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富豪與武漢副市長的較量

　　20年前，目前正在獄中服刑的前“湖北首富”蘭世立和現任武漢市常務副市長袁善臘是初識的工作伙伴；6年前，他們還是患難與共的兄弟；如今，他們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2011年9月1日，蘭世立通過代理人實名舉報袁善臘，稱其導致名噪一時的東星航空公司在2009年破產，并存在一系列違法違紀行為。蘭世立為什么要舉報袁善臘？他們的關系為何發生如此逆轉？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對蘭世立代理人以及袁善臘進行了采訪，挖掘這起撲朔迷離的“實名舉報案”真相。
　　
　　震驚全國的實名舉報
　　武漢是華中地區最大的中心城市，如今這里像個大工地，幾乎每隔幾公里，記者都能看到在建的樓盤。出租司機吳師傅告訴記者：“這里的很多高樓是當年東星集團籌建的。許多外地人只知道東星是一家航空公司，其實，它也是一家很有實力的房地產企業，在武漢家喻戶曉。”吳師傅的話沒錯，在鼎盛的2005年，總部設在武漢的東星集團員工超過6000人，資產20多億，業務范圍遍及房地產、旅游、航空等多個領域。那時，公司創始人蘭世立被美國《福布斯》雜志選入“中國富豪榜”，成為“湖北首富”。在漢口沿江大道經營超市的何先生見證了東星集團從盛到衰的過程，“我記得十幾年前，東星就在武漢小有名氣了。剛開始好像做電子生意，后來又搞餐飲、旅游，越做越大。湖北人都知道蘭世立有本事，就是進了監獄，還有很多人佩服他”。何先生的鄰居周先生接上話說：“蘭世立前不久不是開發布會曝光袁副市長嗎？聽說后來袁副市長還被雙規了。”何先生拉了一下周先生：“你胡說什么，人家啥時候被雙規了？現在是說正在調查。”
　　他們所說的“發布會”9月1日在北京國賓酒店舉行。當天上午9點半左右，這里集中了大批記者。不久，一位穿著正裝的女子走到會場中央。她相貌普通，像一個“80后”。她就是現任東星集團總裁助理、蘭世立的侄女蘭劍敏。這次發布會，她帶來了長達8頁的檢舉材料，內容直指袁善臘。蘭劍敏宣布：“東星航空公司之所以破產，袁善臘是罪魁禍首。當初，正是袁善臘介紹其他公司給東星航空發放高利貸，最后導致公司覆亡，蘭世立因此欠稅入獄。”此外，她更是揭發袁善臘“包養多名情人”、“將政府巨額資金借給高利貸”、“幫助黑社會組織”、“索取巨額賄賂”、“打擊報復受害人”等罪狀。她介紹說，袁善臘利用職權，威逼利誘蘭世立為其情婦安排工作、謀取利益，還利用黑社會關系脅迫蘭世立低價將公司賣給他人，自己從中收取好處費，等等。
　　
　　10多年的相互幫襯
　　關于蘭世立，目前在北京還流傳著他前些年輝煌時的兩個故事。第一個發生在朝陽區國貿商業圈。建外SOHO和中國大飯店只隔一條馬路，蘭世立居然要求過馬路時必須有奔馳車接送。另一個也發生在朝陽區，在育慧里的一個培訓中心，蘭世立操著一口湖北方言給200多位知名企業家講課：“我每年要坐兩三百次飛機，現在空姐實在丑得不行，飛機都是清一色的白，我都懷疑自己坐上了救護車……”臺下一片笑聲。
