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的詩(9首)

　　
　　貓
　　
　　這不是詩，至少不是我的；
　　即便是，那也是貓自己的。
　　——題記
　　
　　又是午夜時分
　　像天使與魔鬼產下的靈異的嬰孩
　　長一聲 短一聲 尖一聲嘆一聲
　　如此哀傷凄厲的
　　恣意妄為、聲嘶力竭的
　　天真與世故、本能與矯作的
　　從容與緊迫、長吁與短嘆的
　　甚至充滿著怨憤的
　　聲音
　　
　　是浸淫于欲望不能自拔的感官呼應
　　還是空閨怨婦寂寞靈魂深處的呼喊
　　是天使的詠嘆 還是魔鬼的夢魘
　　更可怕的
　　它仿佛是介于多者之間的
　　一種人類的聲音
　　
　　又像是
　　一種古老但從未失傳的儀式
　　黑夜中那一對綠石的眼睛
　　許是祭祀時必要的神情
　　悼念死者的靈魂 或
　　召喚生者的意志
　　來自喉嚨更來自身體之外的
　　一種驅使
　　來自意識更來自意識之外的
　　一種奇異的矛盾與統一
　　它是聲音的宗教
　　是專事詭異之歌唱家的一種
　　直透命理的表演
　　
　　天一亮就隱匿 如散去的霧
　　不是因為光明而是因為黑暗
　　
　　但它只是貓
　　人們無法將它與白天相聯系
　　或許這正是貓在白天之所以溫順嫻靜
　　甚至慵懶的內在原因
　　貓有九條命我信
　　但不要直視它的眼睛
　　它并不想看你
　　你只是它眼中的
　　一條線狀的影子
　　
　　貓的夜晚貓的上空貓的世界
　　究竟是欲望還是靈魂
　　為何只在午夜響起且
　　一呼便能百應？
　　
　　龜
　　
　　一
　　
　　如果說憂郁是一種氣質
　　是否生來如此？
　　
　　憂郁者通過憂郁默默地解釋了許多事物
　　然而憂郁者解釋不了自己的憂郁
　　如同龜解釋不了殼的重量：
　　是自覺的背負
　　還是與生俱來的擔當承受的天賦?
　　二
　　
　　慢，為何慢？
　　像一個奔跑的生命
　　直到勘破了煙塵中的寂靜后
　　方能參透的道理
　　
　　為何你一眼就看出了它的慢
　　而認識它卻在暮年？
　　
　　三
　　
　　慢，果真慢？
　　你可曾想象田徑健將為何穿上
　　沙袋裝裹的訓練衣？
　　
　　龜，你的沖刺何時發起？
　　
　　四
　　
　　難道你真的輕信了龜的遲緩與呆板？
　　看看它悄然潛入海洋之后的輕狂吧！
　　
　　五
　　
　　龜的慢
　　是未曾謀面的上帝
　　
　　六
　　
　　從慢到快必有過程以及
　　深刻的內在原因
　　從快到慢也是一樣
　　速度本身與眼睛無關
　　
　　七
　　
　　像靈感一樣難以捕捉
　　龜的四肢
　　我們只能耐心等待
　　直到身心從警覺的沉睡中突圍
　　進入下一輪追捕的游戲
　　
　　八
　　
　　可以想象
　　當我圍著它繞行踱步
　　像辨別一塊陌生的墓地時
　　龜作何感想
　　
　　我們的區別只在于形式
　　九
　　
　　什么動物最接近詩人？
　　
　　有人說是狼或貓頭鷹，
　　而我說：是龜。
　　
　　十
　　
　　睡吧我說龜
　　你的謎語我沒法往下猜
　　
　　事實上
　　誰能確定它是否醒著？
　　假如龜也裝睡
　　兔子只能請詩人替身了！
　　
　　
　　局外人
　　
　　傍晚，我踱步走進沉昏的樹林。
　　看葉子，在秋風中輕輕飄落，
　　時不時一片 一片……
　　我知道，它們將相互覆蓋
　　我知道，哪棵樹上刻著哪個孩子
　　童年的自由。
　　在這里，一切都可以確信
　　就像我的左腳
　　了解我右腳的步調。
　　
　　一只鳥，
　　在不遠處的枝頭啁啁的，與另一只鳥
　　相互交談……我敢肯定，
　　它甚至完全不在乎我的注視
　　在這林中，熟悉的林中
