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納河少女的面模(劇本)

　　欄目主持???蘭?坡
　　主持人語：
　　
　　自五四以來，魯迅對那個時代的新詩，整體上評價不高，但是卻稱道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這詩者的榮光，伴隨著他幾乎橫跨20世紀的生命歷程。而鮮有人關注的是，作為一個天才的沉思者，他又是極少數能從深刻的精神層面穎悟到現代性困境的中國知識人之一。本刊首次推出以劇本形式領略馮至大家風采，同時表達我們的懷念和致敬。
　　
　　——蘭坡
　　
　　
　　題記：
　　有些體驗，永久地在我的頭腦里再現，有些人物，我不斷地從他們那里吸收養分，有些自然現象，它們給我許多啟示：我為什么不給他們留下一些感謝的紀念呢？
　　馮至：《十四行集》序
　　
　　人物：
　　馮至
　　馮夫人姚可崑
　　他們的長女馮姚平
　　季羨林
　　賽納河的少女（在馮至的夢幻中出現）
　　
　　
　　1
　　
　　【扮演馮至的演員上場。面對著觀眾席坐下。
　　
　　馮至（凝望著觀眾，微笑著）你們好，很好，很好，在座有那么多青年人，很好，很好。我也年輕過，我也歌唱過青春生命。在我初入中年之時，回眸青春，寫了首題名為《那時……》的詩：
　　那時像離開馬棚的小馬，
　　第一次望見平原；
　　那時像離開鳥巢的小鳥，
　　第一次望見天空。
　　前面是曠遠，
　　前面是清明。
　　（感慨地）青春多美麗……
　　
　　【沉默，像是沉浸在青春的回憶之中。
　　這時，有一個聲音響起。
　　
　　一個聲音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馮至我叫馮至。二馬“馮”，“雖不能至”的“至”。“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是一個很好的精神境界。
　　一個聲音你的生卒年月？
　　馮至1905年9月17日出生，1993年2月22日去世。也就是說，二十世紀剛剛來臨，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二十世紀行將結束，我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一生經歷了整個二十世紀的山山水水、風風雨雨，我遭遇過不少像杜甫形容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非常境遇。
　　一個聲音你的籍貫？
　　馮至河北省涿州。那個地方能讓我們想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一個聲音你童年的愛好是什么？晚年的愛好又是什么？
　　馮至童年愛抬頭看天，晚年愛低頭讀書。
　　一個聲音你的職務職稱呢？
　　馮至當過北大西語系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還有過兩個閑職：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會長。但現在要讓我自報家門，我就說：我是詩人。（頓）不過，詩人也是文人，古人說：“一為文人，便無足觀。”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一個聲音魯迅先生稱你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
　　馮至這是過譽，我擔當不起。（頓）我倒想知道我死了之后，對我會有什么評說。
　　一個聲音你去世兩天之后，學者季羨林在他的悼文《哭馮至先生》中對你有個評價：“馮先生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可親近的人。他淳樸，誠懇，不會說謊，不會虛偽，不會吹牛，不會拍馬，待人以誠……馮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又奇特，這樣一個貌似平凡實為不平凡的人。”你去世十五年之后，詩人牛漢在他的自傳《我還在跋涉》中對你也有個評價：“馮至，我特別敬仰……戴近視眼鏡，方臉，不到一米七的中等個，但他的形象在我心里很高大，很莊美，完美。我認為他是對中國現代詩有大貢獻的人，是現當代最優秀的詩人之一。在我敬佩的老詩人中，他超過卞之琳，更不要說臧克家。”
　　
　　【馮至在聽這一段話的時候，情緒有點激動。沉默了一會，平靜下來，喃喃地誦吟他的一首《十四行集》詩里的詩句：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然后又陷入沉思。
　　
　　一個聲音你在想什么？
　　馮至我在想，我生活過的地方，哪一處最值得我思念？
　　一個聲音哪個地方呢？
　　馮至昆明。如果你繼續問下去：“在什么地方你的生活最苦，回想起來又最甜？在什么地方經常生病，病后反而覺得更健康？什么地方書很缺乏，反而促使你讀書更認真？在什么地方你又教書，又寫作，又忙油鹽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一連串地回答：“都是我在西南聯大教書那七年的昆明。”（頓）昆明，四季如春，它啟發我用親切的態度對待大自然，欣賞自然界萬物的千姿百態。對著和風麗日，尤其是對著風中日光中閃爍著的樹葉，使人感到一個人對著一個宇宙。我的那些十四行詩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產生的。（頓）當然，也有殺戮。1945年12月1日，四個昆明的大學生倒在了血泊中。憤怒出詩人。那天夜里，我滿懷激憤，寫下了《招魂》詩。我呼吁：“正義，快快地回來！自由，快快地回來！光明，快快地回來！”后來，這首詩刻在了“12·1烈士紀念碑”上。這是我唯一一首刻在石頭上的詩。（頓）也是在昆明，我迎來了八年抗戰的勝利之日！