　　按照蘭世立的說法，他1966年出生于武漢，而其身份證上卻是1960年。在青少年階段，蘭世立沒有“上山下鄉”，而是初中畢業就接父輩的班進了武漢市商業局下的烏龍泉礦。在很多人羨慕時，他卻放棄了“鐵飯碗”，考入武漢市中等專業學校，后又進入武漢大學干修班。他后來回憶說：“那時只想過上好日子，不想一輩子碌碌無為。”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政府機關工作。
　　但蘭世立并不安分，他不滿足于做一個普通基層干部。上世紀90年代，他加入了“下海”大軍，1991年創立了東星電子有限公司（東星集團的前身）。湊巧的是，當蘭世立走進武漢東湖開發區辦公室辦手續時，袁善臘剛到這里做管理辦公室常務副主任。
　　袁善臘生于1954年。1976年，他從湖北省蒲圻縣羊樓洞茶場子弟學校調到武漢市農林局，此后穩步升遷，先后出任武漢市委研究室綜合處副處長、處長，武漢市委研究室副主任，直至到開發區任職。很快，蘭世立與袁善臘從相識到相知，二人一個主管，一個主干，結下了不淺的交情。
　　公司創立初期，蘭世立主要靠維修電子器材、賣打印紙賺錢。憑著精明的頭腦，蘭世立財源廣進。之后，他大舉進軍餐飲業，并打造出了武漢當時最好的餐廳——“東宮”、“西宮”。通過這些“宮殿”，蘭世立打開了“政商合作”的大門，很多政府干部都成了這里的座上賓，其中當然也包括袁善臘。有了這些關系，蘭世立的事業也愈發順風順水。他不斷地拓展領域，從房地產到旅游業，東星的品牌影響力越來越大。
　　熟悉蘭世立的人說：“他有兩個特點，一是賭博心理重；二是喜歡創新。”而在員工的眼中，蘭世立是一個獨裁的老板：他干預公司每一項決定，包括每個產品的定價；他喜歡給員工開會，講述自己的經營理念；他還將自己的演講出書、刻盤，永久保存。可以說，東星是蘭世立的“一言堂”。盡管如此，到21世紀初，東星集團已經成為湖北首屈一指的企業，蘭世立也在2005年成為“湖北首富”。而這時，袁善臘早已是武漢副市長。經過十幾年的交往，二人也已成為親密朋友。蘭世立的父親去世時，袁善臘送去花圈，還被蘭世立擺在顯眼的位置；有領導批評蘭世立太高調時，袁善臘不但避而不言，還會一味地“扶持”。
　　
　　兄弟一夜變仇敵
　　2005年，袁善臘等領導一心想將湖北的航空事業做大，蘭世立也想擴張自己的企業版圖，雙方一拍即合。在政府支持下，東星集團組建了中國第四家、也是華中第一家民營航空公司——東星航空。那年11月27日，在武漢香格里拉酒店，蘭世立大手一揮，斥資120億元人民幣，購買了十幾架空客飛機。1年后，第一架東星空客在武漢天河國際機場起飛。因為票價低，營業第一周，東星航空就收到了8000張預定票，兩個月所有票全部賣完，當時的收入也是一般航空公司的兩到三倍。如此驕人的成績，讓蘭世立有了狂妄的資本。他高調宣稱：自己的飛機從性能、外觀到服務、餐飲都比別人的好。不過，面對這樣一家靠價格優勢而無視行業規則的企業，國航、南航等8大航空公司召開會議，聯合抵制東星航空：他們的代理點不賣東星機票；不許東星轉簽他們的聯程；自己旅行社不準涉足東星業務……
　　蘭世立雖然沒有把這樣的“聯合剿殺”放在眼里，但航空業是一個燒錢的行業，沒有大量的后備資金，是玩不起的。為了搞錢，蘭世立找袁善臘幫忙。2007年，蘭世立通過袁善臘結識了融眾集團董事長謝小青。融眾集團成立于2001年1月，是一家全國性的金融服務機構，總部設在武漢，其大股東為香港知名的金榜集團。從那里，蘭世立為企業發展開始借貸，而這件事也成為他和袁善臘關系惡化的導火索。