　　我竟成了一個局外人。
　　
　　“我將永遠得不到
　　一只喜鵲的心”。
　　
　　
　　阿拉伯灣上的歌手
　　
　　緩緩地，船離開了岸
　　他低下頭，垂下撥弄吉他的手
　　阿拉伯灣上的第一縷風
　　開始吹拂
　　
　　葡萄般零落成串、相依滑落的
　　音符，在奏弄著他的眼睛。
　　
　　可以等待。慢下來。
　　阿拉伯灣里的水，沒有時間。
　　一切，都可以暫且安頓
　　在第二串葡萄從他的手中
　　落下之前。
　　
　　直到整座葡萄園成熟，
　　兩岸的燈火，在夜風中
　　釀紅阿拉伯灣的水……
　　船客們的眼睛、頭發、呼吸
　　和掛在杯子上的手，一切，
　　都順從于他們自己的耳朵；
　　而一切耳朵，順從于
　　他手中的葡萄。
　　
　　一種等待，
　　凝滯，但相互牽連。
　　
　　等待一種憂傷的可能，
　　在心中突然地發生。
　　等待，一種憂傷，
　　但不是那種憂傷！
　　他演唱的是歡樂，只是難掩
　　一厘陰影的折痕，
　　游走在吟述之事物的底部。
　　
　　宛似一只手，
　　在陽光下撥弄著光線
　　所不慎揭示的
　　無助思想。
　　
　　一種贊美的語調過于輕盈，
　　也會造成憂傷？
　　葡萄掉下來。
　　一場甘心等待的災難？
　　美。憂傷。遺憾。
　　
　　阿拉伯灣上的歌手，推著船；
　　行駛在兩岸之中央，緩緩；
　　阿拉伯灣上的歌手，掌管燈火；
　　阿拉伯自己沒有時間。
　　
　　燭
　　
　　黑暗的子宮。混沌之母腹中橙色的信仰。
　　一個雙手合十的小孩。誦經的口唇。
　　蒼茫背景下可移動的中心。
　　
　　沸騰的水滴。風的熱骨骼。一張因哭泣
　　而扭曲的臉龐。梵高之花的陰郁意象。
　　一種被點燃的黑暗，向上開放。
　　
　　溫暖是必然的，值得探究的是同時到來的憐憫。
　　而熄滅它，則必須承受一種抽搐的凄涼。
　　
　　川流
　　
　　沒什么可說可寫可重復了
　　我的思考已很難局限于一個具體的事物中
　　就像我站在街頭
　　面對川流不息的車水與馬龍
　　看到的是一條塵世的河流
　　
　　如果我曾向你微笑或揮手
　　在或遠的彼岸或近的身旁
　　或在你心中留下翻涌如浪花
　　我也終將因你的淹沒而淹沒
　　
　　如果
　　你感到我現在的敘述像一首詩
　　那么就將它記在心間
　　因為河流正在不明去向
　　而我也正在去向那不明去向的方向
　　淹沒在你被淹沒的記憶中
　　
　　何必擔憂
　　我只是在敘述時間
　　敘述在永恒的人世間持續流逝的時間
　　那于你于我的永恒或相同
　　
　　樹之死
　　
　　置身嚴密的森林，
　　當，一棵樹。
　　
　　即便是蟬鳴的午后，
　　也能清晰地聽見它們……
　　一棵樹、兩棵樹、所有的樹
　　用力搖撼自己——發出呼喊——
　　寂寞，到了一種深刻的程度
　　叫荒涼。
　　
　　樹，眾物中最謙遜者。
　　
　　也曾有過那些成長而等待的幻想：
　　陽光的鼓舞，風雨的鞭策
　　和花開的夢想……
　　待至，果實成熟——無以承受自我——
　　失重中尖叫——墜落。忍耐，
　　成就了生命最高意義的絕望，
　　猶如死亡。
　　
　　樹之于人，是一種莫大的慰藉。
　　
　　它的死如此漫長，猶如它的活；
　　猶如它的活，它死得如此漫長！
　　樹，死之雕刻家。
　　用一生的光陰，僅僅雕刻了一次死亡。
　　但何以斷定真正的死亡發生的時刻？
　　結論不過如此：
　　
　　難以察覺，樹之死。
　　人的一生，也只是樹的一次死去。
　　
　　
　　向黃昏伸手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有什么意義，
　　也許，等我消失后會得以清晰。
　　——題記
