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在一戶姓武行三的商人之家。
老話兒說,“晉地多商”。其實,武三原本并不想經商,他家世代務農,累死累活也混不成個好日子。武三打小就厭煩農活,好在他上邊有倆兄長,都是他爹的好幫手。他不樂意下地倒不是犯懶,他心底藏著自個兒的小九九,正所謂蔫土匪有準主意:他想讀書。他恨鄉里的財主們譏笑他“少爺相兒,鋤把子命”,還得意地搖晃著手上的書饞他,叫喊“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可惜你個窮小子,沒這個福分!武三受不了這種刺激,他一心要讀書,要在書中尋出身、求功名,光宗耀祖,改換門庭。他求過爹,爹只會搖頭嘆氣。
這些天,武三總在村塾大門外轉悠。這天一大早,他抱個掃帚打掃開了院門口,先生到時門前已掃得干干凈凈。先生高興,見武三額頭冒了汗,便開門讓武三進院歇歇。誰知武三進院二話不說,勤快地打掃起院子來。先生歡喜地招呼他快停下,他只是笑笑,說道:“先生,您老只管忙您的,往后塾堂里的雜事,我武三全包了。白干,分文不要……”說著撂下掃帚,跑出院門背進一捆柴,“您看,柴火我都打好了。規置好院子,學生就給您老燒水沏茶。”
先生“哈哈”笑起來:“武三呀,真有你的,是塊好材料!既然你愿意白給我干活,我也樂意白教你這個學生。”武三當即跪地磕了三個響頭,立馬把師拜了……
六年后,老師去世了,武三也終止了學業。而今他也是二十出頭的人了,長得一表人才,書已讀得不少,能言善辯,出口成章,只因家中貧困,交游不廣,無人引薦,難得晉身。此時武三的老爹也已亡故,兄弟三個也分了家。武三雖說分到幾畝地,可不會種,自己也不想種。恰巧有一家財主看上了他的地,上趕著要買。武三就來了個獅子大開口,非千兩銀子不賣,買家還真就答應了。
武三拿了銀子,卻不敢亂花,他畢竟知書達理,是個頗有心機的人。
其時天下已經大亂,昏君荒淫無道,不顧百姓死活,狂征民夫,大興土木,開挖運河,強抓成千上萬的民間年輕女子拉紅纖引龍舟,舉朝南遷瓊花如夢的廣陵城。君王樂不思蜀,亦不理朝政,致使權臣割據,匪盜橫行……這一來,有一檔子買賣來了。啥買賣?做棺材!武三手頭正有倆錢,于是閃電般劃拉了兩撥人,一撥上山砍樹,一撥釘薄皮匣子,賣的卻是棺材價,沒多久可就發啦!銀子堆成了小山,高屋廣院起來了,嬌妻也娶進了門,恩愛無比,一年后得雙胞胎兒子,大的叫士元,小的喚士貞。正當武三一家子過得親親熱熱、有滋有味時,嬌妻染上瘟疫,又殃及小兒,很快娘兒倆命歸黃泉。好在老大武士元無恙。
一晃兒子武士元快十歲了,武三給他聘了位飽學老儒在家施教。一老一少相處得十分親熱,令武三極其欣慰,得以安心打點商務。如此順遂,買賣越做越大,品類越做越全,而立年過,他已是頗有影響的富商大賈了。武三與前大不相同,世故了,冷漠了,居家的日子也少了。好在兒子自理能力強,一心撲在功課上,與老先生處得如同爺孫,很叫他這個當爹的放心。
這天,武三突然領回家一個十分漂亮的少婦,還帶著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進門就令武士元叫少婦繼母,呼小男孩為兄弟。士元人厚道,不敢違拗,就像尊重爹一樣敬重新來的母子。少婦也很知趣,似對士元的表現頗滿意,顯得很投緣。有了美婦,武三近一年沒出遠門,和少婦整日相伴相隨,心情極好。轉過年他就坐不住了,還是外邊世界大,新鮮事多,就這樣,武三又出門了。
