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多數國家都已經實現了政治民主化,而尚未實現民主化的國家也正在試圖從“后極權”的坑坑洼洼中走出。許多人可能會認為,當歷史翻過黑暗的一頁,過去那個血腥而愚昧的時代將一去不復返了。然而,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世界離獨裁有多遠?35歲的德國導演丹尼斯·甘賽爾透過他的電影《浪潮》給出了一個驚人的答案——世界離獨裁只有五天。
納粹速成班
這是一所普通的德國中學,主人公賴納·文格爾是該校的一位老師。在“國家體制”主題活動周上,由他主講“獨裁統治”。
接下來的一周,故事這樣展開:
星期一。文格爾來到教室時,教室里一片自由散漫的氣氛。當他將“Autokratie”(獨裁統治)寫在黑板上,在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獨裁統治時,文格爾陷入了深思。他并不相信學生們所說的“納粹已經遠離我們了,我們德國人不必總帶著負罪感”,或“獨裁統治不可能發生在今天,因為沒有民眾基礎”。文格爾準備做一個實驗。他說,獨裁的主要特征就是“紀律性”。通過投票,最后文格爾成為課堂上的“元首”。接下來他要糾正大家的坐姿,而且發言時必須站立,必須尊稱他“文格爾先生”,不服從者可以退出。
星期二。當文格爾走進教室時,學生們向他齊呼“早安,文格爾先生”。這節課,文格爾要求大家站起來像軍人一樣踏步,“感覺所有人都融為一體,這就是集體的力量”。接下來,文格爾與學生們一起討論是否需要穿著統一的服裝,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將一種廉價的白上衣與牛仔褲定為他們的“制服”。
星期三。課堂上,只有女生卡羅繼續穿著她的紅上衣,其他學生都如約穿上了白襯衫。卡羅仿佛不屬于這個集體,被視之為異類與不合作者。有人建議給班集體取個名字,最后“浪潮”從“恐怖小組”、“夢想家俱樂部”、“海嘯”、“基石”、“白色巨人”、“核心”等名字中脫穎而出,并定下了“浪潮”的標志。當晚,“浪潮”成員開始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張貼浪潮標志。
星期四。課上有人動議,既然每個團體都有自己的手勢,“浪潮”也應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手勢。這是一個右手在胸前劃波浪的手勢。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浪潮”,并以是否做這個手勢與他人劃分界線。甚至連卡羅的小弟弟也加入進來,甘愿為“浪潮qdvpMp7ljcGlbYMwCDhpMm8NMdN4w9E8YBsLnZSuPxs=”把門,凡不能做“浪潮”手勢的人,都不許進學校。卡羅越來越覺得情況不妙,她奉勸文格爾立即中止這個游戲,因為他“已經控制不住局勢了”。
星期五。課程接近尾聲,文格爾希望大家將參與“浪潮”的體會寫下來。因為情緒失控而掌摑女友卡羅的馬爾科后悔不已,乞求文格爾能中止這一切,并指責這所謂的“紀律性”不過是法西斯的一套。文格爾知道,一切該結束了。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漂亮的結尾。當晚,所有“浪潮”成員都收到文格爾的一條短信:事關“浪潮”的將來,周六12點務必在學校禮堂開會。
星期六。學校禮堂。文格爾讓學生關閉了禮堂。在選讀了幾篇學生們關于“浪潮”的體會文章后,文格爾發表了一番振奮人心的演講,并煽動學生們將其間提出異議的馬爾科揪上臺來。在一片“叛徒!叛徒!”的高呼聲中,馬爾科被爭先恐后的學生們揪到了臺上,以接受懲罰。