　　
　　金色的黃昏里
　　走過一個老人
　　光線柔和，風很安詳。
　　
　　突然
　　一種金屬的質感橫亙而至
　　這突如其來的堅硬
　　仿似沸騰的水掠過剛毅的鐵
　　日落之處傳來嘶嘶鳴響——
　　
　　石頭，經過衰老，成為寶石；
　　木頭，經過衰老，成為古董；
　　生命，經過衰老，成為舍利；
　　精神，經過衰老，成為真理。
　　
　　太陽，為何必須下山，才能東起？
　　事物，為何必須變化，才能贏得挽留？
　　意義，為何在伸出手的一剎那才會浮現心頭？
　　
　　
　　無意中言及的意義
　　
　　一
　　
　　寫完此詩后（《向黃昏伸手》），
　　關于意義的體悟如星辰般升起，
　　
　　我唯有抓住正在閃爍的那幾顆
　　……
　　而更多的意義
　　正在隕落中實現新的更替。
　　
　　二
　　
　　如果能在每一分鐘都了解自己的心性，
　　如果你懂得了自虛空中摘得意義的能力，
　　那么又何必在意身體的感受？
　　你所經歷的一切苦痛，
　　哪怕是最不愿憶及的那些部分，
　　也業已升華為一種生命必須的實踐，真知前的鑄煉。
　　
　　三
　　
　　很多時候，勉而為之也是一種仁慈，
　　當違背自己能夠成全他人，而你也樂于平靜地接受。
　　
　　四
　　
　　真正的閱讀，從伸手取書的動作開始，
　　在每一個翻書的手勢中感受紙張在指間的順從，
　　感到你因懂得而開啟閱讀，并感受
　　它的目光——
　　你感到你的微笑，
　　正是留在它鏡中的倒影。
　　
　　五
　　
　　我珍惜每一個靜謐的時分，
　　在滴水穿石的悄然中傾聽萬物的聲音，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讓我的悲憫首先原諒了自己。
　　當我們真正能夠做到對自己釋然，
　　世間萬物還有什么不能獲得寬宥？
　　
　　六
　　
　　當你領會美麗的意義是任何一種形式的善意，
　　我們真的可以不相信眼睛。
　　
　　七
　　
　　我樂于呈現自己的每一個碎片，用極簡的語言，
　　你可以隨意把玩組合拼圖的游戲，
　　但別在我消失前作出任何評判。
　　在我們不了解夜空的星星有幾顆死去，又有幾顆升起時，
　　難道我們竟敢于言及意義？
　　
　　八
　　
　　我聽見了夜自己的呼吸，
　　它的沉睡有其深刻的含義。
　　我想將自身融入其中，
　　進門后，發現我已經在那里
　　只是，來了又去，
　　來了，又去。
　　
　　九
　　
　　我以書寫的方式將它找尋，
　　我深知每一個畫筆都是構成它肖像之線條中
　　那不可分解的因素。
　　可我最新的發現是，
　　真正的意義是筆尖停歇時未被捕捉的
　　那一個單詞。
　　
　　
　　十
　　
　　從口語轉換為詩體，從隨筆過渡成分行的字句
　　我無意于此刻的書寫，它自由而為之
　　仿似在向我啟示它發現了一種神奇，
　　它的名字是落在水中的月，
　　你去打撈時丟失的那一個，
　　便是。
　　
　　十一
　　
　　還要寫嗎？這樣的繼續將會無休無止。
　　夜的靜謐對于意義而言，像果實遇上秋日，
　　越往深處，越能收獲墜落的驚喜。
　　
　　十二
　　
　　有人提醒：
　　舒羽，你要珍惜！
　　當靈感來臨，需小心呵護，將之精雕細刻成一枚
　　閃光的果實。
　　我想，流水正因為不在意自身的形式，
　　所以，它的流動永無止境。
　　
　　十三
　　
　　我希望有一種聲音，
　　能將此刻的水流瞬間打散，
　　我相信懵懂地睡去比長時間的清醒
　　更具意義之上的意義。
　　就此擱筆吧！我幾乎命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