段話:“我們如其貪生致死,不如死里求生,如其蒙羞而生,不如抗日至死。”
  鄧鐵梅看過連聲擊掌叫好:“知我者北京來老鄉也!走,到寒舍酒飯伺候!”忽然想到這老鄉還沒回答他為啥從北京來。“老弟在北京念書?”
  眼鏡青年:“原在東北大學念書,事變后流亡北京,書也念不消停了,也在鬧抗日!”說著掏出一封介紹信,遞給鄧鐵梅。
  鄧鐵梅一看,是著名抗日人士閻寶航領導的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開具的,介紹本溪籍流亡北平的東北學生軍大隊長苗可秀作為抗日救國會代表,專程赴遼東與鄧鐵梅聯系,了解抗日救國自衛軍情況。
  鄧鐵梅見本溪老鄉還有這樣人物,不僅喜出望外,立即叫司令部安排酒飯,一會送到他家里,他要設家宴鄭重招待。
  司令部遷到尖山窯后,鄧鐵梅把妻子馬氏也接到部隊,意在穩定軍心民心,讓全體將士和老百姓相信,他是拿全家性命作抵押抗日的。這馬氏比鄧鐵梅歲數大,人賢惠,不言不語一心操持家務事,尤其孝敬老人。鄧鐵梅之所以娶這樣一方大妻,是為鐵匠家庭出身不善針線家務活兒的寡婦母親著想。
  到了鄧鐵梅家,苗可秀見到老鄉嫂夫人心中暗想,這哪像司令夫人啊,比我母親面相還老。聽苗可秀是本溪下馬塘苗家堡子人,馬氏倍感他鄉遇親人般的親切,但一句虛套寒暄的話也不會說,只驚嘆了半句:“戴眼鏡的是從京里來?”然后就把旱煙笸籮推過去。
  鄧鐵梅說:“人家是新式秀才,不會抽煙!”
  苗可秀:“原來也曾鼓搗幾口洋煙,后來鬧抵制日貨,戒了!”
  馬氏又問了半句“媳婦戴眼鏡不?”
  苗可秀:“讓大嫂見笑,妻子眼睛比我好,用不著眼鏡!”
  鄧鐵梅:“人家四只眼睛是文武雙全!”然后吩咐妻子:“燙酒去,一會我再叫個老鄉來陪客!”
  鄧鐵梅把最近新任的自衛軍總參議也請到家里作陪。新任總參議叫黃拱宸,是在本溪老家拉起三千多人的抗日隊伍后,經鄧鐵梅叔父鄧吉道介紹,來投奔鄧鐵梅的。黃拱宸身材魁壯性情豪爽,一身武氣,苗可秀中等干練身材,眼鏡襯出一臉沉穩自信的文氣。這倆老鄉酒桌旁在鄧鐵梅左右一坐,讓鄧鐵梅立時感到比以往高了許多,是水漲船高的高,是大帥有了高強的左膀右臂的高,是劉備身邊有了張飛和諸葛亮這樣高人的高。他總是不感興趣關羽,雖覺張飛過于魯莽,但喜愛他的忠心耿耿性情。與黃、苗這樣兩位老鄉同飲,鄧鐵梅心下生出一個十分快樂的念頭,若能把苗可秀這樣高瞻遠矚的老鄉秀才請來做諸葛亮,豈不天助我也。
  鄧鐵梅便問苗可秀家住本溪哪里,父母妻兒等兄長般體己的話題,得知苗家離鄧家也就幾十里遠,妻子是自由戀愛的同鄉人等。還得知苗可秀現在中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國文系借讀,東北流亡學生赴北京請愿,他是請愿團負責人之一,還當過東北流亡學生軍大隊長,這更使鄧鐵梅的愛才之心被鳳城老白干酒燒得熱烈起來,便同他進一步探討建軍問題。
  因三位外貌氣質雖很不相同,還我河山大志卻極其相投,苗可秀便毫不見外地指著墻上的司令部建制圖說:“鄧司令把司令部下設八個處很正規,但我覺還應加設一個處!”
  鄧鐵梅:“苗老弟盡管直說,加什么處?”
  苗可秀:“政訓處。我在你辦公室寫的處字,想的就是政訓處。”
  鄧鐵梅心里波動了一下。不久前有個叫鄒大鵬的安東市教師在他部隊呆過一陣兒,也曾有過類似的建議,那教師說的是叫政工部。因鄒大鵬離開了,這個部并沒建立。其實鄧鐵梅不知道,鄒大鵬是中共黨員。
  鄧鐵梅:“什么叫政訓處?”
  苗可秀:“我是從那個義字想到政訓處的政字的。我聽有人說,你剛提拔的騎兵團長是你義子?”
  鄧鐵梅:“我也是舉賢不避親了,救過我的命,認了個義子,這小子智勇過人,尤其智謀過人,很是個人才!”
  苗可秀:“建一支真正有戰斗力的軍隊,私人感情的義,是不可靠的。真正的大義,是愛國的政治覺悟!”他怕鄧鐵梅聽下去不高興,又敬一杯酒繼續說:“其實我剛剛參加完赴南京請愿團回北京。蔣介石就不靠愛國大義行事,專靠個人感情恩怨決策。張學良少帥也是跟他感情用事,怕下令東北軍抗日傷了他們的兄弟感情。他蔣介石就認為,我們東北學生赴南京抗議政府不抗日是感情用事。我親耳聽他說要靠‘國聯’解決‘滿洲國’問題,還親耳聽他訓斥完東北學生請愿團,又訓斥天津學生請愿團說,你們又不是東北人,也從天津跑南京來胡鬧什么?看看,他把咱們東北人要求抗日看成個人感情了,我們是愛國抗日,我們要中國統一,不要當亡國奴的滿洲國!”
  鄧鐵梅:“我的天,可秀老弟親耳聽過蔣總司令講話?了不得啊老鄉賢弟!”
  苗可秀:“鄧大哥聽我說句實話,在抗日問題上,他蔣總司令絕不如你鄧總司令!他管那么多軍隊,多少人敦促他抗日他不抗,你卻是,他不讓抗,自己現招兵買馬抗!這叫天壤之別!這就叫政治覺悟!”他再次敬鄧鐵梅一杯酒。“鄧大哥應把你的高度政治覺悟,通過設立政治培訓處,灌輸到所有官兵心里去,讓每個人都能和你一樣真心抗日,這樣才能抗到底。其實你的總數一萬人里,有些人參軍動機并不很單純,有的不發生9.18事變他也可能當土匪混飯吃。這種人,不加強政治訓練,一遇困難就可能動搖壞事!”
  不待鄧鐵梅表示什么,黃拱宸端起酒杯:“請大哥先讓我敬可秀老弟一杯。聽老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不怪是北京讀過書的人。我招那三千人就是這樣,確有必要成立這么一個處,講外面形勢,隔三差五洗洗腦子什么的,就像一輛牛車,得常澆澆油才轉得順當!”
  這些也是鄧鐵梅心里的話,他給三個酒盅都滿上,先干了說:“就這么辦,增設一個政訓處。我想請可秀老弟當處長,再兼個右總參議!”然后分別向二位解釋,“拱宸兄總參議頭銜前面加個左字,左總參議!這是老天助我,賜鄧鐵梅左膀右臂!我也不用搖卦,就這么定了,不知可秀賢弟肯不肯屈就?!”
  苗可秀十分感激,干了酒說:“容可秀再說個建議后回答鄧大哥怎樣?”
  鄧鐵梅:“盡管直說!”
  苗可秀:“趁自衛軍人馬劇增,外界擁護之聲甚高之時,應籌劃成立一個抗日獨立縣,建立自己的政治、經濟區,發行自己的錢幣。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日本關東軍能在中國建立滿洲國,我們救國自衛軍在他滿洲國建個抗日獨立縣,難道不理所當然嗎?”
  
  這意思鄧鐵梅近日也朦朦朧朧想過,只是不強烈,也覺不到時候,沒想到這苗可秀一來就想到了,不禁心下驚嘆,真是心有靈犀,英雄所見略同,當即表態說:“苗兄此說正合我意,我也琢磨過,想以龍王廟為縣城建個龍源縣,但沒頭緒,不知咋搞,這回好了!”他不覺間已把苗老弟叫成苗兄了。“但苗兄還沒答應我方才懇請呢?”
  苗可秀:“我最近就回北平,向救國會匯報自衛軍情況,經閻寶航會長批準,我即可回來受命。不過,鄧大哥最好派個代表跟我同去,一是和救國會建立聯系,求得多方支持,二是開開眼界培養對外聯絡人才,與各方聯合作戰!”
  鄧鐵梅越加感到與苗可秀相見恨晚,毫不猶豫表示:“全依苗兄的!”并當即和張拱宸總參議議定,由參謀長王兆麟擔任自衛軍駐北平抗日救國會代表,隨苗可秀去北平。
  鄧鐵梅不知苗可秀回來任職一說是否鐵心,便試探道:“聽說在北平讀書的東北學生都在京津地面奔前途,可秀兄能回山溝受罪嗎?”
  苗可秀:“請鄧大哥放心,目前,抗日救亡就是我苗可秀的前途,此外絕無他圖!”苗可秀為讓鄧鐵梅放心,乘酒興還講了自己在奉天上學時不買日本牙膏紙筆,放假回家寧可徒步也不坐日本火車的事。
  鄧鐵梅大喜,再次將三個酒盅滿上說:“我等本溪鄧、黃、苗三兄弟,遠在他鄉,不圖同年同月同日生,寧可抗日死,絕不當茍且偷生亡國奴。在上蒼天可鑒,我等絕不失言!”
  酒后已經夜深,鄧鐵梅再請苗可秀到辦公室,將岳飛的“還我河山”給黃拱宸也寫上一張。
  待苗可秀寫完,鄧鐵梅十分激動地說:“這回我忍痛割愛了,請苗兄收下我這塊家傳紫硯,我這手太粗,使槍還行,使它還得總參議苗兄的手!”
  苗可秀知道紫云硯臺的貴重,又是傳家寶,不敢接受,便推托說:“流亡在外,放硯臺的地方都沒有,等七月份一畢業,我馬上回來。這三四個月,肯定有仗要打。麻煩的是,鬼子野心太大,戰線過長,兵力不足,開始用中國人打中國的損招了,總把偽軍推到前面送死。偽軍也是我們同胞,對他們,政訓處最有戰斗力。我寫了一首歌,待政訓處成立時,托鄧大哥轉贈給他們,早早唱出去,頂刀槍使用!”
  他從隨身小本子上撕下兩頁紙,交給鄧鐵梅,是《喚醒偽軍歌》——
  
  想,
  大家想,
  偽軍未必無心腸。
  眼光短小,
  勇氣不足,
  才到這下場。
  幾元薪餉,
  背祖賣國,
  喪天良。
  快快喚醒,
  快快聯合,
  共爭榮光!
  
  鄧鐵梅讀了這歌詞,心里一陣滾熱。他就是警察出身,一些偽軍就是他當年的警察弟兄,怎樣分化偽軍,孤立日軍,的確是政治大事,讓苗可秀幾句歌詞說得亮亮堂堂,鄧某若得苗兄相助,如劉備得諸葛亮啊。
  