　　
　　【1945年8月10日夜晚。馮至走在歡騰的昆明街頭。
　　
　　一個聲音馮先生，我是《春秋導報》記者，您能談談此時此刻的感受嗎？
　　馮至我好像放下了一個長年的重擔，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同時感到，整個的中國也喘了一口氣。一個人在這時是多么幸福：當自己喘一口氣的時候，也真實地感到，幾萬萬人都在同樣喘一口氣。
　　一個聲音此后還經歷過這樣普天同慶的日子嗎？
　　馮至（想了想）有的，1976年10月上旬的一天，我得知了“四人幫”覆滅的消息，那時的感覺也是，我好像放下了一個長年的重擔，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同時感到整個的中國也喘了一口氣。（頓）但是，從“文革”的噩夢中醒來，我已是個白發老人，我已經唱不出“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這樣的詩句。而痛苦的回憶還不時地擾亂我的心。
　　
　　【馮至頹然坐著。他的妻子姚可崑和女兒馮姚平上場，坐在馮至兩側。
　　
　　馮姚平1966年7月的一天，父親接到一個電話，紅衛兵在電話里說：“馮至，你明天在家里等著，我們要來收拾你！”第二天，我們在家里等著。在恐懼中等待噩運來臨。我聽到父親在隔壁房間里對母親說：“要是真能讓中國紅旗不倒，江山不老，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馮夫人要回憶就先從美好的日子開始回憶。1929年6月6日，我收到馮至給我寫的第一封信。信是清晨寫的，寫后就付郵了，我當天就收到了。這封信文字優美，情深意重，我讀了又讀，滋味無窮。這封信，我也給我的同學好友讀，讓她們跟我共同享受，但我不想立刻回信。王大姐問我，我讀馮至的信覺得怎樣？我說，讀他的信比見他的人更覺得愉快，真是百讀不厭。王大姐又說：“你怎么不給人家回信呢？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經過幾番躊躇，寫了一封回信，雖然簡短，卻字斟句酌，頗費一番心思。從此書信往返，一發而不可收拾。我給他寫信，最初稱先生，隨后戲稱“師叔”，最后直呼他的名字……說到這里，我就悔恨不已，我們怎么就那樣沒有出息，那樣膽小，竟然忍心把這些情書全都付之一炬燒掉了，那是我們青春生命的一部分呀！
　　
　　2
　　
　　【1966年7月的一天，北大燕東園馮宅。墻上掛著“賽納河少女的面模”。
　　（1966年8月，夏末的日光依舊灼人。北大燕東園馮宅里彌漫著幾縷焦慮與憂愁。唯有墻上的“賽納河少女的面模”還一如既往的顯現著寧靜祥和的微笑。）
　　馮至可崑，你怎么一言不發？
　　馮夫人我在想一個“存在還是毀滅”的問題。我們那些私人信件如何處置？要是它們落在紅衛兵手里，再把它們散布出去，我們無地自容。（頓）說不定還會因此引來殺身之禍。
　　馮至那你說如何處置？“存在還是毀滅”？
　　
　　馮夫人我的意見是宣言，你的意見是圣旨；宣言長篇大論，未必實行，圣旨一言兩語，就得遵命。
　　馮至現在只好遵照小尼姑思空的主意辦事：“火燒眉毛，只顧眼下。”燒了吧。
　　馮夫人（遲疑地）燒了吧。
　　
　　【舞臺上頓時吐出了火舌，吞沒著一束束書信。
　　
　　馮至（凝望正在化為灰燼的書信，然后轉過身來，趨前一步，面對觀眾）信呀，信，我平生第一首詩的醞釀，就是因為看到送信的人而引發了詩的遐想。那首詩叫《綠衣人》。
　　【吟誦《綠衣人》
　　在這瘡痍滿目的時代，
　　他手里拿著多少不幸的消息？
　　當他正在敲人家的門時，
　　誰又留神或想，
　　“這家人可怕的時刻到了！”
　　
　　馮至（嘆息）一語成讖呀——“這家人可怕的時刻到了！”
　　
　　【馮夫人在啜泣。
　　
　　可崑，你為什么哭？是因為“這家人可怕的時刻到了！”
　　馮夫人我懊悔了，信不該燒掉的。
　　馮至（沉默之后）情書是燒掉了，但情詩還在呀！我們的情詩還在呀！它們印在我的一本本詩集里，它們印在我們兩個人的腦子里，造就這些情詩的生活景象也還印在我們兩個人的腦子里啊！
　　馮夫人（面對觀眾獨白）從1929年的初夏開始，我們常常約好到公園見面。可以說，我們的足跡遍及了當時北平所有的公園。我們在那里邊走邊談，說古論今，背誦自己喜愛的詩詞，也吐露自己的心曲，彼此心領神會，旁若無人，仿佛融匯成了一個整體。他的一首后來常常被人稱道的詩——《南方的夜》，實際上就是一首情詩，就是我們一道在北海公園的湖邊徘徊的時候，他靈感一現，吟唱出來的。
　　
　　【靜謐的北海之夜，青年馮至與青年姚可崑坐在北海湖畔。
　　
　　（靜謐的北海之夜，晚風把湖畔邊的楊柳蕩滌的溫婉優雅，幾只夜鶯在月光中放歌，燕子劃過水面，在年輕的馮至和姚可崑之間傳遞著愛情的詩句。）
　　
　　馮至我不是個善于表達的人，我對于美的、幸福的前景，一方面心懷渴望，一方面也心存畏懼。我不是那種善于利用每一個機會的人，而是屬于那些常常后悔耽誤了什么事情的人……（頓）但我們從相識到相知也居然這樣順當。
　　姚可崑相識是必然，相知是偶然。
　　馮至為什么不說“相識是偶然，相知是必然”呢？
　　姚可崑你我都是楊晦先生的朋友，我們的相識當然是必然的。但我們在楊晦先生家里見面的那一天，你并沒有留給我什么印象，只是你后來“偶然地”給我寫了封信，才讓我對你刮目相看。
