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金星的詩(12首)

　　
　　中原村莊
　　
　　皮膚接近蠟黃，似一陣月色
　　靜臥的姿勢，像一尊勞累的女神
　　羞愧于我的叛逆，做一次靈魂的出行
　　走出的日子，炊煙磕絆我的腳步
　　清瘦的名字吮吸你雨水里的乳頭
　　桃花雪是覆蓋我一生的棉被
　　注定在視線里修一條回家的路
　　路邊紛紛跳下許多卑微的小植物
　　
　　在窗欞的剪紙里倏然轉身
　　母親墳前，是誰點燃潮濕的燈盞
　　
　　龍源湖
　　
　　水躺下去，就是湖泊了
　　我是湖泊渺小的一滴
　　從一滴水一座湖，它須經歷
　　無數次被分割的疼痛
　　多么好啊，這樣的湖泊
　　允許我這紅塵之人，像你一樣容納：
　　清泉溪水、鳥雀鳴歌、魚蝦成群
　　讓卑微的草木，也開出高貴的花朵
　　
　　我以湖為鏡 ，擦洗我心
　　與白云牽手，與藍天交談
　　以一株荷花的名義邀請風邀請雨
　　吹打一些不潔的事物
　　我把自己種植岸邊，而后離去
　　
　　
　　我和父親站在同一個季節
　　
　　暖氣放慢細碎的腳步 倚著窗戶
　　遲遲不肯走去 爬在玻璃上
　　哭泣，聲音越來越小
　　父親在寒風里還穿著那件粗布棉袱
　　腰間勒一根簡單的草繩，圍坐盆火取暖
　　一兩聲咳嗽，故鄉在黃昏顫抖
　　風拉著我的手 走出門外
　　曠野的氣流和我融為一體
　　想一想、理一理老家谷子芝麻的頭緒
　　我就和父親站在了同一個季節
　　蓮藕物語
　　
　　一截蓮藕
　　嬌嫩
　　膚色潔白
　　像我的身世
　　從污水站起
　　
　　母親在秋天
　　浮萍一樣蒼涼地轉身
　　留給我蓮藕般的身體
　　母親的面容
　　紅紅的，一朵含笑的夏蓮
　　分娩前，她做
　　一件粗布小棉袱
　　黑黑的
　　我注定是黑泥一樣的孩子
　　我是蓮花的兒子
　　我徹身透明
　　藕斷絲連
　　即使心被誰戳傷
　　佛說
　　哪位女子看破
　　你的塵緣
　　她就是你的新娘：
　　那位穿藕荷色嫁妝的女子
　　撫摸我第一個紐扣的女子
　　
　　月光老鼠
　　
　　月光推開一扇柴門
　　一只老鼠睜大黑夜的眼睛
　　老鼠不以為然
　　扭動肥碩的腰肢
　　月亮鼓起圓圓的肚皮
　　一個飽嗝是一只鼠的糧倉
　　一只老鼠和另一只老鼠
　　咬牙切齒，咬碎小村的寂靜
　　我忍不住大吼一聲
　　亮出一把冷月的刀子
　　在小村的窗外，聆聽
　　月光倏地滴落的聲音
　　
　　四只眼睛
　　
　　由朦朧到清晰，再由清晰到朦朧。
　　今夜，讓我做一只貪婪的蟲子
　　一點點咀嚼思念，將世界所有的燈盞
　　一一捻亮。偶然的一次別離
　　不過是短暫的河流，好在有
　　手機短信，在寂寞里取暖
　　聽聽月光滴落的聲音
　　兩個人的距離，似乎并沒有明顯的間隔
　　只是時光把我們沖洗，像穿舊的衣服
　　一遍一遍翻新
　　
　　村口的柿子樹
　　
　　村口的一棵柿子樹
　　用它的樹齡圈住奶奶的年齡
　　奶奶常常到村口遠望
　　樹也長出一樹的眼睛
　　奶奶的頭發黑了又白
　　樹的葉子由綠色變成霜紅
　　如今奶奶的墳頭
　　像是連著樹的根須
　　秋夜，夢見奶奶邁著蹣跚的小腳
　　為我點亮了一樹的燈籠
　　
　　父親把自己種在了大田
　　
　　父親像一株被掰去玉米的秸稈
　　彎月伸出一把冰冷的鐮刀
　　割下土橋溝的一方黃昏
　　我用雪花的方式
　　丈量淚水在黑夜的深度
　　跪拜一把燃燒的灰燼
　　泥土是莊稼的祖先。一株莊稼
　　無非是回到了最早的家園
　　血脈里流淌著鄉土不息的河流
　　多少年來，我一直固執的認為
　　一抔土墳只不過是父親的芳鄰
　　是父親自己把自己種在了大田
　　
　　進城的父親
　　
　　父親從鄉下
　　躡手躡腳來到城市
　　來到我苦心經營的蝸居
　　蝸居像是用水泥與鋼筋編織的蟈蟈小籠
　　父親用不慣衛生間里的馬桶
　　馬桶嘩啦啦的水聲讓他心疼
　　(一桶白花花的水在鄉下
　　能澆幾棵干旱的莊稼苗哩)
　　父親受不了滋滋作響的暖氣
　　室內的溫度脫下他的羊皮大衣
　　一直想著村口圍坐的盆火
　　父親的手總是閑不住
　　一把秸稈在他手上
　　編織聲、嘮叨聲是黃土地流出來的民謠
　　掛在陽臺上是絕美的鄉村藝術
　　勸父親到樓下的廣場轉轉
　　與打太極的老人不同的是
　　父親的姿勢是一幅耕作的圖騰
　　陪父親到城邊的公園走走吧
　　我的父親面容紅潤，不走水泥大道
　　一雙平口布鞋踏上黃土泥路
　　他的腳步穩健，大步流星
　　
　　在洛河灘撿麥穗的母親
　　——童年紀事
　　
　　娘在洛河灘撿麥穗，她把麥穗
　　一棵一棵撿進竹籃，娘
　　以露水的方式彎腰，一顆，一顆
　　數著太陽散落的金豆豆
　　
　　娘的白發搭一條藍底白花毛巾
　　濕濕的，蘸著一條北方的河流
　　六月的風撕扯娘的粗布衣裳
　　開滿水花的背脊，像毒辣陽光刺痛的土地
　　
　　一包一包的麥穗，是土窯里等待溫飽的糧倉
　　娘背著一天的艱辛，一步、一步
　　挪動著全家人的生計。哦
　　真怕風刮來的趔趄
　　會跌倒娘臉上飽滿的幸福
　　
　　泛青水
　　
　　親愛的，慢下來
　　在胸前怎么也壓抑不住
　　干裂的疼痛，像蝸牛一樣蜷縮、蠕動
　　接納你溫柔的一泓
　　親愛的，不必有驚慌的速度
　　時間在慢下來，春天在慢下來
　　你泛青，我也泛青
　　我們和春天一起泛青
　　
　　一只蝙蝠
　　
　　一只蝙蝠，在這樣的夜晚
　　以可人的姿勢，做一次愛的俯沖
　　我張開黑夜的網，罩住所有的尋覓
　　向南、向北、向西、向東
　　每一根細節，都有
　　騷亂的螞蟻，傾巢出動
　　我是多么富有啊，給你
　　一粒星子、幾滴新月的淚珠
　　你凄美的鳴叫
　　叫開一束花紅
　　魚肚白滑過，你倏然轉身
　　像是藤蔓上的月光，被一絲絲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