  苗可秀像一扇天窗,給鄧鐵梅心間透進許多外面的陽光。參謀長王兆麟隨苗可秀去北平后,鄧鐵梅心上這扇天窗就關不上了,總被外面的陽光照耀著,思謀大事,苗可秀說的“政訓處”“獨立縣”“喚醒偽軍”就是他思謀最多的大事。隨著思謀的事變大,他使用的地圖也變大了。他常常站在放大了的地圖前,手總在安東沿海一帶劃來劃去。日本是拿朝鮮當跳板或直接從海上侵入到中國的,一成立滿洲國,鐵路更加被日軍嚴格控制,自衛軍出出入入,尤其購買軍需物資十分困難,只能從安東的東港和大連等海口跑山東和天津了。日軍主力都往山海關方向集結,遼南沿海一帶多是偽軍駐守。所以鄧鐵梅在思謀,如何把自衛軍大本營遷移到哪個離入海口近便的城鎮。
  鄧鐵梅手指在大地圖上劃來劃去,逐漸思路清晰,最后在緊靠大洋河離入海口只有幾十里水路的龍王廟鎮停住了。以前自衛軍的不少武器彈藥、布匹、醫藥等重要給養,多是地下民捐局長潘成塹用他家養的一條海船,通過龍王廟轉運的。龍王廟不僅在河邊離入海口近,還靠近山區,那一帶也沒有日軍駐扎,如果把司令部移到龍王廟,還便于成立抗日獨立縣區,那樣,自衛軍就如魚得水了。鄧鐵梅的習慣想法,又使他把自己的生肖和龍王廟地名聯想到一塊:龍王廟鎮,就該是屬龍者的天下。
  有了目標,鄧鐵梅又用老習慣搖了幾遍卦。卦面顯示不順,他又深入思謀不順原因,認為,在于駐守龍王廟的偽軍混成旅長的李壽山身上。鄧鐵梅本來是不拿偽軍當回事兒的,可李壽山是個惡棍,百姓恨之入骨,又懼之若狼,甚至比日本鬼子還兇殘。他是9.18事變后,日本侵略軍收買兵痞流氓組建偽軍時,被張宗援率先拉起的偽軍隊伍收買的。張宗援原是日本政治浪人,真名叫伊達順之助,先前為了混進山東軍閥張宗昌部隊而套親近改名張宗援的,正好派在當時李壽山任團長的部隊任職。后李壽山部隊潰散,自己流落回老家遼寧混事。張宗援也奔回東北,率先響應日軍號召,拉起兩千人隊伍當偽軍,日本人要求偽軍必須由中國軍人出面挑頭,他才拉上老團長李壽山入伙,自己甘當副手。李壽山調安東地區頭倆月,就屠殺無辜百姓二百多人。他殺人專用鍘刀鍘頭,讓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竟然先讓被鍘者看著自己的腿怎樣被鍘斷了,再鍘其頭。僅在離龍王廟不遠的他老家大孤山,一次就鍘了一百四十多人。李壽山與張宗援品性極其相似,只是國籍和民族不同而已。與別的偽軍相比,倆人不僅不膽小怕事,而且特別膽大妄為,所以日軍才把這倆惡棍派駐特別重要的龍王廟和大孤山一線,幾乎等于派駐了日軍。李壽山的確比日軍還壞,他的老婆被日本人奸污,他不僅不恨,反而任其所為,還娶了個日本小老婆,其實是個日軍控制他的女特務。鄧鐵梅反復捉摸苗可秀的《喚醒偽軍歌》,雖然也學會唱了,還用毛筆抄掛在墻上,但還是對這兩個壞蛋心里沒招兒。他覺得,唱《喚醒偽軍歌》給這兩個特殊偽軍聽,反倒可能慫恿他們更加猖狂。后來鄧鐵梅聽說李壽山生肖屬虎,便又聯想到自己的龍肖來,想,龍降虎,只有決斗。而龍王廟既該是屬龍者的天下,屬龍者的大功也該在龍王廟告成。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李壽山這顆日本釘子釘在龍王廟,必須拔掉,讓龍王廟變成自衛軍的司令部。
  鄧鐵梅決定抽調各部骨干兩千人,臨時組成一支精銳部隊,配合最能與偽軍作戰的大刀隊,準備突襲龍王廟。突襲前,鄧鐵梅安排人四處散發《喚醒偽軍歌》傳單,放出風說自衛軍愿與偽軍和平相處,只打來犯日軍等等,并故意透漏一些彈盡糧絕缺醫少藥的信息,麻痹李、張偽軍。一天自衛軍終于探得李壽山部下一個重要副官過生日,晚飯全營房要擺酒相慶的消息,鄧鐵梅乘此之機,一夜攻占了龍王廟。
  
  時間在鄧鐵梅對苗可秀的盼望中過得有點慢,似乎好久才到了七月。
  那一天,自衛軍司令部大院的杏梅樹飄著熟杏梅的香味兒,那香味被一輛高棚馬車帶出了大院,帶向大洋河邊,然后又沿著大洋河帶到棗兒溝出海的碼頭。馬車里坐著穿了便裝的鄧鐵梅和妻子馬氏及十幾歲的一子一女,趕車的是也穿了便裝的義子、新任騎兵團長李慶勝。
  鄧鐵梅和大自己幾歲的妻子馬氏在一塊總是默默無語,此時更是如此。因日軍對抗日地區封鎖越來越嚴,各地已有懸賞捉拿鄧鐵梅的告示張貼,抗日救國自衛軍面臨困難越來越大。一到秋天莊稼割倒,沒了青紗帳掩護時,處境會更加嚴峻。最近雖沒見大動作,各處偵察人員卻報來信息,懸賞捉拿鄧鐵梅的價碼已經提高,還有傳說已成立了暗殺隊,所以他趁盛夏尚安全的時候,悄悄把馬氏和十三歲的女兒和十五歲的兒子送走。鐵路、公路盤查很嚴,他決定把她們送到棗兒溝上船,到一百多里外的大鹿島中轉一下,那里日本人不去。再讓潘成塹安排,轉送山東老家去。夫妻倆雖還像平日嘴上無話,心里卻都有些難過。此時鄧鐵梅在想:成婚多年,自己總在外面流浪似的,不是跟土匪打交道,就是跟日本人打交道,沒和妻兒在一起過幾天安生日子,即便在老家本溪,她們也天天提心吊膽的。她一個人帶孩子操持家務,還得照顧寡婦婆婆,她自己也跟寡婦差不多了。而他鄧鐵梅,外面名聲很大,別家以為不定有多少錢,實際卻兩袖清風,妻兒寡母什么光也沒沾著,真的苦了她們!
  
  他看看眼前和老百姓穿一樣粗布舊褂的妻子,心下隱隱發酸,再看看棗兒溝快到了,便掏出事先湊好的一百元錢塞給馬氏說:“都說大鹿島海參賤,買二斤干的預備著,哪天回山東家,帶給你爹媽一人一斤。孩子都十多歲了,老人還沒得咱們一點兒濟。你也扯塊布,給自個和孩子做件新衣裳!再說,孩子上學也得用!”
  馬氏很少聽丈夫說這么柔軟的話,眼圈紅了一陣兒,竟忍不住抽泣起來,聲極小,淚卻雨后房檐水似的流得很急。鄧鐵梅從不會說體貼安慰的話,更不會給老婆擦擦眼淚什么的,仍是用永遠軟不下來的語調說:“比我大兩歲的人,還哭,又不是生離死別,不怕孩子笑話!”
  馬氏立即用力抽搭一聲,抹掉眼淚,把錢分出一半留下,另一半交給孩子說:“塞你爹兜里!”
  十三歲的女兒卻把錢攥緊說:“自衛軍給我爹發新衣裳,我姥我奶還沒新褂呢!”
  鄧鐵梅聽這話忽然不由自主柔軟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這份就由閨女揣著吧,照閨女的意思辦!”
  馬氏又淚如房檐水大了,抓起筐里幾個杏梅遞給女兒:“讓你爹吃!”
  女兒擦了一個大的往爹嘴里塞,看爹吃了,又擦一個塞媽嘴里。
   鄧鐵梅心也少有的柔軟成熟杏梅了,也挑兩個大的擦了,分別遞給母女倆。女兒接過吃了,馬氏卻在手里拿著說:“你有鬧肚子毛病,自個加小心,少吃餿飯剩菜,打仗了認可餓點,也別鬧肚子,一鬧肚子跑不動,叫鬼子抓住!”
  馬氏的話說到鄧鐵梅心疼處,他一鬧肚子時真的難受死了,生生一個硬漢就給拉軟了。他自己隨便摸過一個杏梅吃著,那酸淡甜濃的味道在他心里彌漫,漫到眼睛時,終于變成兩顆淚珠,大大的,只兩顆,慢慢被車輪滾落到膝蓋上。他忽然生出一絲朦朧的感覺,具體是什么,還不知道,他努力不往深處去想。
  趕馬車的義子李慶勝坐車棚外都聽見了里邊的話,也順手掏出一百元現鈔,掀門簾遞進來說:“這是慶勝的心意,請干媽收下!”
  鄧鐵梅說:“你還沒成家,留自己用吧!”
  馬氏和女兒也都不要,李慶勝說就算干爹借我的,我娶媳婦時再還我當喜酒錢。鄧鐵梅嘆口氣說,那就等娶媳婦時再還吧。
  到了棗兒溝碼頭,聚在一起還不到半年的一家人,一一下了棚車。
  通往大海的大洋河邊,濕潤的長風吹得河水一波一波涌著,妻子和女兒的頭發被吹開,鄧鐵梅的短發雖硬硬的,吹不動,但衣角被輕輕擺動了。他忽然被一股傷感襲擊,這是以往從沒有過的感覺。此一別,難道永遠天各一方了?
  
   輪船拖起一條長長的黑煙,嗚嗚地離開了碼頭。鄧鐵梅看了一會兒,待身邊無人了,下意識掏出搖卦常用的三枚光洋,往地上一扔,雖有兩枚是吉面,另一枚卻轱轆轆滾向河里,沒了影兒。他抑抑郁郁地回身要走,穿便裝的騎兵團長義子叫他,他才想起是化裝坐馬車來的。他想解個小手再上車,就在周圍轉了轉,找到一處廁所。剛解開褲袋,見柳條夾的杖子上掛了一張白紙,便探頭邊尿邊看,竟是歌頌他鄧鐵梅的油印傳單:“看,大家看,男兒有槍不抗戰,甘當亡國奴,多沒臉!看,大家看,抗日救國鄧司令,不當亡國奴,英雄漢!看,大家看,鬼子壓迫百姓苦,跟著鄧司令,同心干!”傳單是一張對折的紙,左右兩頁印的,左邊印的是:“想,大家想,難道人心喂了狼,為了幾元餉,吃狗糧?想,大家想,亡國奴隸太難當,為了長遠計,拿起槍!”
  鄧鐵梅只尿了一半就停了,方才那股傷感不翼而飛,驚喜之情讓他望著傳單站了好一會兒,也沒摘,待平靜下來才尿完坐進棚車,頭枕雙手,腳探車簾外,瞇了眼想,政訓處還沒正式成立啊,工作已開展起來了,很好!
  馬車走了一段時候,鄧鐵梅肚子又隱隱作痛有要拉的感覺,他明白是來時吃杏梅把慢性腸炎又弄犯了。待馬車走到無人的一棵大樹下,他叫住車到樹下解大手,又見樹根也掛了同樣一張傳單,他不禁想,正愁政訓處物色不到合適頭兒呢,誰這么能干?這回他贊嘆著叫趕車的義子李慶勝也來看,李慶勝看后卻說,這玩意多少能起點作用,但真格的還得靠實力,像三義廟智剿騎兵連那仗,不叫人多勢眾,包圍個水泄不通,光喊喊攻心話白扯!
  鄧鐵梅沒與之計較,只說了句這方面工作還是有用的,又上了車,感到車里憋悶,沒放車簾坐著望路兩邊的莊稼地,想下一步該怎么干。
  路上行人雖極少,還是集中不了思路,索性要伸手撂下車簾,閉眼躺下思考,忽一穿長袍斜背藍布包袱的年輕先生闖入眼簾。他定睛細一看,那人戴一幅眼鏡,不僅一聲驚叫:“停車!”
  鄧鐵梅跳下車朝那人奔去,那人以為遇了劫匪或跟蹤的特務,急忙蹲下揀起路上一塊石頭。待鄧鐵梅喊出可秀兄時,那人才丟下石頭,兩人擁抱起來。
  鄧鐵梅:“到底回來啦!”
  苗可秀:“我不說七月份回來嘛!您這是?”
  鄧鐵梅:“你考完試了?”
  苗可秀:“剛考完,分數還不知道就回來了!您這是?”
  鄧鐵梅:“真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好!我剛把你嫂子送上船,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苗可秀:“上次來匆匆只見嫂夫人一面,這次沒著面就走了!”嘆了一聲,“不過也好,省得提心吊膽的!”
  鄧鐵梅:“不怕苗兄笑話,才在河邊我搖了一卦,有枚光洋滾進河里沒影兒了,讓我心里好一陣不痛快,要不是看到兩張傳單,”他忽然啊了一聲說,“明白了,那傳單是可秀兄弄的,好啊!”放開握著的手,“不過要小心,孤身一人叫壞人發現很危險!”
  苗可秀:“撒傳單這活我行,從沈陽撒到北京,從北京撒到南京,從南京又撒回老家,成這方面專家啦!”進到馬車里,他又解開褲帶掏著說,“還有一張重要傳單呢,一貼出去影響就更大啦!”
  苗可秀從褲子里掏出一個信封,拆開遞給鄧鐵梅,是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閻寶航會長的親筆委任書:茲委任東北民眾抗日救國自衛軍為東北民眾自衛義勇軍第28路,鄧鐵梅為28路軍司令。中國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會長 閻寶航。”
  鄧鐵梅看過任命書后分外振奮說:“人馬刀槍雖沒多,但多了各路人馬的相互聯絡和照應,很好!”
  苗可秀:“刀槍人馬也會多,經閻會長協調,已安排給三角抗區運來一船武器彈藥,也有咱28路軍的,秘密卸貨地點就在棗兒溝。多了這個任命和這部分武器,投奔鄧司令的人定會更多!”
  回到司令部,格外興奮的鄧鐵梅叫人找來總參議黃拱宸,又叫人通知云海清也過來,設宴迎接苗可秀的到來。
  苗可秀比鄧鐵梅還高興,這個當過東北流亡學生軍大隊長的熱血青年,終于回到故鄉抗日軍隊來工作了,這回可真的有了用武之地,所以心熱手癢,摸著鄧鐵梅的匣槍愛不釋手。鄧鐵梅說:“打鬼子首先手里要有槍,總參議來上任了,第一件事兒就得給弄支好槍。如你看上了我這支,就歸你了!”
  苗可秀把槍掂了好幾個翻身,說:“都說槍這東西跟親人一般,誰使常了聽誰的,神槍司令的親生兒子我哪能收啊!”
  鄧鐵梅:“理是這么個理,我不是有兩支嘛,這個給你我再培養一個是了!”
  苗可秀:“那也不行,你是雙槍司令,需左右開弓,而對于我,哪支都是生的!”
  鄧鐵梅:“總參議既這么說,那就另給弄一支好的!”
  在場的云海清一聽表示要把自己的槍給苗可秀,苗可秀也不忍心讓他割愛,便說:“你是司令的得力干將,槍都是你們的命,也萬萬使不得,使不得!”
  