　　馮至我那封信也不是“偶然地”寫的。你長得端莊美麗，是順自然的，我對你產生愛慕之心，也是順自然的。
　　姚可崑（笑）那么，我們之間的“相識”和“相知”都是“必然”的了。
　　馮至你相信嗎？有一天這些心靈的經歷都會變成我的詩歌和散文。
　　姚可崑為什么要等到將來的有一天呢？難道我們不能現在、不能就在這北海的湖邊醞釀出一首詩？
　　
　　【幾只燕子在湖邊飛行。
　　【馮至突然跳起，手指著那幾只飛燕。
　　
　　馮至有了，有了。（脫口吟誦）
　　我們緊緊地坐在湖濱，
　　聽燕子給我們講南方的靜夜。
　　南方的靜夜已經被它們帶來……
　　姚可崑讓燕子也說點什么！
　　馮至有了，有了。（繼續吟誦）
　　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
　　經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
　　這時我胸中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
　　它要在這靜夜里火一樣地開放！
　　姚可崑（站起，拍巴掌）太好了！太好了！“這時我胸中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它要在這靜夜里火一樣地開放！”
　　
　　【兩個年輕人相擁在一起。
　　【舞臺上的火舌在吟誦到“它要在這靜夜里火一樣地開放”時，當真像花朵似的綻開了。
　　【又閃回到現實世界。兩個老人艱難地從他們的青春回憶中走出來。
　　
　　馮夫人快四十年過去了……
　　馮至快四十年過去了……
　　
　　【靜場。
　　
　　馮夫人但我還是心痛這些信……
　　馮至還有詩在呀。
　　你愿意嗎，我們一道
　　走進那座花園？
　　在那兒有曲徑一條，
　　石子鋪得是那樣平坦。
　　馮姚平媽媽，你愿意跟爸爸“一道走進那座花園”嗎？（頓）現在的“花園”荊棘叢生，石子也鋪得不那么平坦。
　　馮夫人便是一道走進煉獄又何妨。（頓）你爸爸春風得意，我反倒能發現他一些毛病，他現在倒霉，我肯定“夫唱婦隨”。
　　
　　【馮至凝望著墻上的“賽納河少女的面模”。
　　
　　馮至（陶醉地）有一個初春的晚上，一位少女不由自主地走出房間，穿過靜寂的小巷，立在巴黎賽納河的一座橋上。她只看見河里的星影燈光是一片美麗的世界，它們在溫柔的水中向她眨眼，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她從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禮遇和誘惑，她一步步從橋上走到岸邊，從岸邊走到水中……帶著她永久的微笑。（頓）少女溺死在賽納河里，可是她的面貌美麗如初，不改生態，口角眉宇間含著一縷微笑——一縷永久的、無邊的微笑。好事的人用蠟鑄出這副少女的面模，經過藝術家之手復制的賽納河少女的面模傳遍了整個歐洲。（頓）我愛這一縷永久的、無邊的微笑……
　　
　　【突然間響起猛烈的砸門聲，這巨響將舞臺上的火舌頓時撲滅。在黑暗中聽到器皿砸碎的聲響，畫幅撕裂的聲響。然后是闖入者“得勝還朝”，揚長而去的聲響。舞臺上的火舌在寧靜中復燃，帶來了光亮。馮至僵立在滿地狼藉的房間里。
　　
　　馮姚平（安慰父親）爸爸，你不要難過，這些都不過是身外之物。
　　馮夫人賽納河的少女替你受難了。
　　馮至（緩過神來）少女的面模摔碎的那一剎那，我還真沒有感到難過。那一剎那，我沒有了喜怒哀樂，我的情感好像是“休克”了。只是現在，多少有點痛苦的感覺。因為，這畢竟不完全是身外之物，它也是我的心中之物呀。（臉轉向觀眾，傾訴地）1932年，我在德國柏林，經常在藝術商店里看到這個“少女的面模”。少女面含微笑，又略帶憂愁。笑不是一般少女的笑，愁也不是一般少女的愁，好像是概括了人間最優美的笑和愁。我被這少女的面模所感動，買了一具掛在居室的墻壁上。后來，這少女的面模隨我行程萬里，我把她從德國帶到北平，從北平帶到上海，抗戰時期又輾轉浙江、江西、湖南、廣西，一直到了昆明，后來又從昆明帶回到北平。這少女的面模始終保持著永恒的微笑和輕愁，在我的顛沛流離的生活中給過我不少精神上的支持和慰藉。（頓）而今天，她被砸碎了，但是，砸碎了的僅僅是少女的面模嗎？（頓）我不敢向施暴者提出抗議，我的尊嚴也被砸碎了，這一天呀，我一直在恐懼中等待，恐懼讓我的靈魂“休克”了。（彎下腰去，把面模的碎片撿起來放進一個匣子里）可崑，你說的很對，賽納河上的少女替我受難了。
　　
　　3
　　
　　【第一個夢境。賽納河少女出現在馮至面前，少女欲離去。
　　
　　馮至（一驚之后）你是賽納河的少女？！
　　少女（轉過身來，驚異地）你認得我？！
　　馮至我有你的面模，在柏林得到的，還寫過關于你的文章。
　　少女你不會是德國人吧？
　　馮至我是中國人，那時我在德國留學。
　　少女研究什么呢？
　　馮至研究文學。研究歌德。
　　少女我正想向一位歌德專家討教一個問題。
　　馮至你不妨說出來聽聽。
　　少女據說歌德很喜歡拿破侖，我可不喜歡拿破侖。為什么歌德這么糊涂？
　　馮至我也不喜歡拿破侖，我也說不好歌德為什么竟然喜歡這位獨夫和武夫。但歌德說過一句格言：“最偉大的人物永遠通過一個弱點與他的世紀相聯系。”
　　少女這么說，像歌德這么偉大的人物也有弱點？
　　馮至是這樣的。
　　少女我很好奇，中國離我太遙遠了，中國與法國有沒有相同的地方？
　　馮至我們兩個國家的國歌比較接近，都是進行曲。你們的國歌《馬賽曲》結尾怎么唱的？“馬勒霜，馬勒霜！”前進，前進！我們的國歌《義勇軍進行曲》最后也是“前進，前進，前進進！”
　　
　　少女真有意思。（欲離去）
　　馮至等一等。我要告訴你一個信息。
　　少女讓人愉快的信息？
　　馮至不，讓人非常非常不愉快的信息：你的那個美麗的面模，今天被砸碎了!