少婦獨守空房,冬去春來,夏天又到了,還不見男人的影子,心里煩悶透了。漸漸由煩悶而生哀怨,由哀怨又生憤恨,她恨男人薄情,只管往家捎信,盡說這兒忙,那兒也忙,就是不忙回家,難道生意比家還重要?她由恨丈夫不禁恨起了武士元,心說:你個老冤家不回來也罷了,反正有宅子有地有銀錢,足夠我們娘兒倆享受了!她猛一咯噔:還不是多了武士元這個小業障!他才是他們武家的嫡親骨血……
想至此,少婦傻了眼,自己的兒子跟武家沒半點兒血脈關系,想要得到武家的財產,就得武三立字據認可了,他武家那兩個胞兄也不會甘休,必然要拿武士元說事,說不定還會把我們娘兒倆趕出武家。打這日起,少婦的心性變了,變得忽冷忽熱,整天價指桑罵槐的。聽著似是數叨男人少情寡義,丟下家在外獨自快活,其實明眼人一聽就知是詛咒小士元使少爺性子,光吃不做,輕賤他們母子,不拿她這個后娘當人。
武士元每見繼母生氣,總是默默地躲開,對弟弟更加親待愛護,生怕惹翻繼母,將事情鬧大,不可收拾,只巴望著爹爹早些回來,讓家里重新回到以往的和諧。然而邪風刮起來了,連家里的下人都感到窒息,走道無不小心翼翼,唯恐踩著螞蟻似的。日子長了,凡有什么人捎信帶物來家,她都會跟人哭訴一番,說這繼母太難做了,把小士元白話得簡直沒了人樣,弄得士元爹每回往家捎信都得把士元數落一通,囑咐了再囑咐,說到時候要是聽說你小兔羔子還不敬孝老家兒,老子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轉眼進了臘月。武三總算踏進了家門,漂亮的少婦難得臉上有了嫵媚。一家子團圓自然歡喜,武三見士元少言寡語,不似繼子歡蹦亂跳,嘴甜喜人,未免心中不悅。
士元剛轉過身,“等等。”繼母喊住了他。隨之取過兩件新棉衣,笑呵呵地對兩個孩子道:“就過年了,你兄弟倆都過過新。一人一件,快換上,叫爹看看好不好。”士元恭敬地接過棉衣,倆孩子很快換好了,別說,挺合身。武三站起來,拉過小哥兒倆,拍拍新棉衣,瞧著少婦贊嘆道:“好!好!士元,還是有娘好呀。你摸摸,你的棉衣比弟弟的厚多了,別不知足呀。”
說來也怪,武士元換了新棉衣倒站不直了,一天到晚縮脖貓腰地抽抽兒著。武三瞧他就來氣,心說,臭小子真能裝啊!你弟弟的棉衣比你的薄,倒滿院子跑著玩。你倒好,裝冷給老子看。難怪人人說,后娘不好當呀……
晌午開飯了,士元抖抖索索地進了廳堂,武三狠瞪了他一眼,士元低下了頭,“啊”的一聲慘叫,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武三騰地站起來,“你……”直戳著士元,搶過去就打。
“你給我住手!”老塾師突然闖了進來,氣得直哆嗦。武三一愣:“老先生您……”“你摸摸地上的碗碴兒再打我的學生。”武三疑惑地蹲下身,手一碰碗碴兒,一下縮了回來。“這碗是你的漂亮夫人才烤過的啊!”老塾師說完拿出把剪刀,走到士元身旁,剪開棉衣,里面全是蘆葦絮,武三啥都明白了,不禁怒視夫人。少婦“撲通”跪地,臉色刷白,一句整話都說不出。武三終于生氣了:“滾,滾出我武家門!你個賤人!”孰料,士元突然給爹跪下,未開口淚已下:“爹爹,雖說母親有過,但終未鑄成大錯,也是一時沒有想開,您先別趕母親走……”他一把拽住身旁的弟弟,“爹呀!您可知娘在一子單,娘走了,就是二子寒呀……”
唉!孩子尚且都能以德報怨,那么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