  云海清拍拍自己的槍說:“我是誠心給!”
  鄧鐵梅:“苗總參議文武雙全,總寫文章,我那方紫云硯臺,上次就說給你,你說真來了以后再說,這回真來了,我就得真給啦!”
  苗可秀:“這我萬不能讓司令割愛,祖傳家硯不亞于好槍,現在我這手讓槍刺激得好癢,趁飯還沒好,先讓我用司令的槍打一發子彈,就算向司令表個決心,也算領了司令送槍贈硯的心意行嗎?”
  鄧鐵梅連聲說好,當即帶頭把幾人領到司令部后山腳下,立了塊方木板當靶子,叫苗可秀用他的槍打:“現在彈藥奇缺,給你三顆子彈,過個小癮吧!”
  苗可秀:“一顆吧,一顆子彈就是一個鬼子的命,不能浪費!”
  鄧鐵梅還是給他壓了三顆。苗可秀認真瞄了一下,扳機一扣,子彈射在中央稍偏右一點兒,他自己已很滿意,鄧鐵梅不由贊說:“很不得了,這就等于諸葛亮直接和呂布殺上幾個回合啦,真個文武雙全!”然后叫苗可秀把子彈打完算了,苗可秀還是不肯浪費,說留著以后遇著鬼子時動真格的吧。
  云海清說:“鄧司令親自把三顆子彈壓好了,也不好再退出來,我建議黃總參議和司令也各打一槍,紀念苗總參議上任,這具有歷史意義。”
  此話一下說到鄧鐵梅心里去了,他不由一拍手說:“好!左總參議先來!”
  黃拱宸槍法也不錯,但遠不及鄧鐵梅,所以接過槍也略瞄了一下才扣動扳機,結果彈著點在不偏不依的正中央。苗可秀連聲贊好說:“了不得!了不得!”
  黃拱宸把槍又加壓了顆子彈遞給鄧鐵梅,然后叫云海清又拎塊木板放到被射那塊木板后面,才對苗可秀說:“請苗總參議開開眼吧,字典上那句了不得怎么解釋,在鄧司令這兒寫著呢!”
  還沒等苗可秀回話,砰砰兩聲,鄧鐵梅已將兩發子彈射出去了。結果是靶上竟沒找到彈孔。
  云海清知道其中奧妙,跑過去,拎了兩塊方木板回來叫苗可秀看,原來鄧鐵梅這兩顆子彈分別是從苗可秀和黃拱宸的彈孔穿過去的,分毫不差,都顯示在后放的那塊靶板上。苗可秀連連嘆說:“這回看著真字典啦,著實了不得!”
  鄧鐵梅卻說:“我只是村屯一本小小武夫字典,苗總參議是北京來的文武雙全大字典呢!”
  苗可秀由衷說:“司令休折煞我啦,使一回司令的槍,壯一輩子苗可秀的膽啦!”
  鄧鐵梅:“咱們也別互相吹捧了,你不要我的槍,我的硯臺不能不要吧?”
  苗可秀:“那我就先收下代為珍藏,待抗日勝利后,再歸還司令,或送抗日勝利紀念館收藏。槍嘛,確實現在就需要有一支,那我就要云大隊那支吧,這樣,我手里就有了司令贈的硯臺,黃總參議贈的子彈,和云大隊長贈的手槍。有各位這些真心實意,我能不跟鄧司令抗日到底嗎!”
  
  十、玉碎
  
  鄧鐵梅一邊安排右總參議苗可秀抓緊整訓部隊,一邊派出左總參議黃拱宸去本溪一帶收編小股散在抗日武裝,積極做著反擊日偽軍再次圍剿的準備。
  黃拱宸在本溪一帶影響僅次于鄧鐵梅。他是滿族人,父親因伺侯清庭一位王爺有功,獲得本溪清河一帶林地的封賞,使黃家成為當地有名的富紳,因而黃拱宸從小得以讀書,長大又到沈陽讀書,畢業后經商。他為人豪爽正義,9.18后悲憤還鄉,拉隊伍抗日。當初他是拉著在本溪一帶組織起的三千人隊伍投奔鄧鐵梅的。如今,那三千人已不足一千。日軍圍困老平頂山時被凍死的六百人李海山礦工團,就是拉起來的。礦工團戰士全部壯烈犧牲,激起他誓與日寇死戰到底的決心。由于本溪一帶人熟地熟,加之重新擴充隊伍心切,他日夜奔走呼號,放松了對敵人的警戒。
  有天,黃拱宸大白天就穿著自衛軍軍裝來到新賓縣一個村子,他住下來做收編一個小股武裝的工作。那村子是他當初拉隊伍的發祥地之一,沒拉隊伍前,村里許多人就得過他的接濟,他在村里說什么話都好使的。但他沒想到,形勢一變人心也跟著微妙地變。鬼子掃蕩圍剿前,能見著黃總參議說上幾句話把兒子送到自衛軍當上兵,是許多村民巴不得的事兒。掃蕩圍剿雖然停下來了,并且一些地方又回到鄧鐵梅他們手里,但人心里卻罩上一層陰影,陰影最厚那一點便是日偽當局到處張貼的懸賞告示。告示價碼最大的是鄧鐵梅,現大洋兩萬元。再就是苗可秀、黃拱宸了,他們的價碼是一萬現大洋。多數人絕不可能昧了良心去圖這個錢的,但直接連累到自己身家性命時,有的人卻會偷偷越過良心的底線。黃拱宸住的房東鄰居是城里一個漢奸的親屬,懸賞告示還有另外條款,即知情故意隱匿者,將被捕入獄。漢奸的親屬便曲線將黃拱宸告密了。日軍得到信息后,深恐偽軍不得力,連夜派一小隊日本兵親往包圍了黃拱宸住處。
  日本兵躲在夜色里,先讓一個中國翻譯進屋見黃拱宸。
  黃拱宸還沒想到自己已被包圍,以為是來談收編的人呢,便熱情讓坐。翻譯說:“總參議別見怪,我是日軍翻譯,來給你報個信兒,日軍親自來請你,都在屋外等著呢!”
  黃拱宸忽然明白已被日軍包圍,他并沒驚慌害怕,第一反應是大怒,他極蔑視地罵翻譯道:“你他媽個中國人,怎么這么不要臉,鬼鬼祟祟給外國人當三孫子,你沒爹嗎?”
  漢奸翻譯結結巴巴說不囫圇話了,黃拱宸更加氣憤,說,“連根骨頭都沒長,看不起你,滾!”
  不等翻譯滾開,屋外日軍已端著刺刀封住門窗。只聽又一個中國人喊道:“黃拱宸在不在,皇軍有請!”
  黃拱宸此時不是怕,而是更加羞愧,他為自己的同胞羞愧,不然他會掏槍反抗一會再出去的,反正開槍也寡不抵眾,他是要讓日本人看看,敢抗日的中國人到底什么樣。他大聲應到:“在!中國人黃拱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日本人有種進屋來請我!”
  那個喊皇軍有請的中國人又喊:“黃將軍出來吧,皇軍是來請你,不會殺你!”
  黃拱宸羞恥透了,他推門走了出來,一大群日軍如臨大敵,仍端槍站在喊話那個中國翻譯后面。他走到翻譯面前站定,翻譯側轉身又要向日軍鞠躬,黃拱宸實在覺得丟人,不由揮手扇他一個耳光說:“丟人!”
  黃拱宸等四人一同被捕,被關押到新賓縣第十四監獄。那真是個太不幸的時代啊,一個新賓縣,竟然會有第十四監獄!
  黃拱宸家本來有許多錢,但拉起隊伍后,家里的積蓄都讓他拿出來置辦軍服和槍支了。他夫人劉繼琳想弄些錢通過關系去贖丈夫,但一時弄不到,便先去探監。日偽當局正想利用各種關系勸降黃拱宸,便對劉繼琳探監格外給與方便,甚至同意她在監房陪丈夫住幾天。
  黃夫人一見丈夫不由得滴了一陣眼淚,后來說:“你分別給成序大哥和他幾個朋友寫寫條子吧!”
  黃拱宸問:“干什么?”
  黃夫人:“大哥不是在省城工作嗎?咱多借些錢,我給大哥送去,讓他找人通融通融,早點出去!”
  黃拱宸:“出去?我殺了他們那么多人,若不投降叛國,我能出去嗎?”
  黃夫人:“那就在監獄等死嗎?”
  黃拱宸:“我拉了這隊伍和鄧鐵梅抗日,全中國都知道了,我再屈膝投降,咱家祖墳和后代怎么辦?”
  黃夫人:“咱能讓孩子沒爹嗎?”
  黃拱宸:“咱不能讓孩子有投降求生當亡國奴的爹!”
  黃夫人:“我去想法借錢,不用你名義還不行嗎?”
  黃拱宸:“我是你丈夫,除非離婚才與我名義無關!”
  劉繼琳知道丈夫的性格,他們不可能離婚,便哭著離開監獄。妻子離去前,黃拱宸給兒子寫了一封遺書叫她帶走,遺書中寫到:“你要明白,父親是為中華而死,不會玷污你的名聲。你要好好讀書,孝敬母親,長大替父報仇,不當亡國奴!”
  敵人又以官位等辦法誘降均不見效,便以為“建國六烈士”報仇的大肆宣傳下,槍決了黃拱宸。
  
  執行槍決前,劊子手問黃拱宸還有沒有要說的話,他說:“我是干干凈凈的中國人,我也要死得干干凈凈,請把我腳下的土打掃干凈,這兒被小鬼子踩臟了!”良心有愧的中國人翻譯沒把黃拱宸的意思完全翻譯給日本人,只說他要求給腳下鋪一領新席子,并解釋說是他家祖傳的習慣。
  監獄答應了這一要求,真的買了一張新炕席鋪在他腳下。
  一站上席子,黃拱宸舒心多了。在席上走動兩步才站定,不等槍響,他突然高喊:“打倒小日本!抗日不投降!”
  沒容他多喊,子彈把他射倒在光潔黃亮的高粱席上。
  他雙手被鐵銬銬著,分不開,叉開著雙腿應聲仰倒在四四方方的席子中間,很像一幅金紙上,兩筆寫成的大大的人字,人字兩邊濺出兩朵鮮艷的血花,像兩只噴火的眼睛,怒望著蒼天。
  
