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軼事(下)

　　小六救險
　　
　　沈康賢再次從笠帽蕩出來回到鎮上，已是下午五點多了。他算了一下，此刻離第二天中午孫中山所乘坐的列車到達楓涇，滿打滿算不到二十個小時了。在這段時間里，他必須和火車站站長商定孫中山到站后的行走路線，查看迎送會的種種設施，還要和鎮上各行業商會協商落實出席迎送會的人數等事宜。更重要的是，從此次發生的笠帽蕩林金標事件中，沈康賢想到，別看小鎮平時一片和諧景象，三千淳樸謙和的鎮民中畢竟還有幾個像賴七這樣的痞子無賴。雖說這幾個人對孫中山的安全威脅不大，但聽任不管總有點不放心，該采取點什么措施呢？ 沈康賢正低著頭沉思，突然小六在他身邊悄悄說了一句：“先生，你看，賴七……”沈康賢抬頭一看，賴七一搖三擺地迎面走來。沈康賢想了想，叫了一聲：“賴七，你過來。” 賴七雖然平時經常撒潑耍賴，但對德高望重的沈康賢還是有點畏懼，現在突然被叫住，不由得睜大眼，望著沈康賢不解地問：“沈先生，你叫我有事？” 沈康賢微微點了點頭，開口說道：“聽說你前天和三猴子他們又打架了？” 賴七一聽，滿臉委屈地解釋道：“沈先生，不是我賴七找事打架，是他們仗著人多，誣賴我耍錢出千……”說著添油加醋地把那天的事說了一遍。 沈康賢聽他說完，咳嗽一聲說道：“好了，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結。賴七，我告訴你，為人最重要的是誠實厚道，就是你們這些喜歡賭錢的人，也要講究賭品。本來，我想找你和三猴子他們在四海茶樓吃壺茶，替你們講個和，只是我這幾天實在抽不出時間。我看這樣吧，我讓我們油坊的阿大師傅安排，今天晚上，你和三猴子幾個都到我北柵的空庫房里玩麻將，大家的賭本由我出，誰贏了歸誰，賭局明天中午結束，輸了的我給他發一個大洋。大家規規矩矩、高高興興玩一場，握手言和，怎么樣？” 嗜賭如命的賴七聽了這話，頭點得像雞啄米，忙不迭聲地說：“我聽沈先生的，聽沈先生的?！?沈康賢當即叫小六馬上回油坊去賬房支錢，讓阿大師傅去找三猴子他們，最后還叮囑一句：“別忘了，叫阿大到五多館叫幾份重油鱔絲面給他們當夜宵?！?賴七樂癲癲地跟著小六走了。沈康賢對鎮上這幾個“活寶”是清楚的，今晚一進北柵庫房的“賭場”，即使有死娘的大事，他們也不肯出來的，何況還有信得過的阿大師傅看著他們呢！他輕輕地舒了口氣，轉身往車站忙別的去了。
　　沈康賢忙，小六也忙，除了跟著沈康賢鞍前馬后忙活之外，他可還有自己的本職工作——伺候油坊里大小六頭水牛呢！雖然這幾天油坊已暫停營業，水牛也不需拉磨，但牛是活貨，不干活也得吃料，也會拉屎，小六還得一早將牛拴到場上，喂足草料，晚上還得將它們趕回牛棚。這群水牛都很聽話，唯有那頭叫多多的半大牛犢，從小就頑皮貪玩，每天晚上就是不肯進棚。小六舍不得打，只能哄，哄也不見效，只能抱。就這樣，多多五十斤時，小六抱著它進棚，一百斤時，小六抱著它進棚，如今多多近二百斤，體重只有它一半的小六照樣能捧得它四腳離地。旁人看了，都弄不懂這小六哪來這樣大的臂力，問小六向哪位高人學得這功夫。小六搖搖頭解釋，沒有高人教他，只是這多多天天在長，他天天抱它，不知不覺這兩臂也就長了力量。 現在牛已進棚，小六也可早點安歇，明天就是十二月二十日，事情多著呢！
　　第二天，沈康賢帶著小六早早趕到火車站，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地巡視了兩遍之后，兩人登上月臺。這時已近中午，從杭州來的火車馬上就要到了，盡管沈康賢一上午已在車站兜了兩圈，他還是對身后的小六說了一聲：“走，我們再去看一遍?！?走到候車室邊上的貨運小廣場，會場已經布置好，臨時搭成的簡易主席臺緊靠路軌旁邊的木柵欄。等一會兒，孫中山就從木柵門里出來和歡迎群眾見面，臺下近三百名各界人士已手執彩旗等候在會場。主席臺兩邊分立著幾十個膀大腰圓的糾察隊員，他們神情專注，威風凜凜，整個會場秩序井然。與這里熱烈氣氛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緊鄰車站的康記油坊，門前安靜得出奇，因為這幾天沈康賢已讓油坊暫停營業，門前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幾條拉磨的水牛拴在場上懶懶地吃料曬太陽。 隨著一聲汽笛，孫中山乘坐的列車緩緩進了站，沈康賢當即轉身準備上月臺迎接，卻被小六扯住衣袖：“先生，先生，我仔細看了會場里的人，不見黑老三的人影，會不會……”沈康賢當即一驚，心想，難道這嗜酒如命的老三喝多了酒把這事忘了，又或者被其他的事拖住了？他叮囑小六：“你留在這兒，他不來也就罷了，如果來了，你給我看緊他，有啥事情馬上告訴我。”說完，三步并作兩步直奔月臺。
