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琳是當今詩歌創作中頗具個性特質的實力派女詩人。她從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發表作品,曾以“大地的女兒”的身份,背負起大地賦予她的一部分使命,懷著敬畏和神秘,在自我生命的原野上,培植各色質樸、淡雅的青春花朵,然后采擷下來,裝進“永遠的花籃”,獻給至親至愛的人們。后來,她行走在人生的途程中,又以南方女子柔婉、絢麗的氣質,深入日常生活現場,書寫“那些美好的事物”,留存了“那些美好的情感”……
她的詩歌歷程,已從最初的稚嫩走向成熟。她的生命正處于一個重要時段,她的寫作,在播種與收獲、已知與未知、迷茫與洞徹、社會責任與個人自由之間,取得了平衡。在過去與未來的時空坐標中,她的“現在”書寫,既帶有緬懷的情調,又秉持神性的期待。兩者的融匯,構成了她生命中的本真與敞亮。
詩人的組詩《花間辭》,就是如此。她來到現實生活的廣闊場域,以大地上的事物為載體,面對青藤、蘋果、鮮花、蝴蝶等物象,用身體感知它們的搖曳、飄零與翩舞,然后納入內心世界,以思想激活它們,讓它們生長出生命中的悲與喜、靈魂中的歌與泣,滋育著愛與生死的思絮和酸甜苦辣的各種人生況味……
一只“蘋果”。這是一個春色迷人的夜晚,“一個蘋果”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被詩人波濤般的內心觸碰并且喚醒。“一只切開的蘋果”,這是一只有福的蘋果,也是一只注定在詩人生命中留下深深印記的蘋果,它的一半甜在心里,一半正被慢慢咀嚼,猶如人的生命被時間的鋒刃切削成兩半。“不再輕言幸福”的詩人,此刻“驚訝于時光的另一面”,“從嶄新的表皮/剝離出來與我初逢”,“我感受到了另一種誘惑”,于是,我憑“那顫栗著的干渴”,把它“一點一點吃下”,把“更小的芳香和甜吸吮出來”。在這物欲橫流、真愛難尋的年代,在靈魂顫栗的時刻,她對愛喃喃細訴:“而我,就是愛你/那一點點驚慌,一點點原始”,直到以“一夜水光”,了卻“半生疼痛”……一切如歌如訴,如夢如幻,在這里,“蘋果”無疑是愛和欲的象征,它是那么美那么好,像她此刻所面對的心愛的人,有著“清香的顏面,濃密的絨毛”。“你的身體到處是陷阱”、“胸腔中恰如其分的沉默”,女性意識在這里充分覺醒,同時因為“一點點驚慌一點點原始”的愛與美,而顯得那樣純凈高貴,令人難忘。
即使一只“長蟲子的蘋果”,也被詩人“朝思暮想”,視線不忍移開它的光澤。它從枝頭墜落,“落在紅塵的美,和紙一樣薄”,剝去腐爛的皮肉,只剩一枚“果核”,除了蟲子,沒有誰為它曾經的存在“指證”,然而,當無數這樣的蘋果,被臺風吹成果泥,“傾瀉成雨、成淚”,那在暗夜中撕裂的它們的生命,卻見證了大地的“狂歡”,并最終融入“大地”,這是怎樣卑微的蕓蕓眾生啊!……在這里,詩人隱喻了生命的可貴,也表現了對不幸人生的悲憫與同情……
一束“鮮花”。鮮花,向來是青春美好的象征。而“五月,我看見一些花在開/而另一些就要衰敗”,連蜜蜂都“只停留在四月的微熏”,那靜靜飄落的花瓣,注定是永遠未解的迷夢……花朵昨開今謝的悲哀,傳導了詩人依戀人生的那種微妙的深情。而進到“夏日之后”,一座“花園”,更會切斷你的一些天真的想法,讓你“一次次撕裂自己”:返回,或前行。追隨已逝的花影,“比挖掘一座寶藏還難”,而趨向未來的“喜悅和沖動”,也只得向命運彎曲,愛在季節更替的夾縫中,游移、尋覓。從白天到夜晚,剛好與“午時蓮”照面,星光下的蓮花,清雅、幽靜、曼妙,詩人向她傾訴了無盡的愛戀:“萬物依稀”,而我們在相愛,哪怕一時一瞬;我們“像大地上最小的兩片葉子一樣”相扶相擁;“親愛的,我不要你粉碎自己/我要和你疊加、碰撞、飛翔”……然而,我還是只能站在命運的崖畔,無意間收藏你來自春天的“一簇花泥,半卷紅塵”,其余的一切都復歸于消泯與彌散……