  十一、巧計反招撫
  
  田野的輕紗帳變黃了,1932年的初秋到了,9.18事變轉眼已近一年。
  8月初的一天,鄧鐵梅接到報告,說有位身背笙管笛蕭的江湖藝人,指名要見鄧總司令相商要事。鄧鐵梅見過來人,說是鳳城縣當任縣長康選三派來的信使。信使鬼鬼祟祟地從竹笛中掏出漢奸縣長的親筆信,呈交鄧鐵梅。
  康選三曾在鄧鐵梅之前任過鳳城縣公安局長,9.18事變后調任新賓縣縣長不久,因鳳城縣長不愿當漢奸而自行離職,康選三被鳳城的大漢奸、維持會會長曲明允舉薦,又回鳳城當的縣長。8月中旬鄧鐵梅曾率部攻下岫巖縣城,城中日本人除指導官逃匿,躲過義勇軍抓捕外,其他一無漏網。鄧鐵梅率部撤出岫巖縣城時,將捕獲的公安局科長、職員等5個日本人,和30多個日本商人一起押解到自衛軍駐地。其中一日商愿以兩萬雙膠鞋為交換條件,請求釋放被捕日本人。鄧鐵梅曾表示,如果能以二十萬發子彈作為交換條件,便答應日商請求,并放回一名日商去與鳳城日偽當局交涉此事。鳳城當局一聽鄧鐵梅想以軍火為條件換人,斷定是彈藥奇缺了,便想乘機再做拉攏勸降文章。
  鄧鐵梅讀了信上一大段敘舊客套話后,忽見什么“識時達務,明哲保身,棄暗投明”等,便明白又是勸降的把戲。年初時,日偽當局曾命漢奸維持會長曲明允出面轉達,愿以20萬元編遣費和安奉地區綏靖總隊長的頭銜為條件,企圖招撫鄧鐵梅。曲明允深知鄧鐵梅不可能受招,但又不敢違命,只好采取保命投書的辦法寫道:“兄何竟執迷不悟,慕救國之虛名,蒙昭然之實禍。況守土者均逃走,有責者咸歸命,而吾兄何人,獨欲以烏合之眾,圖抗強國之鋒,成敗利鈍,不卜可知。”當時鄧鐵梅一陣大笑,將信撕作雪片,連說:“無恥之徒!無恥之徒!就是請老子去做日本天皇,也得先問問我有無雅興啊!”雪片落了送信者一臉。
  此次鄧鐵梅看過信后,沒有撕,也沒有怒,而是不露聲色說:“請回報縣長,容我們作些商量再行回答!”他此次做法是受了苗可秀的影響。被他視為諸葛軍師的左總參議苗可秀來后,凡事充分利用各種條件,舉一反三,事半功倍,給他啟發很大。他覺得此事大有可利用之處。
  送走江湖藝人,鄧鐵梅找幾位主要領導人專門商量此事。
  當時,由于和敵人多次作戰,部隊傷亡較大,彈藥奇缺,所以才想以扣押人質的辦法換取彈藥的,回信的意思卻是以受招撫被收編為條件。有的便說:“這沒什么商量余地,應立即明確拒絕招撫,現在受招撫還不如當初不抗日了,痛快讓他們死心,免得動搖軍心!”
  苗可秀卻認為,目前形勢較為困難,如果馬上拒絕招降,勢必激怒敵人重兵圍攻。他說:“此時我們彈藥奇缺,部隊急需休整,而敵人正急于通過談判交換被俘人員,不如先用緩兵之計同敵人討價還價,先不表示受招與否,只談給了彈藥就放人,意在拖延時間,休整部隊。部隊休整當中,我們一邊對部隊加強宣傳教育,一邊等待北京抗日救國會運送的彈藥,彈藥一到,再刀兵相見于我有利!”
  苗可秀的意見一說,贊同的人較多,因此鄧鐵梅最后決定說:“有人強調不能因此事動搖軍心,很有道理,可秀兄的緩兵之機也很重要。綜合二位意見,我決定,對內加緊休整教育,等待救國會彈藥,對外拖延時間主動談判,給敵人造成錯覺!”最后特別強調道:“我的意見最根本的就是一條,投降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們這些人的抗日不成功,也要成仁,絕不能當漢奸,給子孫后代留罵名。為此,我們先演緩兵之計,后唱《打漁殺家》!”然后他提議,由苗可秀和參謀處長王者興為談判代表,具體實施。
  1932年8月17日,經過精心準備,苗可秀和王者興二人在騎兵團長李慶勝及幾名精干騎兵軍官和戰士護隨下,來到鳳城西南四十里的紅旗堡與日方舉行談判。鄧鐵梅之所以派李慶勝護隨,考慮有急事聯系便捷迅速,并且李慶勝頭腦機敏槍法過人,獨立處理意外事件能力強。日方談判代表是偽鳳城縣日本參事官友田俊章和秘書西晨喜。
  苗可秀是見過世面的,他曾作為東北流亡青年大學生請愿團負責人,赴南京敦促蔣介石抗日,一個小小鳳城縣日本參事,并不在他話下。雙方在偽鎮政府一見面,友田俊章起身相迎伸出雙手時,苗可秀并沒馬上伸出手來,而是借回身將公文包交給王者興時故意慢待了一下,才用一只手淡然一握。友田參事熱情地說:“久聞苗君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苗可秀見友田俊章也戴一幅眼鏡,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高矮胖瘦,舉止也不像作戰部隊軍官武士道氣十足,但也不敢小視他,故意擺出不是等閑之輩的姿態,先自坐下反問道:“我們不曾打過交道,何以聞我大名?”
  友田俊章:“聽說苗君曾赴南京,請愿蔣總統抗日,未獲支持?”
  苗可秀:“這等區區小事你們尚且知道,情報手段甚高哇!”不等接話又說:“你們天皇沒同意公開侵華時,關東軍不就早已下手了嗎?彼此彼此!”
  友田俊章:“我在安東領事館時見過你們鄧司令一面,他和我們領事是朋友,說鄧司令為人很通達!”
  苗可秀:“我一向對私人小事不感興趣,也沒聽鄧司令說他有日本朋友!”
  友田俊章:“聽說苗君從滿洲最高學府又入北平最高學府畢業,果然胸有大氣,心志高遠!”
  苗可秀:“時勢所迫啊,我們談正事吧?!”
  友田俊章一連說了三個好,又說:“我本人十分理解你們的難處,具體有何想法,請苗君直言,我定當盡力成全!”
  苗可秀臉上堆起笑容:“謝謝友田君美意,我也就不客氣了!”他要過王者興手中公文包,照本宣科念道:“中國東北民眾抗日自衛救國軍提出的條件如下:(一)、鄧部全體官兵共一萬五千人,不得拆編縮減,部隊可整編為三個旅,三個獨立團;(二)、部隊仍由鄧鐵梅統領駐防原地,不外調;(三)、按現有兵員補給新式步槍,每支槍帶子彈二百發,此外配備山炮六門,野炮四門,平射炮八門,每尊炮帶彈三百發,另配備手提式機關槍二十挺,每挺帶子彈一萬發;(四)、撥給四個月軍餉,現大洋八十萬元;(五)、撥給一萬五千官兵全部冬裝。如上述條件不能實現,鄧部官兵將一如既往。”
  友田俊章聽后一時無語,顯然他一是沒料到談判條件如此強硬,二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可能不明白,自衛軍提出的不是投降條件,而是加強自身裝備的要求,實現這些要求,無疑是讓鄧鐵梅這抗日老虎插上翅膀,若當場回絕這些條件,招降鄧鐵梅的圖謀便立即破產,他是負不了這個重大責任的。
  日方秘書西辰喜請求苗可秀再將所述條件慢慢念一邊,以便記全。苗可秀說:“你的記錄我信不過,請把這份原文拿去,我們已留備份!”說罷將整頁文件交了過去。
  友田俊章只好說:“苗君不要心急,這些條件我個人無法馬上作出回答,待回去呈報上司后,再約苗君到鳳城繼續相談。”
  
  苗可秀:“我也需要回去向鄧司令報告,一待參事先生有信兒,苗某即刻前往鳳城再談!”
  苗可秀回部隊后向鄧鐵梅建議,可利用敵人招撫心切,采取不即不離手段與其周旋,時間拖延越長越好,以利部隊加緊休整。鄧鐵梅表示贊同,但提醒防止敵人借機作反面宣傳。
  半月后,苗可秀、王者興二人又在李慶勝等人隨護下去鳳城,9月4日到達。第二次談判,偽縣長康選三親自出面了,他比日本參事更加熱情,談判前還設宴招待了苗可秀一行。他對苗可秀的情況尤其在東北大學讀書時的事情特意多做了一番了解,所以席間溢美之詞接連不斷,而且每贊美一次都干一杯酒,他的言談舉止若不是發生在談判背景下,而是邂逅旅途的意外閑聊中,苗可秀定會大受感動引為同好的。喝過客套酒后,康選三又滿了一杯,端著說:“可秀先生文才真是了得,聽東大老師講過,你關于荀子的專論,洋洋十萬多言,見地出眾,文采超人,鐵梅司令有你相助,真乃文武雙璧,定成大事啊!”
  苗可秀也端了酒杯,但并不喝,說:“不才苗某見過康縣長寫給鄧司令的信,書法功夫相當了得,我和鄧司令等皆自嘆不如啊,只是文章立意尚待切磋,若能再高屋建瓴些,就好了!”
  康選三聽得出弦外之音,但摸不著頭腦:“可秀先生眼光高遠,英雄所見啊,干一杯!”
  苗可秀:“苗某一介書生,且正患小疾不適,真的不勝酒力,請我的隨行李慶勝先生代勞了,望縣長見諒!”
  李慶勝看到康縣長寫給鄧鐵梅的親筆信時,心下就為義父自豪過,覺得縣長大人能親筆寫信求勸鄧鐵梅,身為義子的他也跟著面上有光。接受隨行警衛任務時他并不十分情愿,一是覺得苗可秀文弱書生樣不威風,若是隨身為司令的義父那才風光。此時見縣長如此敬重苗可秀,才感到苗右總參議的重要來,便心甘情愿代為干了縣長的敬酒。一縣之長和日本要員親自陪酒的飯,他是此生第一次,環境及酒食的講究更讓他感觸頗多,美酒幫他浮想聯翩,他竟要逞逞英雄海量之能,代苗可秀向縣長敬酒,可是敬酒語中卻露出代義父敬縣長的話來,康選三忙又敬他:“原來李先生是鄧司令義子,儀表堂堂,英雄海量,失敬!失敬!”
  苗可秀見李慶勝輕易又干了,制止道:“自衛軍里很多官兵感恩和敬仰鄧司令,自認義父者很多,縣長不必認真!”此話意在保護李慶勝,以免敵人知道這層特殊關系挖空心思打他主意,亂了計劃。
  日本參事官見縣長再勸不下酒,便用日本清酒敬說:“上次紅旗堡相聚匆忙,沒帶日本酒,此次用日本清酒補敬三位,清酒與中國白酒不同,溫和不烈,提神而不傷胃口,請受我一敬!”他一一斟過,先自干了。李慶勝只當小菜一碟輕易干了,說清水一般,酒勁兒不足。王者興只喝下三分之一,說味兒太怪,喝不慣。苗可秀只沾了沾唇,說自己不是英雄什么酒也無量。
  日偽頭目極其熱情的宴請,在苗可秀不卑不亢甚至有點劉備和曹操煮酒論英雄那種大雄若鼠般的氣氛中結束。但第二天談判結果卻毫無改變。康選三先說了十分客氣的開場白:“經請示省府,同意在盡力而為,盡量滿足鄧司令要求前提下,繼續談判,并預祝談判圓滿成功。想必經半月商量,鄧司令定有新的方案。請苗總參議先講!”
  苗可秀:“想必經半月考慮,省府定有方案,請康縣長先傳達省府意見!”
  康選三:“省府意見我已說了,在盡力而為前提下,盡量滿足鄧司令要求,還是請苗總參議先說鄧司令考慮后的新想法吧!”
  苗可秀:“經過半月慎重考慮,自衛軍提出如下要求!”接下去鄭重其事念道,“(一)、……”
  偽縣長和日本參事先還暗喜著往下聽,可是越聽越緊張,直到一字一句聽完,幾乎與第一次一字不差,日參事說:“這是第二次談判,怎么苗君仍念第一次的文件?”
  苗可秀:“這不是第一次文件!”
  日參事:“和第一次一字不差啊?”
  苗可秀:“參事先生沒注意聽,差了三個字呢,上次落款時間是8月17日,與9月18日各少一個數。此次落款時間是9月3日,與9月18日少了15個數。”他隱含的潛臺詞是“9.18”事變這個政治含義。
  康選三打圓場道:“落款時間不重要,關鍵是條款內容,一點沒變啊!省府說在盡力而為前提下盡量滿足鄧司令要求,現在省府的軍隊裝備彈藥也很不足啊!”
  苗可秀:“日本部隊的裝備彈藥很足,這要求是向日本軍方提的!”
  康縣長:“日方對這些要求也力不從心啊!”
  苗可秀:“我們是中國人,日本人的力和心咱們不知道,得他們說!”
  日參事:“日本軍隊難處也不小,這些要求一成不變,也實難達到,希望能設身處地考慮!”
  苗可秀:“設身處地考慮我們才提出如此要求的,日軍汽車、裝甲車、重機槍都有,我們并沒提,提那些都辦不到,差距如此懸殊,與貴軍為伍成何體統?!”
  日參事:“苗總參議所言不無道理,但如此大事定奪,縣里實屬無權,如你們執意堅持條件一成不變,我提議,我們各自向上峰請示,共同到省城繼續會談如何?”
  
