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底線

　　誰的文字能讓我一讀之后，發豎如立，悸動感懷？時或哭泣時或悲慨，那文字入了靈魂，在血液里涌沸，除了司馬遷，再無第二人選。
　　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到達或者體驗的世界，這是一片散文精神飽滿充斥的世界，你很難用某些詞語概括這樣的世界，能說出的都顯出格局的小，都好像玷辱了他和他的世界。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以筆做刀，這刀鋒銳無比，無論堅硬的木質鐵質，還是柔韌的以草和蠶絲為本的紙，都能留下刻痕，最后抵達內心。這筆觸沒有輕浮，唾液，蝴蝶，調情，擠眉弄眼。這里是悲劇的世界，是綻開在這土地上最嗚咽的無調式的悲歌：暮年的馮唐，終身不得出而抱恨終老；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的李廣。這樣的人性的“黑”，使我一次次懷疑人的進化是否真的存在。但那也是一個有著高潔，有著重然諾的黃金品質的文字的集合地帶，在這里有歷史巨輪下的泣血，有死亡來臨時的尊嚴，這形形色色的人如紅樓人物，萬艷同悲，千紅一哭，正如劉鶚所說：《史記》是一部哭泣的書，為人的命運，為自己的命運。
　　我一次次追問散文的境界從何處來？在我一次次到殷墟的時候，涉漢水到神農架，在塞外豐草馬肥高歌的時候，我知道我在模擬著他，在圓明園殘垣斷壁的參照里，把石頭拍熱把手掌拍腫痛，那也難消心中的磊塊；在易水邊，臨風懷想，看如今詭計橫行精神污染，慷慨悲歌的靈魂早已湮滅了么？在一個夜里，我在床上找了一張紙，扭開臺燈，用筆畫下他行走的路線。我知道這是散文的路徑，我看著白紙上鋼筆的線和點，這是對司馬遷漫游路徑的一次整理，也是對他人生進程的一次排列，是我對散文的膜拜。我把司馬遷的那些年齡和地點觸摸：江淮。會稽。二十歲。三十歲。司馬遷忍辱茍活，自請宮刑。 我紙上的線條在這里戛然而止，我把淚水灑在這里——四十八歲的司馬遷。
　　在夜間的這次排列是一個人自長安而下的路徑，也是最契合散文的氣質散文的魂魄散文的骨架的詮釋，若說司馬遷的文字和風致，氣度和敘事，無論情節，無論人物聲口，你在司馬遷腳下就能得到最理想的答案，歷史和大地一樣有耕有收有儲有藏，歷史和節氣一樣有雷暴艷陽有微雨燕雙飛，有關山陣陣蒼，這些都在司馬遷的足下，所謂的天道人心，所謂的因果福報，歷史是最好的答案。
　　但我知道，只有那些路徑的漫游還不夠，當我在遭受無妄之災的時候，在我被人暗算在網絡被人咒罵，一時陷入訴訟，骨瘦難立的時候，曾有過頹唐，有過浮躁，這時我又觸摸司馬遷的四十八歲，在紙上觸摸，我知道散文的上游是《史記》，而它何嘗不是司馬遷的戰表和心靈史呢？當風暴到來的時候，一個男人必須挺劍戰斗，為被侮辱的文字和靈魂，為榮譽為人格。
　　這是一種文化的復仇，向“侮辱人，不把人當人”的獨夫秦皇漢武，向一切的下作和丑陋復仇，向那些告密者，向那些陰謀和陽謀。散文《史記》，使我們知道了恥辱發酵的強大與自尊，《史記》是恥辱是痛苦，更是尊嚴與崇高的象征。《史記》是散文的極致，是我們歷史和民族的榮光。
　　也許有句話最能說出令施暴者泄氣的真理：毀棄擊打司馬遷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我相信司馬遷的《史記》是復仇的文字，是回擊毀棄擊打他的那些力量。
　　我又一次拿起我畫的司馬遷的漫游的路線，在紙的上段，我寫下：這是散文的命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