　　少女誰砸碎的呢？
　　馮至是幾個十七八歲的孩子。
　　少女是你自己的孩子？
　　馮至不是，但他們畢竟是中國的孩子。
　　少女那么我也要向你通報一個非常非常不愉快的信息：你們的美麗的圓明園是我的祖輩燒毀的。
　　馮至是你直系的祖輩？
　　少女不是，但他們畢竟是法國人的祖輩。
　　
　　4
　　
　　【1989年7月7日。協和醫院311病室。
　　這是一場獨角戲，但演員與觀眾之間可以有適當的互動與交流。
　　
　　（北京的夏日悄然而至，馮至病了，住在協和醫院311病室中。）
　　
　　馮至（向觀眾敘述）這是個多病的季節。我病了，我的鄰居，語言學家呂叔湘先生也病了，協和醫院高干病房住滿了像我這么老的老頭。病友劉大年先生是近代史專家，據他考證，孫中山先生當年就在這座樓房里去世的，而且還說孫中山先生住的就是我現在住的311病室。想想看，在距今六十多年前，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孫中山先生口授了他那份著名的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也該擬寫個類似遺囑的東西了。
　　
　　【馮至默默地端坐著，眼睛看著前方。隨著馮至的宣讀，天幕上同步地逐字逐句出現“馮至遺囑”的第一段文字：
　　
　　“我并不是預感我將不久于人世。但是像我這樣的年齡，不能不想到以下幾件事。可崑和兩個女兒若是讀到了，不要說我是胡思亂想。這是我經過長期考慮鄭重寫下來的。”
　　
　　【靜場十秒鐘。
　　
　　在外國讀書時，曾經買到過一本《死者面型集》。里面是幾十幅死者的面型，這些面型保留著每個死者曾經怎樣與死亡作痛苦搏斗，終歸怎樣在死神的手下降服。其中有兩副面模使我常常想起，它們融容自得，仿佛與死和解了。一個是巴斯巴爾的，這位十七世紀的法國哲學家，死后留給人間的面模十分明雋，使人覺得他不但深刻地理解了生，卻也聰穎地支配了死。另一個是一位法國的無名少女的。她因為一件不幸的遭遇投入巴黎的賽納河里，臉上卻泛出美麗的微笑，好像告訴我們說死是溫柔的，沒有一點恐怖。有一個隱秘的思想不便行諸文字，那就是：不想讓不治之癥的磨難，讓我死的時候骨瘦如柴，痛苦萬狀，甚至五官都挪動了位置。我要努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保持一些雍容的態度。
　　
　　【馮至默默地看著前方。隨著他的宣讀，天幕上逐字逐句出現“馮至遺囑”的第二段文字：
　　
　　“不舉行任何儀式。若有必要通知親友，名字前不冠以任何頭銜與職稱……骨灰埋入地下，投入水中，皆無不可，如得不治之癥，長期臥床，不能立即死去，為了不給家人朋友增加負擔，我懇求‘安樂死’。”
　　
　　杜甫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中國古代的詩人里，陸游，陸放翁是算長壽的。他七十一歲還冒雨沖風，往來于荒村野水之間，還自豪地說：“七十年間人換盡，放翁依舊醉東風。”現在人的壽命長了，但我畢竟是個八十來歲的老人了。
　　意識到自己占有的歲月正在一天一天地被取走，不無悚懼。老年人若是想到自己年輕時也接受過年歲的贈與，如今又被索取，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無所怨尤了。畢竟每個老年人也都年輕過。但愿我也不要纏綿病榻，但愿我也死得不拖泥帶水。現在，眼看著四季晨昏不斷地從我身邊消逝，我也該給自己的一生做個檢討了。（頓）概括地說，一分為二，也有好日子，也有壞日子，也有大成功，也有大失敗。我最大的人生敗筆有兩件。一件是反右時寫了批判艾青的文章，一件是“大躍進”時領著北大學生編了本《德國文學簡史》。醫生犯錯誤，丟了別人的性命，文人犯錯誤，丟了自己的臉面。這兩件丟臉的事，我終生抱憾。（頓）想想那些好日子吧。那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初的昆明，物質生活很苦，但雖然既窮且困，可是思想活躍，精神旺盛。那時我初入中年，不知天高地厚，動筆寫了二十七首十四行詩，還寫了歷史小說《伍子胥》。（情不自禁地朗誦起來了）
　　四周這樣狹窄
　　好像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聲音：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這是十四行詩集里的第二十二首。我的不少朋友對我說，他們欣賞“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這句。
　　給《伍子胥》寫后記時，我把一個有彈性的人生幻化為一道美麗的弧。當時我正處在這個美麗的人生之弧的中央，現在呢，已經快要隕落到“一瞬間就不見了”的低谷。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應該在遺囑里對我的后代叮囑幾句。（神情嚴峻地眼睛看著前方，隨著馮至的宣讀，天幕上逐字逐句地出現“馮至遺囑”的第三段文字）
　　
　　“希望與我有關系的后代，老實做人，認真工作，不欺世盜名，不傷天害理，努力做中華民族的好兒女。”
　　
　　5
　　
　　【第二個夢境。馮至面前出現賽納河少女。
　　
　　馮至你好。
　　少女今天你有點異常。