  苗可秀騎馬回部隊親自向鄧鐵梅請示,鄧擔心遠離部隊到省城恐有不測,苗可秀說他在省城讀完中學接著讀大學,環境很熟悉,且此行觀察日方招撫更加急切,如遇有不測,他會見機找老師同學行事的。鄧鐵梅還考慮去省城負面影響大,怕日本人不管談判結果如何會借1229905e79aa723d40ebaea5170c9360a0d33af64b3ad4ef8bbfc4707b452f93機宣傳自衛軍投誠等等。苗可秀認為負作用暫時肯定會有一點兒,但過后可用實際行動挽回。他特意提到東北最著名的抗日名將馬占山,震驚中外的江橋抗戰打死日軍最多,最后彈藥軍餉補給斷絕,只好采取談判手段保存實力,為了應付日本人不得不表面答應在偽滿洲國擔個委員名,聽說暗中仍受張學良領導。鄧鐵梅說自己也是親受黃顯聲和閻寶航任命的司令官,沒他們指示,日本人答應什么條件也不能表示受招安。千萬不得讓日偽當局造出鄧鐵梅要當宋江的輿論,以免動搖軍心,污染名節。苗可秀這才返回鳳城,表示同意去省城談判。友田俊章又說鄧鐵梅的人馬太多,招撫條件也過高,省里也難決斷,需得去滿洲國的新京長春去談。苗堅持說一是軍隊的事溥儀根本一點用沒有,二是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在奉天,三是到省外去談遇有新問題不便請示鄧司令。友田俊章只好再次請示上級,勉強同意仍到奉天的關東軍司令部談。
  9月6日,偽縣長康選三和日領事友田俊章等一行多人隨同苗可秀、王者興及隨行人員一同到達奉天,在日本人辦的大和旅館下榻。晚上,苗可秀特意囑咐隨行人員一定格外謹言慎行,不得私自向外人發表任何意見,然后溜出旅館到他東大讀書時的老師家串了個門,意在告知來談判的事,說如有不測或聽到什么不利傳言,請相幫告知有關方面,然后又悄悄溜回大和賓館。
  談判地點就安排在日本人辦的大和賓館。傲慢的日本關東軍司令本莊繁不僅沒接見一下,只在談判前派一大佐見面寒暄一番,摸摸底牌走了。正式談判時只派了個關東軍警備司令部政務情報處叫王滋棟的處長出席,其他人員還是鳳城那些。
  王者興在東北講武畢業,又在東北軍當過軍官,知道王滋棟的底細。此人在張作霖部下當過團長,直奉戰爭中被直系軍閥的坦克軋傷了腿,后被日本政治浪人收買投降日本,死心塌地當了漢奸。他就屬于中國上千年的文化垃圾培養出的垃圾人物,不管什么朝代什么人當政,給官當的便是娘,不管什么官,能當上就是光宗耀祖,就敢衣錦還鄉,既無正統觀念,也無正義良心,一切以私自的物質利益為綱。王者興還知道,鄧鐵梅當年被免去公安局長職務,就是因為得罪了他,他又同日本駐安東領事做手腳的原因。所以苗可秀談完所提條件原則不變后,他竟忍耐不住搶先說:“他鄧鐵梅愿意率軍投降,我們非常歡迎,但必須無條件!投降哪有如此苛刻要條件的?簡直是想和關東軍平起平坐嗎?”日本人都不敢如此放肆,他卻肆無忌憚地說這樣無恥的話。
  
  苗可秀立即攔住他的話:“關東軍從來沒說不和中國人平起平坐,他們一直都說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是來幫助中國人謀幸福來的,我們想讓他們幫助改善改善裝備,并且低于他們許多,有何不妥!”
  這話讓友田俊章和康選三都不好直接反撥,無恥的漢奸王滋棟卻仍厚顏無恥地說:“鄧鐵梅本是連遭免職的公安局長,扯旗造反自封司令,皇軍同意接受他就不錯了,還大言不慚提保留原建制,原地駐防!這不等于自封什么官兒就當什么官了嗎?想好事嘛!當過局長的可以再當局長,當過兵的可以再當兵,當過軍官的可以再當原級別軍官,當過土匪的就講不了啦,回家自謀活路好啦!”他明知這樣根本不行,不過想通過流氓手段嚇唬住他認為的白面書生趕快降低條件見好就收算了,他根本不理解世上還有講信仰的人,尤其眼前這個文弱的眼鏡秀才,定會被直奉戰爭中絕處逢生的大人物嚇住的。他便進一步呈露兇相道:“誰委任你們的司令、參謀長?全是自起年號,自封草頭王,禍國殃民嘛,糾集一幫烏合之眾,就想編三個旅作遼東總司令,這不異想天開嗎?”
  苗可秀:“我們是黃顯聲將軍任命的自衛軍司令,黃顯聲是國家任命的遼寧公安武裝總司令,我們自衛的是遼東安全,用的是中華年號,哪個自起年號,禍國殃民?”
  一提遼寧的老警備司令黃顯聲,漢奸處長王滋棟不禁惱羞成怒,一拍桌子,順手扔出一張名片吼說:“拿我名片回去,告訴鄧鐵梅,我王滋棟認識他,是我免的他公安局長職務,如果他還想當個正規的一官半職,限令他九月十四日到鳳城繳械受命,其他解散還鄉,原來干什么吃的還干什么吃去!”說完起身離去。
  友田俊章和康選三卻并沒附和王滋棟的話,仍好言相勸,說不要條件太過讓日軍為難。
  苗可秀看出王滋棟是在配合日本人演戲嚇唬他們,同時也在利用他們,便說容他們考慮考慮再談。
  晚上他從大和賓館一個中國雜役口里探聽到,日偽當局已開始利用報紙電臺宣傳鄧鐵梅派代表開始進行收招談判的消息,他本想到老師家里進一步打聽一下外界是否知道這消息,無奈王滋棟派翻譯劉大為寸步不離,說是服務,實則嚴密監控,便感覺出再拖延時間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只能被利用產生更多負面作用了,所以決計盡快脫身。所以苗可秀單獨到康選三住室說:“康縣長是知道的,我們誠心談判,但王處長這些話太不像話了,但我也覺得,必須降低條件,否則難有結果!”為讓康選三相信,他故意說了降低后的具體條件,又說,“如果答應這樣條件,必須是將武器彈藥發送到部隊,而不是讓部隊到奉天來領。這樣變動較大,必須回去作鄧司令工作,請求他批準!”
  康選三雖將信將疑,但還是向日軍作了匯報,并說即使達不到最終目的,能見到鄧鐵梅的面也大有益處。日軍當局也想直接同鄧鐵梅見面,只要見面,即使招撫不了,也有利于作破壞他威信,動搖軍心民心的工作,也可以摸到自衛軍的虛實,所以答應派代表到鄧鐵梅駐地再行磋商。
  苗可秀恐夜長夢多,一經答應便立即于九月九日離開奉天返回鳳城,十日便帶日方代表一行六人前往自衛軍占領的抗區。日方的六位代表是,團長友田俊章,團員有秘書西辰喜,安東警察署巡查藤井、賀門,日本關東軍駐安東警務局指導官白井成明、翻譯官劉大周。
  讓苗可秀沒想到的是,出城的大路兩旁列滿夾道歡送的人群,民眾們交頭接耳驚奇地看著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苗可秀和日本人,他甚至聽到議論聲里有“那是代表鄧司令來投降的苗總參議,北京來的呢!”這場面和議論讓苗可秀內心如焚,他想象得出,如果假談判再繼續拖延下去,軍心和民心會受到怎樣的破壞。但他又無法向群眾解釋什么,只好在馬上呈出雄赳赳氣昂昂,并沒把日本人放在眼里的樣子,同時堅定了盡快給日本人嚴厲教訓的決心。
  一行人走到離鳳城西邊七十多里的刁家窩棚村時,天色已暗,日方提出先在小村住下,明日再走,這正中苗可秀下懷,他本來就想先把日方六人安排在村里,然后回去向鄧鐵梅報告情況請求批準擬行對策的,便佯作想了一下才答應說:“那我先行一步,回去報告鄧司令,然后來迎接你們!”
  
  鄧鐵梅聽了苗可秀匯報,尤其漢奸王滋棟和鳳城群眾夾道相議的情景,讓他怒氣難忍,但他強忍著特意召開了一次主要領導人員會議,讓苗可秀通報談判情況和擬想的對策。會上大多數人認為,既然敵人已開始利用談判大造自衛軍接受招撫的輿論,再拖延時間就不是上策了,部隊已借機休整了一個多月,并且談判代表沒被扣留,可以終止談判,向外界表明抗日到底的決心了。多數人的意見和鄧、苗的想法基本一致,但如何終止談判意見有較大分歧。有人主張將日方代表和上次打岫巖扣押的那批日本人一同扣作人質,用以交換武器彈藥,有人主張羞辱一番拍照留作宣傳用,然后放走算了,有的主張將他們的武器扣下立即放人,免得時間一長摸到抗區虛實,還有人說干脆統統槍決了事,也有極個別人主張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別作得太絕,以免把日軍對抗日隊伍的仇恨全部引到自己這邊來,反而容易把自己逼到死路上去,受過日本款待的李慶勝就是這樣說的。鄧鐵梅一時決心尚不十分明晰,他請苗可秀就大家意見再談談看法。
  苗可秀說:“我認為以牙還牙最好!”
  鄧鐵梅:“怎么個以牙還牙?”
  苗可秀:“他日本鬼子對東北軍不宣而戰,一夜之間殺死眾多官兵,占領奉天城,不僅槍炮,四五十架飛機一遭拿去,談什么了?如果我們下了他們六只小手槍就拉倒了,或想扣作人質,多換些槍炮,即使成功也不合算,何況很可能不成功,甚至招致更大損失。不如突然下手,就地處決,一個不留。六個日本軍官一下同時斃命,我們只需六顆子彈,比首戰鳳城擊斃的日本軍官還要多,這是多么輝煌的戰果!政治戰果更大!他們所散布的那些鄧司令已受招撫的謠言立即土崩瓦解!尤其瘸狗漢奸汪滋棟,說我們是烏合之眾,就地解散,原來干啥還干啥那些損話,不給他們點真顏色看看,他們不知鄧司令隊伍的厲害!”待李慶勝又把說過的話重復一遍后,他又補充道:“我們這樣做是會激起日寇的加倍報復,但只有不抗日他們才不報復,那不就得老老實實當亡國奴嗎?”
  李慶勝:“我們不是要老老實實當亡國奴,是要用巧計多殺敵人,少死自己人!”
  苗可秀:“我們能把六名要員引誘來不流一滴血而一網打進,不正在于此嗎?”
  李慶勝:“我說的是后果,后果會流很多血!”
  苗可秀:“那當然,不流血的抗日不可能成功,不就因為國家養的軍隊都不想流血跑關內去了,最后才弄出個滿洲國嗎?我們不甘當亡國奴才不怕流血的嗎!”
  鄧鐵梅被苗可秀說得熱血沸騰,決心突然下定,不由拍案而起:“就按苗總參議的說法辦!六個日軍要員,不用犧牲一兵一卒,等于給犧牲的同胞報仇了!就是讓日本鬼子知道,他們殺了中國人是要償命的!他個狗漢奸汪滋棟不說我們是烏合之眾嗎?叫他看看烏合之眾是怎樣要他日本爹命的!不殺日本鬼子,算什么抗日?既然舉旗抗日了,就不怕死路一條!”最后他又宣布,由苗可秀全權實施處決任務。為使處決秘密果斷進行,他又單獨留下苗可秀說:“為避免日方生疑,我一定親臨現場,你先到兩個時辰,與離刁家窩棚最近的三旅旅長張希藩布置好細節,我于黃昏時分準時趕到!”
  苗可秀:“司令親臨現場不妥,那樣太危險,謊稱你到了就行!”
  鄧鐵梅:“當警察局長時我去過安東日領館,一旦六人里有見過我的,就麻煩了,我必須到場才萬無一失,就這么定了!”于是命令苗可秀秘密照此執行。
  九月十三日黃昏,張旅長親率二十多精兵,分兩伙悄悄到達指定地點,與苗可秀秘密接洽好,又等來鄧鐵梅后,才一同悄然趕到日本代表住處。
  