　　據蘭劍敏介紹，在開始借款時，東星將旗下東盛房地產公司作為抵押，要求貸款3.15億，但實際謝小青只拿出7000多萬。而“貸款利息一年卻翻兩倍，相當于每天把一臺豪華奔馳扔進長江。”盡管如此，東星的資金還是入不敷出。2008年的金融危機成了壓垮蘭世立的最后一根稻草，企業運營的資金鏈徹底斷裂。而此時的袁善臘，卻開始幫著債主“逼債”，在蘭劍敏看來，袁善臘指使相關部門對還不起賬的蘭世立進行“非法拘捕和脅迫”，要求其將幾十億的東星航空以1億元價格出售，償還融眾集團的貸款。
　　蘭世立當然不干。他召集百余員工到市委門口靜坐，給領導施壓。在省領導與國航簽署合作協議，將東星航空板塊出售時，蘭世立在最后一刻發表聲明：“國航太大，東星太小，合作不了”，讓袁善臘等人下不來臺。而此時，東星航空已經欠債5億，東星的其他業務欠債也達6億多元，涉及法律糾紛案件百余起。2009年3月14日，民航中南局宣布東星航空停飛。2010年4月，蘭世立被武漢中院以拖欠追繳欠稅罪判處有期徒刑4年。8月，東星航空破產，整個東星集團只剩下黃仙洞景區在營業。
　　
　　蘭世立與袁善臘反目的原因至今很難說清。蘭世立入獄后，他哥哥蘭宏旺全權代理了東星集團。蘭宏旺介紹說：“蘭世立與袁善臘一直私交很好，最后導致他們交惡的原因很多，但真正的原因還是袁善臘的兒子要去國外讀書，并看中了一個價格不菲的房子。蘭世立本來要全額出資，最后卻食言了。”蘭宏旺還說，袁善臘有一個情婦在武漢某酒店當總經理，她有個好姐妹姓楊，很向往東星集團。蘭世立就把她收到集團下屬的旅游公司，位居總經理之職。然而，在蘭世立入獄后不久，這位楊總經理將東星旅游的60多家門店以每個4萬元的價格全部賣出，自己不見蹤影，導致集團欠下巨額債務。蘭宏旺介紹說，在關系密切時，袁善臘沒有少收蘭世立的好處；而關系不好時，袁善臘會利用蘭世立的性格弱點，搞垮東星航空。在蘭世立家人看來，袁善臘與蘭世立的關系似乎以利益為基礎，而袁善臘更是一個“無利不歡”的人。
　　
　　最后的反擊
　　2011年8月，蘭劍敏探視蘭世立時，告訴他黃仙洞景區因為經濟問題被強行接管，這促使蘭世立要徹底反擊，舉報袁善臘。他的舉報究竟是真是假？為此，本刊記者對蘭劍敏和袁善臘進行了采訪。
　　環球人物雜志：為什么將東星和融眾的借貸問題歸咎于袁善臘？
　　蘭劍敏：我這里有一份“關于收購東星航空的意向性協議”，其中一共有5方。包括東星集團、國航、武漢市人民政府、融眾集團和武漢高科集團。武漢高科集團是東湖高新技術開發區旗下的企業，當時袁善臘就在開發區任職。東星航空和國航重組并不是純商業行為，袁善臘為了達到幫助謝小青收回高利貸的目的，公然拋開我們與國航私下達成協議，將東星以極低價格出售給國航。
　　環球人物雜志：在9月1日的發布會上，你是不是公布了手頭掌握的所有材料？
　　蘭劍敏：我們怎么可能手中只有這點材料，還是要看看情況再陸續公布。
　　環球人物雜志：在黃仙洞景區被接管后，蘭世立有什么表態？為什么當時不召開發布會？
　　蘭劍敏：黃仙洞是我們最后一個，也是唯一的現金來源。蘭總憂心忡忡。但是，當時他還是決定先不召開新聞發布會，和政府先談談，按照法律程序辦理這個事。
　　環球人物雜志：據說他現在健康狀況不太好？
　　蘭劍敏：是的，我們曾為他申請保外就醫。蘭總患了嚴重的腸道功能紊亂癥，一度下了病危通知書。
　　
　　被舉報者的反訴
　　袁善臘也簡單地回答了記者的提問。
　　環球人物雜志：你如何看待蘭世立一方對你的指控？
　　袁善臘：這是污蔑、誹謗。我非常氣憤。