　　馮至今天我擬寫了一份遺囑。
　　少女莫非有了死亡的預感？
　　馮至那倒不是。不過，中國人好說“歲月不饒人”。俄國的長壽作家托爾斯泰活了82歲，德國的長壽作家歌德活了83歲，你們法國的長壽作家伏爾泰活了84歲。而我今年已經84歲了。我應該考慮應對死亡了。你是過來人，你能給我提供什么幫助嗎？
　　少女我能對你有什么幫助呢？我死在賽納河里，也就是說，我死在水上，而你一定會死在床上。（頓）你一定知道我們有個很有名但卻并不長壽的作家莫泊桑，他才活了43歲，他有篇小說叫《水上》。寫了一個名叫貝納爾的水手，他忠于職守，盡心盡職地做他的本職工作，到臨死的時候，他說了最后一句話：“我以為我是個不錯的水手。”
　　馮至（沉默之后）但愿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能說：“我是個不錯的水手”。
　　
　　6
　　
　　【1991年3月25日，北京建外永安南里馮宅。
　　
　　（1991年3月25日，暮春時節，綠蔭尚未豐茂起來，花朵已燦然開放。）
　　馮姚平（剛剛走進家門）爸爸，你知道我剛才碰到誰了？（不等父親反應）陳光！他在我們家樓前徘徊，說他明天就要回美國，他知道你不會原諒他，他也沒有勇氣來面對你，只是想離開北京前再來看一眼他熟悉的這座樓房。他說他對他在“文革”中的行為感到羞愧，為了自救，見利忘義，對你落井下石，他現在非常自責。我看他也怪可憐的。爸爸，你現在原諒他了嗎？
　　馮至不說他了。是個聰明人，但不過是小聰明而已。多了關乎個人利害的計算，便少了人際之間的真情。（頓）行了，還是說說家事吧。你出差在外幾天，我才知道你的可貴。我有時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或是想到一句有趣的話，你在北京時，我回到家里向你一說，便能讓你“心有靈犀一點通”，但是你娘和你的丈夫，他們兩位都是很嚴肅的人，我向他們說了，他們要么“不知所云”，要么“嚴肅對待”，我就只好閉嘴不說了。
　　馮姚平但爸爸，你也有缺乏幽默感的時候。
　　馮至什么時候？
　　馮姚平比方說，聽到看到一些社會上的丑惡的事兒，你就氣得鼓鼓的，其實你盡可用幽默的態度一笑置之。
　　馮至對于這些丑惡現象我怎么能一笑置之！其實，我這個人還是比較想得開的，不像你娘對有些事兒總是耿耿于懷。前幾天來了個客人，說起“文革”，你娘又跟她嘮叨燒掉那些信件的事兒，像祥林嫂似的。按我的想法，這些私密的信件，燒掉了也罷，它們既不能公諸于眾，留給你們看也沒有必要。
　　馮姚平爸爸，你太主觀了，我就很想讀讀你和我媽當年談戀愛時寫的情書，是否要公開出版另當別論，但它們本來是可以作為我們家的一個傳家寶留下來的。
　　
　　
　　【馮夫人出現。馮至有點不好意思。
　　
　　馮夫人又是背著我說我壞話了吧。姚平，你爸的頭腦里只有那個“少女的面模”。
　　馮姚平媽，你也得承認，爸爸能成為詩人，就是因為他能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美。再說了，爸爸贊美的是“少女的面模”，又不是活生生的某一個大美女。
　　馮夫人你爸爸也就有這樣一個優點：沒有緋聞，不近女色。
　　馮至這也說不上優點或缺點。人有各種各樣的性情與愛好，這可能與人的基因也有關系。有些天才只靠文學創作是不能快快活活生活下去的，他們還要在人世間尋覓些什么浪漫故事：歌德尋著了斯特茵夫人，這是他的幸福。誰也不會因此而在道德上責備歌德。
　　馮夫人那是歐洲人的觀念。
　　馮至中國人也很達觀。給你們舉個例子。在創造社的作家里頭，郁達夫是最浪漫的，是有風流韻事的，但是魯迅先生最喜歡的創造社作家就是郁達夫，為什么？
　　馮姚平爸，我非常想問你：魯迅說你寫出了“幽婉的名篇”，他具體有所指嗎？
　　馮至估計是指《蛇》這樣的詩吧。
　　馮姚平（背誦）“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冰冷地沒有言語……”
　　馮至魯迅先生那個時候也寂寞，也孤獨……
　　馮夫人你說德語近年越來越生疏了，恐怕詩的感覺也越來越遲鈍了吧……
　　馮至這我承認。
　　馮夫人在昆明的時候，你和我一起散步，就能誘發你的詩情，寫出很優美的詩來。現在呢，我們有時也到樓外去散散步，但回來之后寫的是打油詩，還好意思抄寄給邵燕祥。
　　馮至你指的是我上個月寫的《社論要訣》吧？好，我讀給姚平聽聽，讓她品評品評。（背誦）
　　關于學習的社論，
　　是一連串的“結合”：
　　學習天與地結合，
　　學習夏與冬結合。
　　
　　關于政策的社論，
　　是一連串的“分開”：
　　要把南和北分開，
　　要把春和秋分開。
　　馮姚平媽媽當然說的不錯，這詩是有點“打油”的味道。但是，爸爸這詩還挺讓人玩味的呀。
　　馮至我今天還有更好的詩讓你們欣賞。（從書桌上取來一張紙）我今天剛剛寫出來的。姚平，來，你來念念。
　　馮姚平（念詩）
　　自傳
　　三十年代我否定過我二十年代的詩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過我四十年代的創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過去的一切都說成錯。
　　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
　　于是又否定了過去的那些否定。
