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的實體是組織,組織的運行離不開權力。人們判斷權力大小的依據,往往是官職和級別。通常情況下,級別越高,權力越大。但是世界上的事情總有例外,中國古代的官員,權力的大小往往同級別的高低不成比例。
秦漢時期,在建立皇帝制度的同時也建立了宮省制度。宮省原來叫宮禁,后來因為避諱,改禁為省。宮省制度是圍繞著皇帝建立的,中央政府是圍繞著三公九卿建立的,建筑名稱各有不同。在漢代,丞相等三公的衙門叫府,太常等九卿的衙門叫寺(隋唐以后與寺并行還有監)。皇宮里面,也有設在皇帝身邊的辦公機構,這些機構占用宮內的臺閣辦公。所以,古代就形成了兩個中心,一個中心圍繞皇帝,在宮內;另一個中心圍繞宰相,在宮外。一般來說,宰相名義上是皇帝之下的最高長官,比較正規;皇宮里面的不過是辦事人員,級別很低。后來諸葛亮所說的“宮中府中,俱為一體”,就是說的這兩部分機構的配合。后代談到中央統治核心,也往往以臺閣和府監并稱。
漢代以石論級別,丞相是萬石,連地方的郡太守也是二千石。而宮內的官員,如尚書臺的尚書,不過是二三百石的小吏。二者在級別上相差太遠。即便到了東漢,尚書令已經凌駕于三公之上,但級別不過六百石,名義上還是九卿之一少府的屬下。但是,由于尚書在皇帝身邊,直接為皇帝服務,而丞相在皇宮之外辦公,難得湊到皇帝身邊,所以,在決策時,尚書的意見就要比丞相更能到達皇帝耳中,久而久之,級別很低的尚書就成為決策中心的意見來源,而宮外的丞相,只能聽命于尚書成為權力上低一個檔次的執行中心。當然,宮省和府監的詳細情況十分復雜,而且后來變化極大,這里只是說明其最一般的情況。
因為這種距離皇帝遠近的空間分布決定著實際權力的分布,而不是級別高低決定著權力的等次,所以,古代的官場,人們只要進入官僚集團就十分清楚權力在誰手里,根本不看級別。級別很低的官員,只要在皇帝身邊,就肯定執掌大權。離皇帝越近,位置越重要。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大體上揣度出宦官是如何專權的。這種空間距離對權力的作用,我們不妨稱之為空間政治學。
歷史上的權力分布傳統,已經滲透到我們各種組織的方方面面,盡管近代以來各種組織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但到處還可以看到這種空間政治學的痕跡。用韋伯的官僚組織理論,是無法解釋這種“秘書政治”、“仆人哲學”現象的。我們觀察一下現實中的組織,不論是政府還是企業,在很多情況下都可以發現,權力的分布,不是按照職務的高低,而是按照距離核心人物的遠近來衡量的。靠領導越近,可能權力就越大。能夠給領導寫文件的要比只能給領導交匯報的權大,能夠和領導聊天的要比只能談工作的權大,能夠在下班后還同領導在一起的要比只能上班見領導的權大。如果你的辦公室安排在從來見不到領導人的偏遠角落,那么對不起,哪怕你有很高的級別和法定的重大職權,你也已經失去了實際地位。如此類推,八九不離十。
這種權力分布,很有可能使組織結構具備了科層制的軀殼,但骨子里是家長制的靈魂。它也同費孝通說的差序格局有實質差別,決定差序的不是親情,而是權力。用科層制或者用差序格局來分析這種布局,都會不得要領。
從現代化的要求來看,這樣一種權力分布,會導致實際執掌權力的人員同他在科層體系中的名義地位不副,所以其實際權力很難在規章制度中形成責任約束。這樣一種權力體系下,有權者難以形成職業精神,卻極易養成個人效忠;權力的獲取不是靠品行、知識與技術能力,而是靠核心人物的賞識;權力的運用很難做到公私分明,核心人物的默許比規章制度的明示更重要。同時,由于“身邊人”的特殊性,還容易在這些人中間滋生出權力掮客。
組織的改革,如果不觸及這種權力關系,只能流于形式。要建立現代政府和現代企業制度,需要對這種傳統空間政治學保持必要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