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下旬,我抽空到西安小住三日。來的當晚,平凹兄假座秦寶肥牛酒樓為我接風。席間問及行程,我說想到藍田一看。平凹兄說藍田他很熟,可陪我一道前往。
我對藍田知之甚少,若要推問,大概只有三個關鍵詞,即藍關、藍橋、藍田玉。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平凹兄就來到賓館邀我上路。半夜里下起了雨。車出灞陵的時候,雨霧濃了。高速路右側(cè)的白鹿原,蒼蒼地聳著,經(jīng)雨霧的修飾,生硬的地方變得柔潤,拙樸的土梁顯得有些縹緲了。平凹說:“云好著哩,它一來,人間就成仙境了。”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了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和平凹兄的《秦腔》,兩人書中都精心刻畫了一個秦地的女人,一個是白鹿原上的白娥,一個是棣花鎮(zhèn)中的白雪。便笑著說:“人同山水一樣,接受什么樣的滋潤,結(jié)果大不相同。被土匪喜歡的女人成了白娥,被文藝人士戀上的女人便成了白雪。”平凹笑笑,沒說什么。藍田愈近而雨不稍歇,平凹看著天色,對我說:“到了藍田,天會放晴的。”
不知接了誰的通報,藍田的李縣長領了數(shù)位縣上領導在縣境邊上迎接,然后陪著我們先去看清峪。峪,即我們南方的山谷。秦人簡便,將兩字合而為一。秦嶺的北麓,峪口很多,共有一百余個,清峪是其中一個。
這清峪是一個葫蘆地形,口小肚大。在峪口處我們下山步行,雨微了,天色也開了一些,從峪中流出的溪聲,卻是壯大。溪邊偶爾的莊舍,散散落落,都是些舊筑。惟一新鮮的,是風中漾著的畜糞味,不好聞,卻證了原生態(tài)。愈往里走人跡愈稀,偶爾一棵柿子樹,像掛了數(shù)百只小小的紅燈籠。而更多的雜木,撐出一團團腴綠,雨絲絲兒飄上去,想敷一絲蕭瑟,但葉子滑,站不住。樹隙中露出的蒼巖,都穿著深碧的苔衣。這衫子好,自漢自唐自宋自清,到現(xiàn)在還不垢不凈。
盤桓了大半個時辰,我問平凹,到清峪看什么,他說你不是看藍田嗎?這就是藍田呢。我說藍關藍橋在哪?他說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每次從西安回他老家棣花鎮(zhèn),都要經(jīng)過藍關,藍橋與藍關在一起。
縣長領我們回縣城吃午飯,然后再去藍關。離開清峪登車時,天果然放晴了。一路上,但見秦嶺參差高低的峰頭,都是那種地地道道的深黛色。而蒸騰的云霧,一忽兒絲絲縷縷,一忽兒漶漶漫漫。巖石穿戴苔衣,山穿云衣,無不妙趣橫生。云中的秦嶺,成了霓裳羽衣的嬌子。看到這般情景,平凹吩咐停車,我們站在路邊欣賞這山云之戀。平凹說:“前年我在云南香格里拉看到的山景,也不過如此。原來我們秦嶺也藏著香格里拉呢。”說著,他又笑了,補一句:“不同的是,這景色香格里拉天天都有,而秦嶺難得有一回。”
午飯后,李縣長仍陪著我們?nèi)ニ{關。晴了一會兒的天又陰沉下來。風又緊了,雨又密了。這是西安今年最濃的一場秋雨。車子再度鉆進秦嶺。比之清峪,眼下的山勢更加突兀、逼窄。大約四十分鐘,車子停了下來,李縣長過來對我說,藍關到了。我舉頭四望,看不到關的影子。縣長說,這藍關六十年代就沒有了,修312國道時,關就拆毀了。藍橋呢?我又問。李縣長指著路左的一座水泥橋。看我疑惑,平凹兄說,藍橋毀得更早呢。后人在遺址附近,又修了一座橋,這是新藍橋。
我便邀平凹兄到橋上走走,斯時稱不上風雨大作,只是小作而已。但就是這小作,我們倆個還是凍得不行。盡管橋下的藍溪,已是白波新漲的時候,飛沫濺石值得一看。但我們還是很快撤回到車內(nèi)。平凹兄坐定對我說:“你想想,雨灑藍橋我們就這么狼狽,韓愈在這里遇著大雪了,馬走不動了,那該多么難受哇。我猜,‘雪擁藍關馬不前’這句詩,是韓愈哭著寫的呢。”我一笑,車子開始回了。
藍田的半日,看了清峪,看了云山,卻又在藍關與藍橋遺址處留下惆悵。轉(zhuǎn)而一想,這惆悵大可不必。大凡成為了歷史的東西,只能是線裝書中的符號了。大地上自有新的風景代替。譬如楊貴妃這樣的美女,相信現(xiàn)在比唐朝要多得多了。非要按圖索驥找那特定的一個,恐怕只是平凹兄與我這樣的閑人愿意做的事了。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遠歌》 作者:熊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