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熊彼特一樣,出生并成長于末代奧匈帝國上層社會的德魯克,終生保持著歐洲老派紳士的派頭,帶著濃重的維也納口音,喜歡與人談論19世紀初的維也納,待人彬彬有禮,卻又若即若離。在德魯克的心目中,或許只有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維也納,才是他真正魂牽夢繞的故鄉。當然,“最后的完美世界”(The Last of All Possible World)包含著無法克服的矛盾。“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人類終究要走向明天。
德魯克的愿景,是那個一去不復返的完美社會嗎?顯然不是。同其他流亡美國的奧匈帝國遺民類似,他對故鄉的那份眷戀,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然而,無論是在維也納,還是在倫敦,德魯克一直意識到應該直面現實,對日益壯大的納粹主義保持警惕。實際上,德魯克向往的不是那個已經消失的戰前世界,而是隨著戰前世界一起消失的“自由的功能社會”。
法國近代著名作家斯塔爾夫人有言:“自由是傳統的,專制才是現代的。”意指在傳統歐洲社會,由于存在著教權與政權、貴族與國王、各級封建領主之間的對立,所以,歐洲社會并沒有出現王權獨大現象。蕭功勤教授認為,這一點是中國古代和歐洲古代社會的本質區別。歐洲社會,由于存在著各種權力之間的沖突制衡,人們得以在中世紀的共同體中找到自治之路。同時,在田園牧歌式的共同體中,雖然人們不能隨意流動,但不論是農奴還是自耕農,每個人都被賦予了特定的身份和地位,并且被期望發揮自身的功能。尤其是在領主間隙中發展起來的自治城市,奠定了市民社會的基礎。因為那時的社會符合德魯克“自由的功能社會”的標準,所以使他向往一生。
然而,權力制衡是一種非常微妙的局面,一旦力量消長發生變化,平衡局面就會被打破。13世紀開始,隨著政權在同教權的斗爭中逐漸勝出,民族國家逐漸興起,成為歐洲由中世紀共同體向近代社會轉變的標志。由于民族國家龐大的財政支出和軍費支出,導致國王逐漸將各種權力上收,原有的分散于各級封建領主、行業公會、地區聯盟手中的財政權、司法權、保衛權等逐步被讓渡給中央政府。權力的集中的另一面,就是傳統的共同體自治逐漸喪失,隨之自由沒有了,專制出現了。按照社會學家斐迪南 · 滕尼斯的說法,這就是社會共同體向民族國家的轉變過程。梅因認為,在這一轉變過程中,由社會共同體賦予人們身份和地位,轉變為了個人與個人之間,個人與國家之間的自由契約。在德魯克看來,國家權力擴張的極端就是超級國家和極權主義。
德魯克認為,現代民族國家的出現,打破了傳統共同體的同時,也使人們喪失了原先的地位和身份,二者的喪失并不代表人們已經不再需要,而恰恰是因為這一需要得不到滿足引發出社會不安,才誘致了納粹主義。就在梅因1861年得出“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時,德魯克卻指出梅因沒有看到的另一進程—始于19世紀60年代鐵路、通訊大發展的現代企業的誕生進程。現代民族國家逐步將社會自治的傳統權力中心逐漸蠶食時,現代大企業作為新的權力中心不可避免地成長起來,成為制衡政府的重要力量。
政府的擴張,使人們喪失了原有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德魯克希望作為新社會代表機構的現代企業能夠擔負起這一歷史責任。只有這樣,才能夠在工業社會重建自由的功能社會。然而從本質上講,公司屬于私人財產。由于企業的早期管理者堅持這一點,他們堅信“權責一致”,致力于不越權,只關注企業內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企業的社會責任。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德魯克追求的自由的功能社會的輪廓,現代企業擔負起原有的社會共同體職能,發揮成員的社會功能的同時,賦予其身份和地位,兌現其工業公民權,實現同政府權力的相互制衡,最終實現對公民自由的保障和自由社會的持續。
但是,德魯克的這一思想,并未得到工業界的認可。1946年德魯克就提出工廠社區,卻因為其主張具有“社會主義”色彩而被歸入不合時宜的“左派”。根據德魯克的觀察,二戰后的日本,立足于本民族文化,經過多年努力,終于形成了迥異于歐美國家的企業人事制度,使其企業起到了社會共同體作用,并且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同歐美企業的激烈競爭中勝出。這導致德魯克曾經把目光聚焦于日本。不過,日本人的做法,并不是立足于個人自由的實現,與德魯克的設想并不完全吻合。在1993年出版的《后資本主義社會》一書中,德魯克如實指出:“日本人對工廠社區的忠誠,其出發點其實是恐懼感多于歸屬感。”
早在1957年出版的《已經發生的未來》中,德魯克看到多元社會正在形成,在多元社會中,企業不再是唯一的代表性機構,大大小小的非營利組織如雨后春筍般出現,成為發達國家社會力量的一種凝聚方式。德魯克根據自己的洞見,敏銳地覺察到非營利組織不僅不應排斥管理,反而應該加強管理。20世紀70年代之后,德魯克的關注點明顯從企業向非營利組織轉移。通過研究非營利組織管理,德魯克認為企業有很多地方需要向非營利組織學習。
從社會層面看,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非營利組織,在20世紀60~70年代后發展迅速,構成了社會學家所說的“第三部門”,對人們的政治觀念產生了巨大影響。英國前首相布萊爾的老師吉登斯主張,要超越原有的左與右的分歧,放棄大政府和小政府之爭,充分發揮第三部門的作用,走“第三條道路”。在德魯克看來,非營利組織的崛起,無疑改變了社會的權力格局,使工業社會中企業同政府制衡的二元平衡,轉變為企業、政府、第三部門互相制約的三元平衡。顯然,這種三元平衡的格局要更加穩定。德魯克認識到,在三方制衡互動的過程中,任何一方的過強或者過弱都會破壞這種動態平衡局面。為了維持這種平衡,三種組織都要加強管理。從這個角度,我們不難理解德魯克對自己貢獻的概括:“管理不僅是‘企業管理’,而且是所有現代社會機構的器官,盡管管理一開始就將注意力放在企業。”只有三類組織都能做到卓有成效,才能完成社會賦予它們各自的使命,這不僅關系到一個組織(如一屆政府、一個企業或非營利組織)的興亡,也關系到社會的穩定,而這恰恰是管理層的使命所在。
所以,德魯克晚年對非營利組織的關注,實際上有著很深的用意,表達了他的愿景。他希望在企業中沒有得到實現的“工廠社區”理想,能夠通過第三部門、企業、政府的互動實現。這樣,德魯克心目中的自由的功能社會就有了這樣一個看得見的形象:“由企業組成的民間中心、由非營利組織組成的社會中心、由政府組成的公權中心相互協調,共同發展。”企業生產產品與服務,發揮人們的社會功能;非營利組織追求使命,賦予人們身份與地位;政府則致力于公共政策。三方互相制約,互相支持,共同支撐著自由的功能社會的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