  苗可秀讓鄧鐵梅等在最后,自己先進了院子,高喊:“鄧鐵梅司令到!”喊聲又洪亮又粗長,早等得急不可待的友田俊章立即率五人迎出屋來,在苗可秀面前站住。苗可秀向友田介紹他身后的張旅長說:“這是鄧司令的張副官!”
  友田俊章挺胸腆腹故意傲慢一下,才小幅度伸出手,張旅長卻將手向后一指說:“那是我們鄧總司令!”
  友田俊章沒著落的手尷尬地朝鄧鐵梅一招:“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腳步卻原地不動。
  鄧鐵梅站在大門處也原地不動。
  苗可秀說:“既已有失遠迎,團長先生就前迎兩步吧!”
  友田回身對一行人說,“既已有失遠迎了,咱們就列隊相迎吧!”說著叫其他五人在他以下一字排開,迎接鄧鐵梅進院。
  苗可秀迅速退到日方代表背后,舉手示意鄧鐵梅可以進來了。
  鄧鐵梅這才從容走向日方一字橫隊。他先朝身后站有苗可秀的友田走去,后主動伸出被槍磨出硬繭的右手。友田見鄧鐵梅雖不魁梧,但英氣逼人,鎮定著自己將右手也遞上去。鄧鐵梅并沒搭話,只是用力一握,讓友田分明感到一股強力傳遞過去。張旅長緊隨其后,也跟著握手,當鄧、苗、張三人同時狠力抓住三個日方代表的手不放時,門外二十多戰士一擁而上,飛快扭住六人雙臂,將他們捆綁起來。此時日方代表們才如夢初醒,說不得無理。話沒說到第二句,戰士們已用準備好的毛巾把他們嘴一一堵上。堵翻譯劉大周嘴時,他說我是中國人,不用堵我,苗可秀說中國人為啥不替中國人說話,光替日本人說話的狗嘴一塊堵了隨日本人去吧!
  苗可秀吩咐將堵了嘴的六人一一搜過身,然后五花大綁,又用根長繩拴成一串,在全村游走一圈,再押到村北山溝里。
  鄧鐵梅想親自動槍處決,以正視聽,苗可秀說:“殺雞何需牛刀,司令的花生米已讓日本鬼子品嘗多次了,讓我一介書生嘗嘗抗日的真滋味!”
  張旅長說:“這幫家伙是惡狼,讓我用狼刀宰吧!”
  鄧鐵梅:“難為咱們苗軍師忍辱負重一個多月,還是讓苗總參議出出氣吧!”鄧鐵梅要過一支大槍給苗可秀。
  苗可秀沒接說:“殺雞還是不用牛刀,就用我自己的手槍吧!”
  鄧鐵梅:“手槍不好瞄準!”
  苗可秀:“我就拿槍當刀直接捅了!”他把手槍壓好子彈,直接站到友田俊章眼前,相距只一步。
  張旅長大吼一聲:“日本鬼子跪下!”
  五個日本鬼子不知是沒聽懂還是執意不跪,仍都直挺挺站著,倒是那個中國翻譯跪下了。
  苗可秀見狀十分惱怒,罵道:“丟人現眼的奴才,站起來,我不屑殺膝蓋無骨的軟蛋!”
  那沒出息的翻譯自己竟站不起來了。苗可秀上前抓住衣領將他拽起又罵:“沒活出個人樣來,還死不出個人樣來嗎?別給中國人丟臉了!”見他臉色煞白又要癱倒的樣子,苗可秀恨鐵不成鋼地說:“給你娘長長臉吧,一定等我開槍后再倒下!”恐他真再挺不住倒下,快速當胸一槍先斃了他,提著他衣領的左手還沒松開,大受感動的鄧鐵梅上前將他撐住,他更不忍心這具中國尸體在五具日本尸體之前倒下。
  苗可秀也大為鄧鐵梅這一撐感動,頭一次殺人的手,竟然一點也不顫抖了,幾乎都是面對面當胸一槍一個,擊斃了五個鬼子。
  a69babaa54939e05857d9cdf5114e359鄧鐵梅和苗可秀把翻譯的尸體和日本人的尸體分開,叫戰士們挖了一大一小兩個深坑,分別埋了。
  涼意濃重的月色下,一大一小兩個墳包,黑乎乎像大地身上生出的兩個平庸的惡瘤。枯干了的莊稼和秋草發著莫名的沙沙的咽聲,讓苗可秀生出一腔苦澀的詩情,他既感出了一口氣,又為甘當奴才的同胞痛心,他建議鄧鐵梅說:“我們是不是和戰士們一同宣個誓?表示一下心情!”
  鄧鐵梅說:“好,總參議領誓吧!”
  苗可秀沒加推辭,舉拳誓道:“我們如其貪生致死,不如死里求生!” 這是第一次從北京來時用毛筆寫給鄧鐵梅那兩句話的前一句。
  鄧鐵梅等二十多只右拳舉著,同時發出冷鐵樣凝重的聲音:“我們如其貪生致死,不如死里求生!”
  苗可秀:“如其有蒙羞的生,不如作光榮的死!”這是那兩句話的后一句。
  誓畢,鄧鐵梅和苗可秀都覺浮想聯翩,言猶未盡,幾乎同時說:“今晚就住刁家窩棚吧?找鋪熱炕好好烙烙!”潛意思是有些話想好好嘮嘮。
  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頭。
  
  十二、酒后論英雄
  
  昨夜友田俊章住過的火炕,今夜躺著鄧鐵梅和苗可秀。兩人剛喝過燒酒,在沒點燈的黑暗中,一個趴著烙肚子,一個躺著烙腰。烙肚子的鄧鐵梅下頜壓著雙手手背,烙腰的苗可秀后腦勺枕著雙手手心。兩人都閉著雙眼,心在燒酒和熱炕以及夜色的鼓動與遮掩下,完全地敞開著。日偽軍會把他倆看成一根繩拴著的兩只螞蚱,自衛軍將士會把他倆看成擰在一塊的文武兩條繩子,他倆會把彼此看成相依為命的忘年交弟兄。相識雖才半年多,但共同的目的和當下困境及未卜的前途,使倆人都有不吐不快的話想讓對方知道。
  鄧鐵梅:“這六個代表殺了,那二十多個人質咋辦?”
  苗可秀:“我看先扣著,見機行事,以便爭取主動!”
  鄧鐵梅:“咱這抗日一年了,啥時能抗出個結果來呢?”
  苗可秀:“全國抗,才能抗出頭,光咱少數人抗,沒個頭。”
  鄧鐵梅:“能全國抗嗎?”
  苗可秀:“應該能,不抗的總統早晚被推翻。”
  鄧鐵梅:“咱們能看到那一天嗎?”
  苗可秀:“難說。”
  鄧鐵梅:“為什么?”
  苗可秀:“人心不齊,漢奸太多,英雄太少。”
  鄧鐵梅:“你是不是英雄?”
  苗可秀:“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現在時勢對我造就的還短,我對時勢也還沒什么造就,但我相信,以后會成英雄!”
  鄧鐵梅:“我現在算個什么物呢?”
  苗可秀:“你現在就是英雄!你是順應時勢主動揭竿抗日的,而且歷時一年多,率軍萬眾,左右了家鄉的時勢,連日本關東軍都拿你當眼中釘,肉中刺了,這就是英雄!”
  鄧鐵梅:“有時我也很迷惘,比如現在,我們殺死了這幾個日本人,日本人肯定會來報復殺我們的,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會被他們殺死,那咱們抗日的意義到底怎么看?”
  苗可秀:“英雄不是以眼前成敗論的。有成功的英雄,也有失敗的英雄。是英雄就會對后人有影響。還有,凡英雄都不怕死!”
  鄧鐵梅:“死我不怕,倒是覺得,生挺難!”
  苗可秀:“司令大哥一定遇到了生活上的難處,而且不止一兩個。”
  鄧鐵梅:“不瞞可秀老弟說,有三個!”
  苗可秀:“司令大哥是想讓我幫出出主意嗎?”
  鄧鐵梅:“想是想,可說出來丟人,怕老弟笑話!”
  苗可秀:“所以大哥才借酒勁兒,吹了燈說!”
  鄧鐵梅:“算是吧!”
  苗可秀:“丟人的事兒敢點亮燈說才是英雄!”
  鄧鐵梅嚓一聲劃著火柴,伸手將炕沿邊一盞油燈點亮,坐起來說:“第一……”
  苗可秀起身探頭,噗一聲將油燈吹滅:“敢點燈就行了,還是趴著能烙肚子止疼!”
  鄧鐵梅重新趴下:“第一丑事就是這肚子,說疼就疼,有時疼大勁兒就英雄氣短了!”
  苗可秀:“我怎么沒見過?”
  鄧鐵梅:“直不起腰來!”
  苗可秀:“沒見過啊?”
  鄧鐵梅:“硬挺過去了!”
  苗可秀:“能挺過去就是英雄好漢!”
  鄧鐵梅:“不是英雄好漢那樣挺的!”
  苗可秀:“孬漢怎么挺?”
  鄧鐵梅:“吃大煙土!”
  苗可秀:“大哥吃過大煙土?!”
  鄧鐵梅:“吃過不少次了!”
  苗可秀:“哪弄的?”
  鄧鐵梅:“你們軍官學校那個文化教員!”
  
  苗可秀:“張玉姝?”
  鄧鐵梅:“是她!”
  苗可秀:“喔,那個女文化教員,文武雙全,才貌雙全!”
  鄧鐵梅:“這人咋樣?”
  苗可秀:“先說大煙土吧。張學良少帥就抽過大煙,先也是因病痛開始的,后來趙四小姐幫他戒了。能戒大煙也是英雄行為!”
  鄧鐵梅:“我還沒上癮,但也沒戒!”
  苗可秀:“關于張玉姝這人,我才說她文武雙全才貌雙全了,她確實是個女中豪杰!”
  鄧鐵梅:“她想嫁我!當初她鬧著要當自衛軍時,我不曾想到這一層,只想一個女教師,能寫能說還能使槍,會給自衛軍增光,就收下了她,先讓她在醫訓處干,她嫌光接觸傷病號打不著仗,才調到你主持后成立的軍官學校。她在醫訓處時開始接觸我,敵人掃蕩剿伐后,我的腸炎病犯得勤了,她怕我抗不住,從她爹那兒要來大煙土,說她父母各種病痛都用大煙土治,我一試果然管用。后來她又送我大煙土跟我說,她父親同意她嫁給我!”
  苗可秀:“她父親是開明紳士,同意女兒嫁個抗日英雄,這可以理解!”
  鄧鐵梅:“你了解她的家庭?”
  苗可秀:“她同我談過,說起先父親不同意,后來同意了。”
  鄧鐵梅:“她為什么跟你談這個?”
  苗可秀:“他認為鄧司令信任我,所以水到你那兒之前,先疏通一番我這段渠唄!”
  鄧鐵梅:“這不可理解!”
  苗可秀:“指什么不可理解?”
  鄧鐵梅:“我文化程度不高,整天生死未卜的,憑啥要嫁我?”
  苗可秀:“美女愛英雄,自古如此,她是美女,你是英雄!”
  鄧鐵梅:“她是二十多歲的美女,我四十多歲啦!”
  苗可秀:“劉備就四十多歲,孫尚香還不到二十呢!”
  鄧鐵梅;“我是中華民國抗日的鄧鐵梅,劉備是三國想當皇上的劉皇叔!”
  苗可秀:“張學良也是中華民國的!”
  鄧鐵梅:“我有老婆了,送回老家才半年!”
  苗可秀:“張學良家也有于鳳至!”
  鄧鐵梅:“他是張少帥,我是被免職的縣公安局長,后來又自封的小民團司令!”
  苗可秀:“你是抗日的司令,他是不抗日的少帥,他爹張大帥還胡子出身呢!”
  鄧鐵梅:“你咋不娶倆呢?”
  苗可秀:“一,你是清朝出生的,我是中華民國出生的,我現在剛娶一個還養不起呢!”
  鄧鐵梅:“她應該你娶才更般配!”
  苗可秀:“問題是她沒愛上我,尤其是我的年齡也沒資格娶她!”
  鄧鐵梅:“她不可愛嗎?”
  苗可秀:“時勢造英雄嘛,時勢沒安排我們相愛,時勢安排的是我和我妻子結婚不久!”
  鄧鐵梅:“你真認為我可以娶她?”
  苗可秀:“關鍵是你愛不愛她!”
  鄧鐵梅:“愛是愛,但是不敢!”
  苗可秀:“你想抗日,就抗了,怎么想愛張玉姝就不敢啦?”
  鄧鐵梅:“這是一碼事兒嗎?”
  苗可秀:“這是一碼事。你要抗日,又經常病疼得挺不住,她能幫你挺住。她又文武雙全,才貌雙全,你們都是神槍手,還能幫你殺日寇,怎么不是一碼事兒?”
  鄧鐵梅:“官兵們會說我鄧司令想娶小老婆的!”
  苗可秀:“你到底想沒想啊?”
  鄧鐵梅:“我不說想了但是不敢嘛!”
  苗可秀:“英雄不應該膽小怕事!”
  鄧鐵梅:“我死都不怕,還膽小怕事?”
  苗可秀:“那你就該正大光明地娶她,讓全軍將士跟著你們,更有信心打勝仗!”
  鄧鐵梅:“那,你敢給我證婚,我就敢明媒正娶!”
  苗可秀:“我既敢給你證婚,還敢給你主持婚禮!”
  鄧鐵梅:“一言為定。12月28日,既是我生日,又是自衛軍成立一周年的日子,那天你給我主持婚禮!”
  苗可秀:“君子口中無戲言!”
  鄧鐵梅忽然起身,再次點亮油燈,摸出衣兜里常揣的三枚硬幣,跳下地一拋,看后一拍手道:“大吉之卦!”
  苗可秀:“剛才我忽然改變了想法,現在我建議,在你們婚禮之前,把扣押的二十幾名日本喪門星,找適當機會盡快處決,然后集中精力整訓部隊,好迎接日寇再一次圍剿!”
  鄧鐵梅:“我同意,此事也由你秘密安排,定要萬無一失!”然后揀起硬幣,
  吹滅了油燈說,“睡覺!”
  苗可秀:“司令大哥還沒說第三件丑事呢?”
  鄧鐵梅:“第三件丑事?沒啦!”
  苗可秀:“是戒大煙土吧?”
  鄧鐵梅:“敢明媒正娶新媳婦,不信戒不了小小大煙土?”
  苗可秀:“我信!”
  
