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懷疑外婆是孟嘗君的后裔。唯有孟嘗君,有她這樣供養三千食客的超量豪情和過剩愛心。
小時候在外公外婆身邊長大,記憶中,我們家每天晚上出入人口從來沒有低于二十個。我家是院子里最早買大彩電的,于是所有鄰居都被邀約來這里集體看電視,放電視的房間,連床上都坐了五六個人。外婆的興趣愛好就是給大家準備瓜子、花生、糖、水果等零食,到10點多再煮消夜,煎蛋面或者醪糟蛋還可以自選,大家一邊看《上海灘》,一邊胡吃海喝,順便發善心,夸夸外婆的廚藝高超。外婆一臉榮耀,鞠躬盡瘁。我猜想,外婆絕對能拿個混混界最喜愛的白吃白喝對象獎。
作為社交達人的外婆,自然是把我們家發展為她老家駐成都辦事處。不管從鄉下來了任何人,只要能說出外婆或者我家親戚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就至少能包吃住三天。外婆不僅提供免費食宿,還提供心理咨詢。不管是誰,只要上門找我外婆傾訴,她一定付出巨大的耐心、時間和大把眼淚。通常,對方剛開個頭,說,我爸爸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肝癌。人家還沒哭呢,我外婆已經淚如雨下了。跟她相比,那些演員引以為豪的十秒落淚絕技算個屁。重點是,她是真切地為對方難過,常常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的悲慘遭遇失眠。
這樣慷慨的后果就是,掌管財政的外婆每個月都能成功地造成財政赤字。痛定思痛,我讀初中時,60多歲的她決定下海創業了。買了一桶油,十幾個碗和勺子,非要擺攤賣麻辣燙,全家阻礙未果,只能支持她老人家不顧高齡,重新追夢。為此,全家輪流排班,去協助這位未來餐飲集團的CEO,但面對她的種種反商業規律的離譜行為,只有強顏歡笑的份兒。
來光顧外婆生意的全是年輕女孩兒或者小情侶,一個比一個“狡詐”?!鞍⒁?,再給我加點兒鴨血吧!”“阿姨,我喜歡吃午餐肉,多一點兒好不好?”外婆哪里斗得過這些人精,兩塊錢的麻辣燙,每一碗都成了加大號,吃完了還可以“續杯”。等到生意做了幾天,有了回頭客,“顧客”成了熟人,那更完蛋,吃一碗外婆高興了就送人家一大碗打包,活活把生意做成了慈善。
有一次,聽說有上百名工人在廣場上絕食罷工,外婆急得要命,念叨著,天啊,這么熱的天,他們餓暈了中暑了怎么辦。立馬煮了幾大鍋綠豆糖水,讓我舅舅和小叔扛著,浩浩蕩蕩地送到罷工現場。最開始罷工者還假裝拒絕,表示要徹底絕食,不過我外婆可是演講高手,奧巴馬的煽情功夫都不一定有她厲害。她強調綠豆糖水不是飯,是水,喝它是為了保持生命繼續絕食。這一招迅速瓦解了罷工者的意志——還好,外婆不是工廠領導派過去的臥底,否則她這糖衣炮彈一打,誰扛得住呀。
后來大家都住樓房,院子沒了,老家的人也富了,外婆想招攬食客都沒多少發揮空間,好在舅舅當教授,有一幫學生供她抒情。她老人家成天拉著人家問,你們上大學錢夠花吧?不夠我這有,我老了,錢沒多少用了,花不掉啊。學生們往往很尷尬,一般來說,如果有人免費給你送錢,你應該打電話叫警察,可這樣做的是個慈祥的老太太,他們還缺乏基本的應對經驗。后來混熟了,家里時常搞點兒流水席,外婆就在廚房穿梭,給一幫學生做大魚大肉,讓我這個遠在北京上學的外孫女嫉妒得發狂,遠程詛咒吃到外婆獨門手藝的至少拉一次肚子。
前段時間外婆最憂心忡忡的事情是,她常去的菜市場所有菜都漲價了,她常買的那家小販因為跟她很熟,沒漲價。她擔心啊,這樣下去,人家虧本了怎么辦?她硬是讓對方按高價賣給她,對方抗拒未果,外婆總算舒服了。
云南地震,外婆把存折拿給小姨,讓小姨幫她把錢都捐了。說上次汶川地震,全國支援四川,這回四川人也不能“穩起”。小姨說,外婆不知道,她賬號里偷偷被小姨存進了80多萬。幸好我外婆不是全國首富,不然把家產都捐了,我覺悟低,半夜都要哭醒。
一次跟朋友說起人生理想,我說最好中了獎,買個聯排別墅,把狐朋狗黨全部請進來,招待他們吃喝玩樂。突然發現,連意淫這件事都有外婆的風格,這種喜歡邀請人來燒錢的壞毛病,還有完沒完?
谷雪//摘自《女報·時尚》2011年第5期,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