一枝“青藤”。“園子里突然長出了青藤”,它打破了平日花木的規整,攪擾了正常秩序。這是詩人生命的夏天,遭遇到的一次“冒失而堅定”的闖入,使她在春天里久久怔忡、徘徊,而又無力改變的心,激動地搖撼起來:它是誰,它從哪里來,為什么存在?它“能否顛覆/既定的時序和軌跡”……這青藤,可以是一個另類陌生者,也可以是天外來的不速之客,甚或是一個詞語,一個回憶中迸發的靈感……是什么也許并不重要,關鍵是它帶給了詩人綠意,又一次喚起了詩人的生命活力。她思忖,反正這個世界“總是喧鬧多于寂靜”,那就讓世界代我多一雙眼睛,看星空迷亂,閱世事遷移……詩人預想,到秋天,這枝青藤也會和所有的植物一樣結出果實,在云彩里流溢著香甜,這時就是我與它真正相見的日子,因為我們的靈魂都深深渴望能夠從容而淡定地,面對現實,面對愛,面對離別和生死,這些詩歌中的宗教和永恒的主題,將隱進“光中的濃蔭”……
一只蝴蝶。一只花叢中旋舞的蝴蝶,由于“癡纏”于春天,被一場桃花汛,帶至海上,停止了飛翔,“一雙翅膀反轉”,睡在海面,轉瞬間,“時光”變黑,天空昏暗。這迫使它“立地為蠶”、“掩面為蛹”,它的生命靜凝定格在那里,優雅而嫵媚。“海底有沒有峰回路轉/岸邊有沒有錦繡詩書”,不得而知,只是感覺到它“最后一次,翼下停泊過幻夢繽紛”。這蝴蝶即將消失的美,就是那份“留在水面上的天真”……它的生命旅程和遭遇,喻指了現代人的生存狀態:“只有靈與肉的分離是真的/向北俯沖的空氣也是真的”,此種內外交加的境況的造成,就在于“生于不是路徑的路徑/死于不是利刃的利刃”……這只蝴蝶生命殞歿,昭示了人類生存現狀的縮影,也彰顯了人類命運的困頓與無望。但也無需悲哀,正如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所說:“人們生命賴以存在的全部基礎是轉瞬即逝的現存。它以永恒運動的形式存在于人類生存的本質中。”
組詩中的這一系列主要意象,共同支架起詩人遼闊而深遠的詩意世界。她站在人生歷史時空的轉折點上,置身于廣袤的大地,她思索,她叩問,她反復咀嚼生命的意味。當她絕望困苦的時候,她昂起高貴的頭顱,想以“忘卻”的形式珍藏所有的一切,只留下生活的教導,然而她發現“過了這個春天/ 有一些全新的事物會貫穿我們的日子/溫暖的更溫暖/珍重的更珍重”。這些預言式的警句揭示了她的心是溫暖而開闊的, 她有著高潔豁達的氣質,她的愛纏綿悱惻而又大氣深沉,她對那個纏繞在她詩句中的人,“以親人相認”,“以唇語相擁”,既可以安置“濃重的歲月”,又可以安置自己的“靈魂”;她魂牽夢繞地迎接故鄉的來人,“冥冥中似曾相識的那個人”,他喚醒這個“大地的女兒”對故土的“惦念”,由此,“在一片天空之下”,“愿我能背負所有的酸澀痛楚”,然后,“在此長眠”,皈依泥土,此外“別無所求”……這就是詩人為自我生命的精神定位,也標舉了她靈魂超拔的高邁的向度……
詩人筆下的時間,是階段性立體時間。它帶有很強的寓言性質,追求在限制中變為無限。組詩中,多數詩作的構思,都是捕捉“瞬間”,或利用“包孕時刻”,加以聚焦與發散。它不是把目光放得無限長遠,而是返回當下,在“短暫性”中獲取價值的永恒。因而,詩的感受顯得真實、集中、確當、可行。
詩人對詩中情理關系的處理,更注重生命深層體驗的發掘。組詩中,幾乎全部詩作,都有可感可觸的感性特征,又具有哲理性和體悟的厚重深度。往往是從身體感知的現象出發,層遞有效地輾轉升華,逐步進入形而上學王國。因此,它給人的感受不是短暫的激動,而是長久的省思。
“最自然的總是最美的。”這是詩人創作中的美學追求。她的這組詩,不僅寫的是“自然”,而且也是“自然”地書寫。她的自然不只是外在物象和細節的順暢銜接,更是內在生命情愫的流轉與搏動。這些詩,既有生命的內質,也構建了表現性的生命形式。所以,詩的自然是生命的自然。這表現在詩的節奏上,是一種生命的呼吸與脈動,而表現在話語上,則由于生命與語言遭逢,生命感覺的敏銳與獨特造成了詞語的陌生化,它完成的是對于生命世界的拆解和重新命名,而且詩人經由自身體驗去處理詞語,使它們奇妙、深展、鮮活、別致,從而結撰成內斂與外射的巨大的語境張力。
最后,我們以詩人的詩句總括這組詩的主題意旨:面對物化喧囂掩蓋下的空洞與迷茫,她站在人生的暗影中,如此深情地吟唱:
我只有一句卑微的請求
如果一盞燈不夠明亮
那么請把一顆心也點燃
讓它照亮寂靜虛無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