　　環球人物雜志：Pa99oMmhCNq8Dw0K62dVb+0dmj69H2slqCedYenHmIg=你對他們的指控如何回應？
　　袁善臘：控告的所有內容純屬無中生有，對我的名譽是一種極大的損害，我已經將這些材料遞交給武漢市紀委，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隨后，袁善臘表示工作非常忙，由武漢市政府法制辦公室副主任彭國元來代他回答記者的問題。彭國元對記者表示：“蘭世立撒謊了。”然后，他以人格擔保袁善臘沒有任何問題。“我與袁副市長共事三四年了，對他的為人很了解，舉報材料中的情婦等問題我從來沒聽說過。”
　　面對雙方各執一詞，記者又聯系了融眾集團董事長謝小青。9月7日上午，記者撥打了融眾集團的電話，其秘書表示“謝總目前在外出差，不能接受采訪。”不過，僅僅幾個小時之后，謝小青本人就對本刊記者開了口：“蘭世立之前發布的控告狀，過多內容牽扯到融眾集團和我本人，已經造成了對我的侮辱和對融眾集團的誹謗。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們也要起訴蘭世立，追究其刑事責任。”此外，謝小青還表示：“支持蘭世立是自己20多年來最痛苦和遺憾的一件事。”
　　同一天，蘭劍敏向記者透露，湖北省紀委已經聯系她，詢問相關證據。各大媒體也發出了省紀委約談袁善臘的消息。據人民網報道，湖北省紀委稱，他們7月底就收到蘭世立委托其親屬送來的舉報信，并兩次約談其親屬，對相關內容已經展開調查，一切將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依法處理查實。目前，蘭世立的律師團隊，也正在為其爭取保外就醫。
　　
　　環境和制度的犧牲品
　　現在，蘭、袁二人爭斗的說法越來越多，真相和結果到底如何，也只能等有關部門最后給出答案。然而，蘭世立舉報一事反映出的問題倒更引人注意。美國《福布斯》雜志說：“蘭世立身上集中了新一代中國富豪的特征，他們有相對高的學歷，懂得利用國際合作伙伴的力量，并使用成熟市場上的財務工具。最重要的，新一代富豪積累財富的過程更有個性，也比前輩更懂得享受財富的快樂。”在文章看來，蘭世立這樣的企業家，在財富積累的過程中更像一個賭徒，他“時而在天堂，時而在地獄”。
　　還有一些人通過此次事件，看到了特定行業內國企和民企競爭的不平等。2008年金融危機中，航空領域虧損嚴重的不僅有東星，還有具有國資背景的東航和南航，而最后只有東星破產，其他兩家獲得了政府幾十億元的資金支持。財經評論員葉檀表示：“蘭世立事件說明了我國市場上國進民退的生存規則，不少企業缺乏有效的制度保護，悲劇發生就很正常了。”財經專家吳曉波也認為：“蘭世立的不安全感來自行業，他的對手是國企，擁有行政處罰權，這讓企業家感到最不安全。”
　　實際上，國內的航空市場一是缺人，二是缺錢。好的飛行員都扎堆在國有公司；國有公司可以月結航油款，民營公司必須日結。這樣的市場環境迫使蘭世立鋌而走險去借貸。不可否認，蘭世立性格中有激進冒險因素，但現實的環境與制度，恐怕決定了蘭世立不是第一個犧牲品，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編輯：劉雅婷 美編：苑立榮 編審：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