  十三、十分鐘婚禮
  
  鄧鐵梅與苗可秀商定的婚禮日子是12月28日,即鄧鐵梅生日那天。
  日軍招撫計劃破產并被殺死六個招撫代表及二十多個日本人質后,惱羞成怒,一方面在鳳城修建“六烈士”陵園,大肆宣傳“建國(滿洲國)六君子”的事跡,同時集中兵力對鄧鐵梅所部進行大規模圍剿已有月余,自衛軍發祥地不少據點被日偽軍占領,部隊傷亡很大,尤其時值嚴冬,處境十分嚴酷,因此,鄧鐵梅更覺婚禮有必要如期舉行。不料,26日那天,偵察大隊忽然報告,有一大股日軍剛剛開進自衛軍發祥地之一的文家街宿營,那里殲敵地勢有利,建議鄧司令乘敵立足未穩之機,立即發起突襲,如行動遲緩一天,代價會加大一倍,而取勝的可能性則會減小一倍。若下決心打,27日深夜,部隊必須開赴文家街一帶山地,婚禮日子就得改變。
  鄧鐵梅一經深思認定的事,是輕易不變的。他皺了一陣眉頭說:“28日是我生日,生日辦喜事不能放棄。文家街殲擊日軍更是喜事,也不能放棄。我非讓日本鬼子在這天獻出幾條命來賀喜不可!”
  27日與28日臨界的零點時分,自衛軍營地風歌雪舞。
  鄧鐵梅任校長,苗可秀任教育長,張玉姝任文化教員的自衛軍軍官學校會議室里,證婚人兼婚禮主持人苗可秀宣布:“請新郎鄧鐵梅、新娘張玉姝起立!”
  全副武裝卻貌似父女倆的新郎新娘從前排站起。
  苗可秀:“一拜日寇圍剿中陣亡的全體官兵!”
  倆人向烈士靈位深深鞠躬拜過。
  苗可秀:“二拜即將出征的全體將士代表!”
  兩人轉回身,深深鞠躬拜過。
  苗可秀:“新郎新娘對拜!”
  兩人相對敬軍禮代拜。
  苗可秀:“我代表全軍將士作證婚講話,一祝鄧司令反圍剿早日成功,二祝張夫人早生貴子!下面先請新娘講話。”
  張玉姝:“我向大家保證,生兒生女都當抗日自衛軍!”
  苗可秀:“請新郎講話!”
  鄧鐵梅:“我向全軍發誓,抗日不成功,鄧某便成仁!”
  以上程序,總共不到十分鐘,苗可秀便果斷宣布:“鄧鐵梅、張玉姝婚禮完畢。現在,請大家隨新郎新娘一同出發,讓我們在天亮之前急行軍趕到文家街,用槍聲炮聲當爆竹,慶賀我們鄧司令的新婚大喜!”
  
  嘴含喜糖胸懷仇恨的三千人隊伍,冒著冷酷無情的風雪,分頭急急向文家街奔去。
  鄧鐵梅連日勞累加風寒侵襲,腸子又蛇蝎啃咬般疼起來,他不得不下馬蹲了一會兒。緊隨身邊照顧她的張玉姝在婚禮時就知道他腸炎又犯了,出發時讓他服粒大煙土止痛,他不肯。現在她伸手摸摸新婚丈夫的頭,一額冷汗。軍情緊迫,張玉姝不得不又摸出一粒預備好的大煙土丸,悄悄塞給丈夫。鄧鐵梅連忙咬牙站起來,悄聲說別讓戰士們看見,又說已向苗可秀表示過戒大煙土了。張玉姝說文家街一仗事關重大,主帥有病打不了勝仗啊,打完這仗她一定陪他好好戒。
  一股寒風夾雪灌進鄧鐵梅衣領和嘴里,把他噎了一下,他只好接過新婚如夫人遞給的救命煙土,假裝吞了,其實丟在雪里了,然后翻身上馬向隊伍前頭趕去。
  
  文家街在哨子河北岸,是鳳城通往自衛軍發祥地之一尖山窯的必經要道。村后有一道大嶺叫紅花嶺,嶺上樹高林密,便于部隊隱蔽調動。鄧鐵梅率領的三千人隊伍,分三路向紅花嶺進發,28日黃昏,文家街西南的制高點山頭已被他們占領。鄧鐵梅和戰士們一同沿著溜滑的冰道向山上攀爬,不時摔倒,渾身外面是雪,里面是汗,一停下來反而冷得發抖,所以只能不停地爬動。那一仗日偽軍慘敗,留下了五十多具尸體和幾十馬車軍需物資。
  
  十四、玉碎(二)
  
  日軍對抗區的掃蕩越來越嚴酷了,鄧鐵梅的病情也越來越嚴重,他又不肯離開抗區到外地醫治,便和如夫人張玉姝到一個十分偏僻山村親戚家調養。一天張夫人獨自出去買藥而失蹤,不久鄧鐵梅也被叛徒出賣,在養傷的小山村被秘密抓獲,連夜押往省城奉天。
  偽滿洲國遼寧省的陸軍監獄恐怖得有點不倫不類,大門小門站崗的,四角炮樓放哨的,以及獄卒,都是煞有介事的黑衣中國人警察,手牽警犬尋來看去的卻是三三兩兩穿黃軍服的日本軍人。中國人警察和日本軍人碰面,不管何種情況都得中國警察先敬禮問好,而且要用日本話問,加上日本警犬趾高氣揚的兇相,膽小的中國人頭次進來,定會嚇得心動過速血壓升高的。可當過多年警察,打過有日軍看守的監獄的鄧鐵梅,被押進來時一點兒懼色沒有。拉隊伍抗日之初,他率領的自衛軍,人人左臂上戴“不愛錢不怕死”袖章。他本人嘴下不經意流露最多的話之一,就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還有“抗日不怕死,怕死不抗日”等,槍林彈雨他已經歷許多了,死不死對于他,真的很無所謂。
  他先被兩名軍警帶進審訊室,例行犯人入獄的第一項程序,接受審訊筆錄。坐在正位的主審官和陪審官及記錄員都故作姿態,等鄧鐵梅站定了,第一句便問:“你叫什么名字?”
  鄧鐵梅沒作回答,而是說:“請先給我拿把椅子坐下聊!”
  主審官沒見過如此有尊嚴的犯人,不免心生敬意,所以沒太嚴格按要求較勁兒,真的叫獄警拿過一把椅子。
  鄧鐵梅坦然坐下說:“我是中國人,名字你們應該知道,三個中國字怎么寫也應該知道,我就不重復了!”
  主審官:“請問鄧鐵梅多大年齡?”
  鄧鐵梅:“公元1893年陽歷12月28日生,至今43歲!”
  主審官:“原籍哪里?”
  鄧鐵梅:“中華民國本溪縣!”
  主審官:“現在叫滿洲國本溪縣!”
  鄧鐵梅:“中國人不這么叫!”
  主審官:“現在住址?”
  鄧鐵梅:“自從家鄉被日軍占領后,居無定所,家人都流落他鄉,下落不明!”
  主審官:“為什么要反滿抗日?”
  鄧鐵梅:“因為日本軍隊侵犯了中國,中國人都有責任反抗!”
  主審官:“你那點力量能反抗得了嗎?”
  鄧鐵梅:“全國一齊抗,一定能抗得了!”
  主審官:“為什么你的義子和親信都反叛了你?”
  鄧鐵梅:“我的部下成千上萬,他們只是其中敗類,不足掛齒!”
  主審官:“現在你能指揮的部隊還有多少?”
  鄧鐵梅:“還在的都聽我指揮!”
  主審官:“你已被捕,怎么指揮?”
  鄧鐵梅:“總參議苗可秀可以代我指揮!”
  主審官:“你已無法向他下達命令,他怎么代你指揮?”
  鄧鐵梅:“我們的心是相通的,他會和我有一致想法指揮部隊!”
  主審官:“你已被捕,他會不會下令你的隊伍為新國家效力?”
  鄧鐵梅:“我想不會的,你們同他談判過,他親手處決了你們的談判代表!”主審官:“你要是下令,讓他為新國家效力呢?”
  鄧鐵梅笑了笑:“我不會向他下這樣的命令!”
  主審官若有所思稍停一會兒說:“初審到此結束。有什么要求現在可以提出來。”
  鄧鐵梅想了想:“在監獄閑呆著無聊,希望能提供一方硯臺,一塊大墨,一只毛筆,和一些紙,成天操槍打仗,中國字都荒疏了,想在獄中練練字,若不可能,通知苗可秀把我平時用的筆硯送來也行!”
  主審官:“我會建議上司考慮你的要求,你先休息,聽候消息!”
  
  鄧鐵梅被單獨監禁在地下室一間特別監房,里邊有桌椅和水杯、牙具、煙缸、痰盂等簡單生活用品,還有一張比普通單人床寬出一半的木床,顯然這是一間供高級犯人住的特殊監室。晚上還特意安排獄醫檢查身體,問了一番病情,聽說胃腸疼痛已久,只用止痛片和大煙土頂著,又給注射了消炎止痛藥。這些特殊的關懷讓鄧鐵梅暗暗提高了警惕,他分明感到敵人要對他施行感化招撫。
  第二天下午,鄧鐵梅的要求就實現了。監獄長親自派人送來了筆、墨、硯臺和紙張,宣紙白紙都有。為他使用方便,還特意抬來一張長條小桌放置這些東西。幾年來動蕩不定東打西藏又疾病纏身的戰斗生活,忽然變得這樣安適,他不得不暗暗提醒自己,要警惕,切莫被軟化了意志。
  他鋪開宣紙,自己慢慢硯著墨,不由得想到自己那方爺爺傳給他的紫云硯臺。小時候的事也漸漸復活,爺爺教他寫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的情景,還有寫岳飛《滿江紅》的情景,爺爺對他的字不怎么滿意說“你拳打腳踢使槍弄棒比寫字用心,字得好好練練”的話也在耳邊想起。他又想到苗可秀不僅字寫得好,寫文章、講話、打仗樣樣都行,不由感嘆,許多大事都得力于可秀兄相助啊。想著想著,手就癢了,墨還沒硯濃,就提筆寫了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他一筆一劃地寫著,向小學生那樣專注,爺爺、父親、母親、堂叔、六叔一一來到身邊,看他寫字。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他越寫越熟練,也寫得快了,寫著寫著,妻子馬氏,兒子女兒都在他十分歉疚的惦念中飄然而至,他竟疚痛得停住筆,閉上眼寫不下去了。
  他放下筆伏案歇息,竟有眼淚一滴一滴流落紙上,同時也有一顆一顆汗珠從額頭浸出。他感覺到了,身上的劇痛也與汗水一同在涌。
  忽然有人敲門。他沒能立即抬頭,也沒立即應聲。待到門未經允許開了時,只一眼就讓他驚呆了,以為是在做夢。一個文質彬彬的日本軍官,陪著鄧鐵梅失蹤一個多月的如夫人張玉姝站在眼前。他倆是在日寇圍剿最嚴酷的日子里舉行婚禮的,后因叛徒告密先后被秘密捕獲。
  鄧鐵梅怔怔看了一會兒,才慢慢起身。張玉姝見丈夫一臉的汗水還在往字紙上滴落,自己的淚水也一涌而出。她上前抹一把鄧鐵梅額頭上的汗珠兒說:“又肚子疼嗎?”鄧鐵梅因長年在日寇圍剿中積勞成疾,患下嚴重胃腸炎,加上缺醫少藥,靠服大煙土止疼,已經染上了煙癮。胃腸炎一犯時就疼得滿頭冒汗,后來發展到一犯煙癮也滿頭是汗。此時妻子一聲問,鄧鐵梅兩眼像裝滿小珠子的口袋漏了,淚珠一顆一顆滾落出來。刀槍和生死從來不懼的鐵漢子,多年來第一次這樣流淚。他像沒看見日本軍官在場似的,一下擁抱住也在流淚的妻子。若在其他場合,他絕做不出這般舉動,此時他真的不把日本軍官當作一種存在了,中國男女在日本軍官面前的忘情擁抱,絕對是對他們的最大輕蔑。
  平靜一會,鄧鐵梅問:“你咋來的?”
  張玉姝卻問他:“還疼嗎?”
  鄧鐵梅咬咬牙說:“好點兒啦!”
  張玉姝轉對日本軍官說:“我丈夫胃腸疼痛病很重,缺醫沒藥,一犯病就用大煙土止疼,求您給說說,能送醫院治治嗎?”
  日本軍官是通漢語的特務,他看鄧鐵梅病情如此嚴重,尤其聽說平時常用大煙土止疼,不禁分外高興,他想利用病疼和大煙做文章,便滿口答應說:“請鄧司令和張夫人放心,我定會幫忙!”他又看了一會兒鄧鐵梅的毛筆字,還套近乎地一邊稱贊一邊提筆也寫了寫,他只寫了鄧將軍三個字,便放了筆說:“關東軍很關心鄧將軍的健康,特把鄧將軍夫人接來陪護。條件不好,你們先暫時同住吧,我還會來看你們!”他囑咐身后的獄中人員要好生照顧鄧將軍,之后才離去。
  
