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填!”
她把一沓表格甩在桌面。
“三個人都得填嗎?”我問。是個挺年輕的女孩子,扎著馬尾。我們進來的時候,她正低頭寫著涂著什么,現在,她仍舊低著頭,寫著涂著什么。這是一個縣級的賓館。
“三個人都得分開填嗎?”我提高聲音。
“對。”她低著頭,寫著涂著。
不,我太不能適應了,我實在沒法適應談話時對方不拿正眼瞧你。“小姐,”我說,“您可以抬頭看著我說話嗎?”
她沒動,我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顯然等著我自己覺悟。她坐著,我站著,想趕快有個房間躺下來的是我不是她,我一言不發地填了表格,三份。正在提起行李,她卻說話了,斬釘截鐵地:“先付款!”
“付款?付什么款?”
她已經低下頭去,繼續涂寫——她也許是個尚未被發掘的作家,誰知道。
“住房費?”我大吃一驚,“我們還沒住呀!”
她終于用兩眼直視我了,那樣清澈美麗的眼睛竟然可以那樣的不友善:“先交費,后住房。”
哎,我真生氣,覺得被她侮辱了,什么話嘛,把住房的客人都當無賴來接待嗎?看著她冷淡,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神,我又感覺到自己的可笑,規定又不是這小姑娘定的,侮辱你的還不知道是誰呢!你跟誰去生氣?
我站在柜臺前,很想提起行李忿忿地走出去。可是我彎下腰,慢慢地取出行李中的錢包。
二
我們到浙江松陽鄉下去探親。然后匆匆趕到衢州火車站,想買臥鋪票搭夜車到衡山。
不是我天真,不知大陸旅行艱難,而是因為松陽鄉下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加上時間匆促,我沒法事先安排車票。于是這樣的情況就發生了:在四十度的氣溫里,下午兩點,我帶著兩位將近八十歲的老人家,抱著行李,走進了衢州車站。
賣票的高高在上坐著,又是個年輕的女性。“請問有軟臥嗎?”隔著玻璃,我擔心她聽不見。
她的手上并沒有活做,可是不知怎么,她的眼睛就是不和我的接觸,看著自己的手吧,對我的問題,她懶得開口,只搖頭。我有點兒高興,至少她聽見了。“那么有硬臥嗎?”我小心地問,還回頭看看身后的老人家。
她搖頭。
“那么,”我緊張了,想著母親的心臟病,這是一趟十七八小時的路程,“那么,有軟座嗎?”
她搖頭,我的心一直往下沉,“那么,有硬座嗎?”
她突然劈頭大罵:“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你以為你在哪里?!要買不買?”我站在窗口,整整比她矮上一大截,仰頭看著地。我不知道她還能說出什么話做出什么事來,趕忙說:“買買買。”雖然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買什么,她不是說什么都沒有嗎?
她把幾張票和找的零錢從窗口丟出來,對,是丟的。收攏了東西,我急忙轉身去照顧那老的,好像還習慣性地和售票員說了聲謝謝。
三
天氣毒熱,我看著滿頭大汗的母親,有點兒發愁,開始責備自己太孟浪,沒為老人多想。手里的車票拿出來看,才知道是站票。十幾個小時在人肉堆里站到湖南?只好上車再打算,也許有空的軟臥,現在得先給老人找候車室休息,售票口對面就是軟座休息室,那不就是嗎?一拉開門,震裂耳膜的音樂當頭蓋下來,一男一女拿著麥克風正在放聲高歌,音響放大到極致。候車室竟然也是卡拉OK,讓老人坐下,我去找車站服務員。
啊,那正在唱歌的竟然就是穿著制服的服務員。我湊近她,等她暫時停下來,然后說:
“你們可以小聲一點兒嗎?那位等車的老太太有點兒不舒服。”
服務員口齒伶俐地高聲說:“這兒是茶室,怕吵就別進來。”
我看著她,多么熟悉的一刻,她的臉和那賓館的服務生、火車站的售票小姐,重疊在一起。怎么我所有的學問,所有的閱歷,所有的人生哲學在此時此地都用不上呢?我究竟有什么詞匯能和她同一個頻率地溝通呢?我聽見自己說:“外邊不是掛著牌說這兒是軟座休息室嗎?”
“軟座休息室現在是茶室,你要在這里坐,一個人五塊錢。”她很干脆地說,拿出票子。
我們三個人推著行李,在炸裂似的音響中,像在叢林里摸索,歪歪跌跌地找到出去的門。
外面還是四十度。
四
上了車,從杭州開來的列車,竟然真有幾張軟臥還空著。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補票得和列車長交涉,是個帶廣東口音的年輕人,我問他:“您貴姓?”
他低著頭寫票子,不回答。站在他身邊的列車員倒以一種訓話的口吻說:“什么事說就是啦,問姓名干什么!”
他真是年輕得可以。眼睛還稚氣得很,是什么使他這樣說話呢?是他工作太辛苦,工資太低?還是,他身上穿著的制服和他頭上戴著的帽子告訴他:他有某種權威,這種權威代表他的人格價值?
“問名字,好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