事情本來到此為止,接下來文格爾要告訴大家的是,“我們現在做的就是法西斯當年做的”,并宣布獨裁實驗結束,“浪潮”從此解散!然而,不幸的是,事情并沒有按著文格爾的意愿發展下去。狂熱分子蒂姆拔出了從網上購得的手槍,乞求文格爾不要解散“浪潮”,“浪潮”是他的第二生命,他絕不允許背叛。電影由此進入高潮,蒂姆槍殺了一位同學并在絕望中飲彈自盡。
蒂姆是一個隱喻
《浪潮》是根據美國加州克柏萊高中1964年4月發生的真實事件改編。歷史老師羅恩·瓊斯為了讓學生知道什么是法西斯主義,決定進行一項實驗。他提出鏗鏘有力的口號,“紀律鑄造力量”、“團結鑄造力量”和“行動鑄造力量”,用嚴苛規則束縛學生,要求他們絕對服從,遵守紀律。令人驚訝的是,學生們非常順從,步調一致地投入其中。他們精神抖擻,穿上制服,互相監督,很快凝聚成一個新的團體。他們還設計了一個標志性的動作。只用五天時間,這個團體就由20人變成了200人。最后,瓊斯在學校大禮堂召開了一次大會,放映了一部第三帝國的影片:整齊劃一的制服和手勢,集體狂熱的崇拜和叫囂。學生們面面相覷,羞愧不已,沒想到自己這么輕易就被操縱了。
相較瓊斯的教學實驗來說,《浪潮》的結局顯然更富戲劇性,狂熱者蒂姆的出場,是《浪潮》區別乃至超越瓊斯教學實驗的關鍵所在。
蒂姆性格內向、不善交流,少有成就感,在學校更是經常被人欺負,被人稱作“軟腳蝦”。因此,他一直希望周圍能有幾個“兄弟”。為此,他經常給其他男生送些小恩小惠,并在后者近乎鄙夷的目光中討好說:“是送你們的,我們是兄弟。”然而,事實上,沒有人把他這個窩囊鬼當兄弟。
對于為什么加入“浪潮”,每個成員都有自己的理由。顯然,對于蒂姆來說,“浪潮”更意味著一種夢寐以求的力量,就像他后來握在手里的手槍一樣。文格爾的介入與“浪潮”的成立,顯然給一直處于“校園底層”的蒂姆的生活帶來轉機。而且,制服給蒂姆帶來一種神奇的力量感。當他被欺負時,他開始試著反抗,而與他同穿制服的“浪潮”成員也走過來保護了他。因為“浪潮”的存在,蒂姆感覺自己不再是一條蟲,而是一條龍的一部分。在蒂姆看來,“浪潮”就是他夢想中的帝國,而文格爾先生就是能為他引領未來的領袖。在《浪潮》中,蒂姆更像是一個隱喻,一個被“浪潮”喚醒的怪獸,“浪潮”使蒂姆獲得了“新生”。
人性沒有終結
納粹黨徒阿道夫·艾希曼被抓回耶路撒冷審判時,一個問題困擾著許多人。“艾希曼以及其他參與了對猶太人大屠殺的納粹追隨者,有沒有可能只是單純地服從了上級的命令呢?我們能稱呼他們為大屠殺的兇手嗎?”著名的極權主義研究專家阿倫特發現了一種基于日常服從的惡。也就是說,艾希曼之所以惡行累累,不是因為他本性惡,而在于他在一種惡的體制中“盡職”,而這種盡職的背后,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甚至還被稱為是一種“美德”。
當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奪池、遍地開花時,誰也不能打保票說,人類可以坐享民主之成,從此一勞永逸,因為“人性沒有終結”,因為任何制度都不如人性古老,亦都比人性更早消亡。無論是獨裁,還是民主,抑或是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否則,我們今天就不會屢屢讀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新聞。
世界離獨裁只有五天。讓我們回到1967年4月克柏萊中學的那場實驗。就在實驗結束之時,羅恩·瓊斯對他的學生說:“和德國人一樣,你們也很難承認,竟然做得如此過分,你們不會愿意承認被人操縱,你們不會愿意承認參與了這場鬧劇。”
(摘自《重新發現社會·修訂版》 新星出版社2011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