  鄧鐵梅從日本軍官言行中已摸到敵人招撫的意圖,斷定讓妻子陪護就是招撫的一個手段。得知妻子被抓后先藏押在三清觀,不長時間就被秘密關進奉天陸軍監獄了,就說:“看來抓你不過是為了抓我,現在咱倆都被抓到手了,你有啥打算呢?”
  張玉姝:“我早看出來了,上次苗可秀來奉天談判,日本人就真心盼你們歸順,這回抓我來,還是盼你歸順。你病這樣,不歸順是不會給你治的!”
  鄧鐵梅:“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敵人逼你這樣說的?”
  張玉書:“都有點兒,不這樣有啥法兒呢?”
  鄧鐵梅:“咱們婚禮上,你不說‘生男生女都當自衛軍’嗎?現在男女都沒生呢,就想讓我歸順皇軍,當偽軍了?咱能嗎?”
  張玉書:“那咋辦啊?”
  鄧鐵梅:“我婚禮上不說‘不成功便成仁’嗎?現在成功那天是看不到了,成仁還做不到嗎?”
  張玉書痛哭失聲說:“死我不怕,可你遭了多少罪啊?讓你帶著一身病死去,我不忍心啊!”
  鄧鐵梅:“有你在,我心情很好。我們活著一塊抗日,死了共同成仁,是多幸福的日子啊,有什么可不忍心的?”
  他讓張玉姝安下心來,每天給他研墨,陪他寫字。
  幾天后通漢語那個日本軍官又來給鄧鐵梅送紙墨,并順便轉告過幾天就可以住到醫院了,住院前也會有醫生每天來給他看病的。
  走前日本軍官拿出一把中國折扇叫鄧鐵梅給題字留念。鄧鐵梅也沒客氣,提筆想了想寫道:“五尺身軀何足惜,四省失地何時收。”那時的滿洲國已把熱河省劃歸進去,他如此寫罷也不屑解釋,便叫拿走了事。
  通漢語的日本軍官完全看得懂這兩句詩,但佯裝不懂,點頭致著謝意收起扇子,臨走又提起是否還要苗可秀派人送紙墨硯臺的事。鄧鐵梅也沒怎么當真,說,方便的話送來更好。
  兩三天后張玉姝就被提回自己監室了,說是監獄有規定,夫妻同監室不得超過三日,他們已同住四日了,過些日子再讓她過來陪護。
  以后每天真的有醫生來診查送藥,還給送來大煙及吸食工具。鄧鐵梅猜想一定是聽妻子說他常用大煙土當止疼藥,才給他預備的,他便咬牙忍著不敢用。他知道,用的時間越長越會上癮的,一但上癮挺不住,便會被敵人控制了。他警告自己,堅決一口不用。
  曾經和他相識的偽第一軍管區司令于芷山,親自帶了酒飯來探望他,還要斟酒陪他用餐,他說胃腸病正重,不能飲酒吃魚肉,謝絕了送來的美食。
  偽奉天軍法處長王冠英也認識鄧鐵梅,有天晚飯時也帶了營養飯食來探望,他也借口胃疼辭退了。他每天只管一邊埋頭寫毛筆字,一邊盼張玉姝再來陪護,也盼苗可秀能派人給他送來自己的筆硯。
  一星期過去了,張玉姝也沒再來。原來,她被秘密押解著到尖山窯去見苗可秀了,日本人還讓她帶去根據鄧鐵梅筆體偽造的一封歸順書。張玉姝向苗可秀述說了鄧鐵梅的處境,又哭說,只有苗可秀能救鄧司令的命了。苗可秀問怎樣救法兒,她說只要苗可秀向自衛軍傳達鄧司令的歸順命令,鄧司令就能得救。張玉姝拿出日本人交給她捎來的鄧鐵梅信。
  苗可秀看了信說:“這不是鄧司令親筆所寫,字跡和口氣都不對。這是鄧司令親手交給的嗎?”
  張玉姝說是托日本人轉交的。苗可秀便斷定說:“這是日本鬼子的騙局,鄧司令絕不可能這樣做!”他用極小的一張紙片寫了一封密信,避開陪同的人秘密交給張玉姝,叫她帶給陸軍監獄他老師的一個親戚,轉告鄧鐵梅等待他們實施劫獄計劃。
  這張小信片沒能轉到鄧鐵梅手,卻被敵人發現了。苗可秀托找的老師的親戚和幾個有牽連的人,都被捕處決了。張玉姝被押回奉天并沒再回陸軍監獄,一天夜里,在小河沿水塘的荒草叢中,被悄悄處死。
  這一切鄧鐵梅全然不知,他還在一邊寫字一邊盼著。
  他越寫越想念部隊,想念死去的和還活著的戰友。他不再寫《三字經》《百家姓》了,他想著戰友們的音容笑貌,寫他們平時愛唱的歌曲。日軍拿槍逼著老百姓唱滿洲國國歌時,苗可秀總參議把偽國歌改了幾句詞,教部隊這樣唱:
  
  天地內有了偽滿洲,偽滿洲是何天地?
  頂天立地苦又憂!
  人民三千萬,人民三千萬,縱加十倍也不自由!
  ……
  
  他又寫戰士們行軍累了時愛唱的歌:
  
  東北人民真可憐,要下館子沒有錢。
  何時奪回東三省,山珍海味腹中餐。
  
  他想起自己參與編詞的一首自衛軍歌曲:
  
  日寇殘暴如虎狼,奪我東北安樂鄉,
  待我民族如牛馬,奸淫燒殺太猖狂。
  全國人民齊抗日,打倒日寇保家鄉!
  
  他越寫越激動,竟像書法家揮寫字畫那樣直接寫起自己的句子來:
  
  人生誰不死?怕死不抗日!
  寧可玉樣碎,決不瓦樣全!
  
  他從沒像此時這樣有豪雅之興,索性落了自己的名款。鄧鐵梅的梅字最后一筆被他用力一拉,甩得老長老長,像一串淚珠淋淋漓漓地甩了出去。此時他淚眼里浮現的是,去年冬天日寇圍困老平頂子山時,他手下李海山部隊六百多將士玉碎雪谷的壯烈場面:
  
  敵機幾番轟炸,日偽軍幾番瘋狂掃射后,一連圍困數日,整座大山再也發不出一點人聲了。一場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了所有的血跡和足跡,敵人開始進山搜索,在一片山谷里,發現四百多具因凍餓而僵的尸體,那些僵尸有的相互擁抱著,有的相互擠壓著,有的單個蜷臥著,有的甚至鉆在雪窩里,身上并無一處槍彈之傷,硬被生生凍死的,但手中刀槍都緊攥著。他們慘烈的身姿,令日偽軍將士無不驚嘆,有的甚至偷偷脫帽致敬。為此,重新收復尖山窯一帶之后,鄧鐵梅特意借慶祝勝利之機,召開了一次追悼大會。他和新婚妻子張玉姝,雙雙披麻戴孝,帶領全體官兵向陣亡烈士跪拜致哀,爾后又率自衛軍將領集體朝天鳴槍數百響……
  
  偽陸軍監獄把鄧鐵梅寫字的內容一一報告給關東軍司令部,并附結論說,“鄧匪已拋棄生死之念,求死更重于于求生”。關東軍上層聯系到苗可秀準備劫獄的計劃,也對鄧鐵梅不再報幻想,恐夜長夢多,決定悄悄將其處死。但是,處死前還想僥幸用最殘酷的招兒試試,看是否會有奇跡出現。
  深夜的監獄忽然響起緊急集合哨聲,所有偽軍獄警全部被集合到院子里。很快,一隊全副武裝的日軍跑步開進院中,然后迅速接管了監獄所有崗位。不一會工夫,偽軍全部被日軍撤換了。
  鄧鐵梅被從地下室那間特殊牢房架出來,左拐右拐又被拖進地下室另一間絕密審訊室。審訊室全是各種刑具。審訊官帶鄧鐵梅在每種刑具面前站一會兒,夸大地講解一遍刑具的功能效果,最后說道:“現在給你最后一次機會,如你現在接受招撫,這些刑具就與你無關,而且立即放你出獄,任你為省邊防警務副司令。如何選擇,再給你五分鐘考慮一下!”
  鄧鐵梅:“一分鐘也不用了,想用什么刑請馬上用,反正怎么著我都渾身疼!”
  幾個行刑官見刑具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便交頭接耳一會,最后把鄧鐵梅推到一把電椅上,遞他一杯水說:“多喝兩杯涼水,涼快涼快,然后嘗嘗電刑滋味!”
  鄧鐵梅接過水三兩口喝干,叫遞第二杯來。
  行刑官說:“急什么,等會再喝第二杯!”
  十來分鐘后,鄧鐵梅也沒接到第二杯水,但他卻慢慢閉上了眼睛,心臟也停止了跳動。其實,鬼子讓他喝的是一杯速效毒藥。抗日英雄鄧鐵梅,就這樣實踐了自己不成功便成仁的諾言。他死得從容而坦然,只是嘴角后來慢慢流出兩線鮮血。
  1934年9月30日的日偽報紙發布消息謊說,“遼東匪首鄧鐵梅因長期積勞成疾,忽又染急性肺炎,于9月28日清晨5時30分于獄中病死。”
  鄧鐵梅時年43歲。
  
  后記:后來苗可秀也在與日寇多次惡戰中受傷被俘,他在獄中也寧死不降,劊子手只好將其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就義前后,他表現威武異常,連敵人都暗暗稱奇。他領導的少年鐵血軍繼承鄧鐵梅和他的遺志,一支堅持抗戰到1939年。全國抗戰勝利后,中國共產黨抽調八路軍、新四軍各一部進軍東北,開展土地革命和解放戰爭,特別在遼東一帶組建了“鐵梅支隊”,由當年參加過鄧鐵梅部隊活動的中共黨員鄒大鵬任政委。鐵梅支隊轉戰于當年鄧鐵梅抗日的遼東三角區,為迎接新中國的建立創下了新的功勛。
  
  責任編輯 高 威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系列中文字幕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主播| 91色综合综合热五月激情| 不卡网亚洲无码| 日本免费一级视频| 国产三区二区| 亚洲天堂2014| 制服无码网站| 国产啪在线91| 在线观看国产小视频| 亚洲最新在线| 欧美午夜一区| 日韩欧美国产综合| 亚洲一区国色天香| 福利小视频在线播放| 91成人在线免费观看| 极品尤物av美乳在线观看| 亚洲不卡av中文在线| 亚洲一区二区日韩欧美gif| 黄色网在线| 国产一级在线播放| 九九线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首页在线观看| www.99精品视频在线播放| 天天综合亚洲| 乱人伦视频中文字幕在线| 高清久久精品亚洲日韩Av| 免费在线成人网| 亚洲人成在线精品| 欧美激情首页| 欧美亚洲一二三区| 国产成人AV综合久久| 亚洲啪啪网| 福利视频一区| 精品国产成人三级在线观看| 国产91麻豆视频| 伊人激情久久综合中文字幕| 日韩美一区二区| 日韩黄色在线| 国产在线八区|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视频| 亚洲国产91人成在线| 992tv国产人成在线观看| 欧美成人精品高清在线下载| 国产亚洲欧美日韩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爽爽影院十八禁在线观看| 国产香蕉在线视频| 亚洲激情99| 亚洲黄色成人| 亚洲不卡网| 国产不卡一级毛片视频| 国产精品13页| 亚洲精品大秀视频| 精品视频一区在线观看| 免费看黄片一区二区三区| 九色视频线上播放|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欧美激情首页| 久久精品电影| 国产激情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19p| 99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 欧洲免费精品视频在线| 国产爽妇精品| 波多野结衣一级毛片| 亚洲成人在线免费观看| 丰满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国产日韩精品欧美一区喷| 91精品国产91久无码网站| 成人午夜视频免费看欧美| 欧美日韩激情| 国产又粗又猛又爽视频| 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hd在线播放| 国产农村精品一级毛片视频| 精品少妇人妻一区二区| 久久精品只有这里有| 美女免费精品高清毛片在线视| 97国产在线播放| 国产99精品久久| 免费无码一区二区| 精品福利视频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