　　我這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
　　縱使否定的否定里也有肯定。
　　到底應該肯定什么，否定什么？
　　進入了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
　　才明白，人生最難得到的是“自知之明”。
　　1991年3月25日
　　為什么取名《自傳》呢？
　　馮至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呀。好像一生都在“否定”里生活。
　　馮夫人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自傳》，這是你這一代文化人的共同的“自傳”與宿命。
　　馮至知我者，夫人也。（頓，像是在說一句警言）“不管命運怎樣戲弄你的盆舟，你的詩是逆水迎風的檣櫓。”
　　馮夫人但我念念不忘的還是你的情詩，它們記錄了我們青春的美好時光。姚平，你知道嗎？當年我和你爸爸約會，都是他先到我后到，你爸就在公園門口等。結果等出一首名叫《等待》的詩。
　　在我們未生之前，
　　天上的星，海里的水，
　　都抱著千年萬年的心
　　在那兒等待你
　　如今一個豐饒的世界
　　在我的面前，
　　天上的星，海里的水，
　　把它們等待你的心
　　整整地給了我。
　　馮姚平我好羨慕……
　　（電話鈴響，馮姚平接聽。）
　　馮姚平爸，找你的。
　　馮至（接聽）牛漢同志說的不錯，我在八十年代的確沒有批評過朦朧詩。為什么？道理很簡單。歷來就有詩意朦朧的好詩。比方，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你看，這首詩寫得迷離恍惚，后人作過各種不同解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讀者對它的朦朦朧朧的詩意捉摸不定，但又愛不釋手。這是一。第二，青年人最有創造的活力，應該得到愛護。他們可能冒進，但要相信他們會在前進的道路上成熟起來，逐漸克服自己的偏頗。我一向不贊成老名人出來壓制有才華的青年人吧。好的，再見。（掛）
　　馮姚平爸爸，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在你寫的所有的文章里，你對哪一篇情有獨鐘？
　　馮至我把這個問題拋回給你：你對我的哪一篇文章情有獨鐘？
　　馮姚平《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唄。她就像我的姐姐，在我小時候曾一直陪伴著我。在昆明，少女的面模就掛在我房間的墻上，斜對著我的床，在北京的住家，她又總在我做功課的時候，凝望2e7cbc0de825affb8ebee06cf2a636a5著我……
　　
　　【電話鈴又響。馮姚平又搶先接聽。
　　
　　馮姚平是的，……你是聞一多的孫子，當然歡迎你來。
　　馮至給我，給我。（急忙接過話筒）我就是馮至，歡迎你來，我們會讓你看一件寶物，你祖父在西南聯大時給我老伴兒刻的一方印章，我們一直珍藏著。……我們的住址你知道的吧。再見！
　　
　　【三個人都很興奮。
　　
　　馮夫人姚平，你去買點待客的水果。我去打開那個“百寶箱”，把聞先生給我刻的印章請出來。
　　
　　【馮姚平出門，馮夫人進里屋。
　　【馮至面向觀眾獨白：
　　戰爭常常使平時不會分離的人分離，也能使平素無緣相識的人相識。因為抗戰，便有了西南聯大，便有了我和聞一多先生相識的機會。
　　
　　現在想到和聞一多先生在昆明的一次徹夜長談。那是在1941年秋天，聞先生讀了我在《戰國策》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是講丹麥哲學家基爾克郭爾的，他喜歡這篇文章，來和我討論文學與哲學上的問題。我們從基爾克郭爾談起，后來話題轉到我們兩人都特別敬重的詩人杜甫。我們看不見詩圣的肖像，便通過對杜詩的吟誦，來感知杜甫的靈魂。聞先生極善吟詩，我記得當他吟誦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兩句時，我像是當真聽到了杜甫的歌哭。直到話頭轉到時事上來，我們的感慨更是像潮水一樣地涌來。（頓）就在這個昆明的深夜，我和聞一多先生在一起，想要像杜甫一樣的憂國憂民，也想跟著基爾克郭爾說：“我要正直。”
　　
　　7
　　
　　【1992年11月27日。北京建外永安南里馮宅。
　　馮至與季羨林面對面坐著，他們已經敘談過一陣子了。
　　
　　（馮至與季羨林相對而坐，兩位老人已不知疲倦的談了許久。）
　　
　　馮至問你一個問題： 你掛著不少顧問頭銜，真有上級機關來人向你請益，你會貢獻什么寶貴意見？
　　季羨林我會建議逐步恢復繁體字的使用。你呢，你會提供什么合理化建議？
　　馮至我會建議剪彩儀式改變一下辦法：由朝氣蓬勃的小朋友取代步履維艱的老領導；由一根紅繩子取代一條紅綢子。反正剪彩不過是個象征。兒童和紅繩有更好的象征意義：前者象征一天一天地成長，后者象征一切從節約做起。
　　季羨林你這個意見可行嗎？
　　馮至你這個意見可行嗎？
　　
　　【兩個人都笑出了聲來。
　　
　　馮至老實說，我不大喜歡有人來拜訪我，但你是例外。
　　季羨林我也一樣，我也一樣不大喜歡不速之客。