　　十分鐘后，沈康賢陪著孫中山從車站的木柵欄門里走了出來，登上迎送會的主席臺。會場里頓時響起一片掌聲，五彩紙旗左右翻飛。孫中山揮手向人群致謝，緊接著開始了簡短的演講，時不時地被臺下一陣陣的掌聲打斷。 臺下的小六一面隨著大家鼓掌，一面警惕地觀察四周。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想第一時間發現黑老三的影子，一方面又希望黑老三最好不要出現。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六知道迎送會馬上就要結束，孫中山即將返回車廂，他緊繃著的心弦慢慢地松懈下來。突然，他身后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他猛轉頭，發現頭戴禮帽身穿禮服的黑老三，帶著五個身穿紅色禮服、手拿閃閃發亮長長短短奇形怪狀家伙的人，急匆匆地趕來了。
　　黑老三帶著一隊人趕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來，那天和沈康賢約好后，他心里非常激動：我黑老三要見大總統了！這可是老子從娘肚子出來后，最有面子的一件事了。難道我就空著手去見？不，一定得帶件禮物！送什么？金條，不行，太俗氣；美酒，更不像話；手槍，一則自己也沒有拿得出手的好家伙，再說引起誤會更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送什么合適。這時，他手下那個見多識廣的軍師告訴他：松江城里最近來了一班西洋鼓樂隊，身著鑲金邊的紅制服，敲洋鼓、吹洋號，不但聲音響亮好聽，而且特別有氣派。城里有名望的人家，逢紅白喜事都爭著請來撐場面……不等軍師講完，黑老三一拍大腿叫道：“好，這主意好！娘的，我老三就請這班鼓樂隊去見大總統！快，你馬上去松江給我辦這件事，娘的，告訴他們別給我誤事！” 不料好事多磨，偏偏這天早晨大霧彌漫，松江趕來的鼓樂隊在霧中迷了路，耽擱了時間。等黑老三帶著鼓樂隊趕到會場，迎送會已接近尾聲。黑老三見樂隊已到不了臺前，正好旁邊有個車站裝卸用的小平臺，他讓鼓樂隊排在上面然后低聲吩咐了一番。
　　小六發現了黑老三帶著人趕到了，正想擠進會場向沈康賢報告，猛見黑老三手一揮，穿鮮紅制服的人頓時操起手中的家伙，吹的吹，打的打，空中響起震耳欲聾的洋鼓洋號聲：“咚——嗒嗒，咚——嗒嗒，大——大大的，大大的大大——”震耳的洋鼓洋號聲使會場里的人嚇了一大跳，人們紛紛回頭看著黑老三帶來的這幫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鼓樂隊。沈康賢一邊輕聲和孫中山解釋了一句，一邊向黑老三打手勢，可是已經晚了…… 旁邊油坊場上的水牛被這突如其來的怪聲驚得蹬直了四蹄，豎起雙耳。特別是那頭渾身長著半寸長灰毛的公牛，更是瞪大了燈泡似的雙眼，猛地將頭一擺，拴它的繩子一下斷了。受驚的公牛四蹄離地，頭一低，挺著牛角，發瘋似的朝鼓樂隊奔來。根本容不得人們做出反應，只一眨眼的工夫，公牛已沖到會場。首當其沖的是五個穿著紅色制服的鼓樂手，好在他們站在平臺上，公牛跳過平臺，鼓樂手倒在兩邊的人群中。自認為見過驚險場面的黑老三還算鎮定，他罵了一句臟話，一手撩開禮服大襟，一手往腰中抄家伙，不料卻摸了個空，頓時臉色大變，呀！今日出來，按照約法三章，沒有帶槍！離了槍，這個平日剝了皮就是膽的黑老三頃刻像抽了架子的黃瓜棚，倒在地上。 發瘋的水牛直到現在也沒有遇上對手，只呆了一呆，便朝主席臺奔去。沈康賢一看不好，他一邊護著孫中山往車站木柵門退去，一邊喊了聲：“糾察隊——”
　　那些糾察隊員被避險群眾擠在中間，根本施展不開手腳，別說攔牛了。正在危急之時，在已經騰空而起的公牛旁邊，“嗖”的一聲飛起一條瘦小的人影，等人們看清時，矯健的小六已穩穩落在公牛的背上，雙手緊緊握住一對牛角。只見他一咬牙，雙臂用力一扭，那公牛受不住疼痛，已經抬起的前腳猛地跪了下來。小六不等它喘口氣，騰出右手，兩根手指狠命地摳住牛的鼻孔，隨即翻身落地，左手一把搶住被掙斷的只剩半尺不到的牛纜繩，牽著水牛原地轉了兩圈，剛才發瘋似的公牛鼻孔里“呼呼”地噴著白氣，一下就被制服了。迎送會上誰也預料不到的突發事件化解了，全場的人都“嘖嘖”夸贊小六的勇武，連即將退進車站的孫中山也立住腳步，他高聲說道：“同胞們，我最后再說一句，只要大家都擁有這位小兄弟剛才制服驚牛的勇武精神，我們的共和革命一定會取得徹底的勝利！”
　　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歡送孫中山登上開往上海的火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