　　馮至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們閑談，常不假思索地說，歌德、雨果、托爾斯泰都享有高齡，不知不覺我現在的歲數早已超過他們的“高齡”了。
　　季羨林你雖然長我六歲，但我看你氣色很好，精神也不錯，我想，我們都能活進二十一世紀的。
　　馮至我沒有這個奢望。我遺囑都寫好了。（頓）你想知道它的內容嗎？
　　季羨林無非是關照喪事從簡之類吧。
　　馮至我要求不搞任何儀式。
　　季羨林這是徒勞的。你信不信，我們一死，不管你我留下什么遺囑，我們的遺體告別儀式照樣會在八寶山舉行。所以，我不會去寫這一類遺囑。
　　
　　馮至這叫“不以死人的意志為轉移”？
　　季羨林不是說要“站好最后一班崗”嗎？我們完成這“最后一班崗”，不是站著，也不是坐著，而是躺著。我們在化為灰燼之前的“最后一班崗”，就是躺在八寶山的告別室里，身上可能還蓋著一面黨旗。你是詩人，想跟你討論一個詩歌創作上的問題。我以為現在的中國詩人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形式。
　　馮至現在強調多元，誰也不能規定，詩該怎么寫，但我認為有 一個基本條件：詩要有真情實感。
　　季羨林現在一些詩人，寫詩也在努力押韻，但給人勉強湊合的感覺，不大自然。
　　馮至這也與詩人缺乏真情實感有關，當然還有語言能力上的問題，有位德國詩人說得好，兩行詩的押韻，應該像兩個戀人親密無間的接吻。
　　季羨林（頓）你對當今文壇又有什么看法呢？
　　馮至不妨用丘遲的名句來概括：“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花”開著，但畢竟有點“雜”，“鳥”飛著，但畢竟有點“亂”。評價的高低好壞，本來就是見仁見智的。（頓）當年屈原去找太卜鄭詹尹算命，曾感嘆說：“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而我們能寫出來的東西，雖達不到“黃鐘”的高度，但也不至于淪落為“瓦釜”。
　　季羨林最近你有什么大作問世嗎？
　　馮至兩個月前，住了四十天醫院，寫了三篇小文章。（從書桌上拿出一張打印稿，遞給季羨林）這是其中的一篇。
　　季羨林（接過稿紙，讀出文章的篇名）《少女的面模》。就是那位“賽納河畔的少女”？
　　馮至是的。你的散文寫得非常之好，最近有沒有什么散文佳作？
　　季羨林比較用心思寫的一篇是《八十述懷》，是1991年寫的，也發了點感慨，我想擺脫掉一切有形無形的負擔，“還我一個自由自在身”。回去之后，我寄一份給你看看。
　　
　　【電話鈴響。在馮至接聽電話的時候，季羨林起身瀏覽馮至書房的書架。
　　
　　馮至（接聽電話）武能，你好。（聽）什么題目？《馮至與中國比較文學》。這有點滑稽。我從來沒有談過“比較文學”，更不曾以“比較文學學者”自居。你如果能在我寫的東西里找到“比較文學”的影子，算你有本領。好了，這里有客人。再見。
　　季羨林你也是“坐擁書城”呀！
　　馮至曾經有個攝影師讓我在書架前拍了張照片，題曰“富翁”。七十年代初從干校回來，一進家門見到這排書架，像是見到了久別的老朋友，脫口吟出兩句詩：
　　存書尚許十年讀
　　美酒仍能一夕傾
　　我的兩行熱淚差點流了下來。
　　
　　季羨林中國古代詩文中有不少鼓勵老年人的名句，比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又如“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等等，但仔細推敲一下，便不難發現，這些詩句實際上是給老年人以安慰的，信以為真，便會上當。俞平伯先生倒說了句很樸實但也很有意思的話，他說老年人應該“仔仔細細地過日子”。
　　馮至怎么“仔仔細細地過日子”呢？
　　季羨林老年人的生活，除了“生活”之外，還要 “仔細地”回憶生活呀。
　　馮至六十年代初，一次開會，周揚沖著我說：“馮至同志，你是得到過魯迅表揚的，而我挨過他的批評。”聽到這樣的話，說我一點沒有得意的感覺是騙人的，但具體到魯迅先生對我的那句贊揚，我一直感到受之有愧。
　　季羨林學梵文是需要坐冷板凳、下死功夫的。那為什么也有并不愿意坐冷板凳的青年人來跟我學梵文呢？也許是我季某人比梵文對他更有吸引力？我說不好。（頓）第一批當選的學部委員里現在還活著的就是我們兩個人了吧？
　　馮至是的。我再一走，你就是“碩果僅存”的一個了。（頓）蕭伯納到了晚年說：“當你離開人世間時的這個世界，比你進入人世間時的那個世界有了改進，而其中有你一份力量，便可以死而無怨了。”
　　
　　【沉默。
　　
　　季羨林我過去養過一只貓，老了，不行了，可它沒有死在家里，偷偷跑出去，悄悄地死了。我出去到處找它，小山上，池塘邊，石頭縫里，可怎么找也找不到。（頓）后來我明白了，它悄悄地死在外邊，就是讓你找不著。（頓）老貓懂事兒，它死是不會連累人的。
　　
　　【沉默。
　　
　　馮至真美。（頓）像李叔同臨死前寫下的那四個字“悲欣交集”。
　　季羨林他那首《送別》寫得多凄美，“長亭外，古道邊……”
　　
　　【兩個老人由吟誦轉而擊節吟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沉默。
　　
　　馮至“知交半零落”，我們的“知交”十之八九都“零落”了，不由想起魯迅那首《哭范愛農》里的兩句：“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不過，魯迅先生寫這首詩時才三十三歲，而我現在都八十八歲了。
　　季羨林（繞開這個讓人難堪的話題）李叔同出家了的，他的死就是涅槃。涅槃者，圓融清靜之謂也。就如同李叔同在圓寂前夕給夏丏尊寫的偈語：“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馮至（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送別”，“告別”，人的一生不就是由一系列的“告別”組成的嗎？
　　季羨林是的，是的，我也該說“再見”，該和你“告別”了。（站起身來，與馮至握手）我真還有事情要辦。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接你到北大燕園去住幾天，會會老朋友。
　　馮至好的，咱們春暖花開的時候再見。我就不留你了，你也早點回家。
　　季羨林直白地說，我的家就我一個孤家寡人，我就是家。當然，我有四只活潑可愛的白貓，還有兩只憨態可掬的烏龜。
　　季羨林（對著觀眾）我哪里會想到，這是我們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的最后一次談話。如果我當時意識到的話，就是天大的事，我也會推掉，陪他再談上幾個小時。可是我離開了他。告別成了訣別。晚了，晚了，悔之晚矣！真所謂“一生一死，乃見交情”。
　　
　　8
　　
　　【1993年2月12日。
　　【北京協和醫院高干病房樓311室。
　　【馮至躺在可以機械控制升降的病床上，他的上身抬高了一些。馮姚平坐在床邊
　　馮至（自言自語）我曾經在德國和瑞士交界的一個山村，看到過一座墓碑，上邊刻著：“一個過路人，不知為什么，走到這里他就死了。一切過路人，從這里經過，請給他做個祈禱。”這個墓碑真不錯。生者與死者就隔著一堆黃土。生者在外邊，死者在里面。
　　馮姚平（轉移話題）爸爸，陳光想來見你，他說，要是得不到你的原諒，他不可能好好活著。
　　馮至我不想見他。但你可以轉告他，我原諒他了。
　　馮姚平你的好多老朋友聽說你病了，都想來看你……
　　馮至勸他們千萬別來，大冷天的，又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感冒了怎么辦。（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頓）姚平，見到季伯伯就對他說，他那篇《八十述懷》我讀了，寫得真好，我也像他一樣，要擺脫一切負擔，（頓）“還我一個自由自在身”。
　　
　　【靜場五秒鐘。
　　
　　姚平，如果已無希望，就不要無意義地延長我的生命。
　　馮姚平（拉著父親的手）你要放心，我們不是糊涂人，要是真沒有希望了，絕不會無意義地延長你的生命，讓你受罪，我們也心痛。可是現在還沒有山窮水盡，大夫們還有信心，我們自己怎么能反倒喪失信心呢？
　　
　　【靜場五秒鐘。
　　
　　馮至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說，我有個遺囑，1989年寫的，在書桌左手第二個抽屜的本子里，你翻過那個本子，但是沒有翻到那一頁，是在后面，要從后面翻。
　　馮姚平 爸爸，別瞎想，你會好起來的。
　　
　　【靜場五秒鐘。
　　
　　馮至俄國作家契訶夫去世之前喝了一杯香檳酒，還說很好喝，他死得很瀟灑。（頓）法國詩人阿維爾斯在臨死時聽見護理他的修女說錯了一個法文字，為了糾正這位修女的錯誤，他把死亡推遲了一分鐘，他死得很從容。（頓）德國詩人歌德在彌留之際讓人把房里的窗戶通通打開，說“需要更多的光”，他死得很光明。中國哲人弘一法師圓寂之前寫了“悲欣交集”四個字，他死得很莊重。（頓）那位賽納河的少女，她死亡之前說過什么話呢？不知道。
　　
　　馮姚平爸爸，你養養精神，社科院的領導要來看你。
　　
　　【燈光轉暗，復明，領導迎著馮至走來。
　　
　　領導馮老，您好，我們看您來了。
　　馮至汝信同志你好， 我沒想到這次病成這樣。我很慚愧，自己不能工作，你們工作這么忙，還要來看我。
　　領導 馮老，您千萬不要說慚愧，您為中國的文學事業做出了這么大的貢獻，您應該感到自豪。您看，您還有什么要求嗎？
　　馮至（沉默之后）我想寫詩，以前我想寫一首詩來描寫“死”，但寫不出來，這次真正體會到了“死”的滋味，可惜又沒有力氣了……
　　領導（面對觀眾）我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我真想不是以社科院領導而是以一個他的晚輩知識分子的身份向他表示敬意，向他說句心里話。我寫過一篇關于人道主義的文章，文章開頭引用了馮老的話，我說：“文化大革命之后，馮至先生說他再也不會去批判人道主義了。”我這篇文章后來還受到了一些人的責難，我心里不安的是，這豈不也牽累了馮老嗎？我不知道馮老會有什么樣的想法。
　　
　　【像是聽到了馮至的呼應與回答：
　　
　　馮至再也不批判人道主義了！再也不燒毀青春的書信了！再也不砸碎少女的面模了！
　　馮姚平（對著觀眾）2月12日，父親提出要見母親，他說：“這不是一般的見面，這是兩個人活著時候的告別。”2月13日，上午10點，我們扶母親坐在父親病床前的椅子上，母親趴在床沿，急切地問：“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