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披著藍色和亮黃的印度紗麗,很漂亮。但當她撩起衣服,長達一尺的傷口如蛇一般盤桓腰間,這是賣腎留下的疤痕。失去一顆腎,她得到了1000美元。
在她所在的貧民窟居民中,和她一樣賣腎養家的人還有很多,幾乎每人身上都有這樣一道傷疤。
貧民窟位于印度東南部泰米爾納德邦的首府金奈。2004年,橫掃印度南部、斯里蘭卡和印尼的印度洋海嘯,在帶走了20萬人生命的同時,也留下了無數破碎的家庭和延綿不絕的貧民窟。如今,這個有700萬人口的大都市已經成為印度器官非法交易的主要集散地,交易量最大的是腎臟。金奈因此被冠以“腎鎮”的名號。
“當你最絕望的時候,
器官販子就來了”
其實,在2004年海嘯前,金奈就是印度器官中介活動猖獗的地區。海嘯發生以后,類似的交易愈演愈烈。
金奈官員塞瓦姆常常對此感到痛心疾首:“曾經一個月才有一個婦女去賣腎,現在一個星期就有兩個。我早覺得我應該做些什么,但我什么也阻止不了。”
“當你最絕望的時候,器官販子就來了。”卡拉說,金奈不少窮困女人都有一個故事——在生命中最絕望的一小時里,器官販子如何說服她們簽下那紙同意書。
拉尼是其中最有名的女人,即使是貧民窟的人,也覺得她的遭遇格外悲慘。海嘯過后,拉尼以打漁為生的丈夫失業了,成天酗酒度日。她的女兒加雅出嫁時,家里甚至湊不出一件像樣的嫁妝。加雅的婆婆和丈夫為此常常毒打她。加雅終于不堪忍受,跑回了娘家,偷偷喝下了一大瓶農藥。雖然經過緊急搶救,加雅撿回了一條命,但若要繼續在特護病房住,必須再交一筆醫療費——一旦離開特護病房,加雅依舊會有生命危險。
拉尼想到了賣腎。通過鄰居,她認識了賣腎的中介“獵頭”。第一次見面時,“獵頭”爽快地給了拉尼900美元幫她的女兒交住院費,答應她事成之后再給2600美元。但獵頭威脅她,一旦同意了賣腎,就不得反悔,否則,他不敢保證他上面的“朋友”會做出什么事情。
印度曾在1994年制定了《器官移植法》,規定活體器官移植的來源只能是親屬,并在每一個邦都成立了器官移植監控委員會,沒有委員會的許可,任何家庭成員或其他人都不能贈送腎臟。
因此,參與器官移植的人要在委員會面前接受問話,并提交規定的審查材料。“有時候,那些中介還會送錢打點打點,保證程序不出差錯。”拉尼在一張紙上簽名,程序就此辦妥。
幾天后,拉尼和受捐人完成了移植手術。她們從頭至尾都未見面,也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
手術后第三天,拉尼的傷口還在不斷滲出液體,就被醫院趕回了家。“獵頭”隨同他承諾的2600美元人間蒸發了,她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最底層的受害者
如今,拉尼走路只能邁小碎步,因為步子一旦拉大,傷口就會非常疼痛,這也讓她無法在原來的工地上繼續干活。
不過,即使有賣腎人很幸運地得到了報酬,他們也是腎臟移植交易鏈條中的最底層。
“如果一個中介花3000美元從印度的貧民身上收腎,再以26萬美元倒賣到美國,就實現了一顆腎從窮人到富人身上的轉移。這樣一張龐大的跨國貿易網也是讓人難以想象的。”對印度非法腎臟移植進行了三年調查后,美國自由記者斯克特·卡尼將調查結果集結出版,書名叫《紅色市場》,在今年6月正式發行。
在調查過程中,斯克特曾和不少中介“獵頭”打過交道。“中介分很多種,除了賣腎人的中介,還有做手術醫院的中介、患者的中介、做國際貿易的中介。他們都會從最后腎移植手術的手術費中分成。”
而這些中介,也從不認為自己在做有違道德的事情。曾有個參與腎臟移植手術的醫生告訴斯克特:“我只不過想要幫助人而已。我的病人生命垂危,只有換腎才能救他的命,而剛好也有人想賣腎賺錢,這樣做有什么不可以呢?”
“再想回頭就很困難了”
富國民眾購買器官,窮國民眾出售器官。這樣的模式不只呈現在腎臟買賣中。
在印度加爾各答,用于培訓醫生的人體骨架從墳墓里挖出來,經過晾曬,制成骷髏標本每具可以賣3000美元到5500美元。加爾各答每年要出產差不多六萬具骷髏標本。而一旦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每具標本可以賣到七萬美元。1985年,印度立法禁止出口人體部件,但黑市的骷髏貿易依舊火爆。
血液市場也有利可圖。每500毫升血液在印度的價格是25美元,在美國是337美元。2008年,印度警方破獲了一個“擠血”販子團伙,解救了幾個被囚禁的男人——這一團伙定期從他們身上抽血,然后賣給附近的醫院,其中最悲慘的一個男人已被囚禁了三年。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在全球化的今天,法律并不能確保人類的身體不被當作“不同器官的簡單組合”來買賣。深諳交易鏈條的中介們,其實非常善于尋找和利用各國的法律漏洞來做成生意。
早在1984年,美國《國家器官移植法》就禁止買賣人體器官和組織,并隨之推出了移植器官的匿名制度。這一制度的目的在于保護捐贈者的隱私,但它同時也使得器官供應鏈本身非常復雜。
如果患者需要進行器官移植,只有兩種選擇:在政府網站上登記排隊,等待死者捐獻出的器官,或是接受自己仍在世的親人、朋友的捐獻。
但事實上,政府常常將捐獻出來的器官分配給那些病情最重、最需要器官的人,因而許多人在無望的等待中死去。盡管在法律中,買賣人體器官被明令禁止,那些移植手術的“配套服務”卻沒被禁止。在美國,談論一家器官移植機構涉及器官買賣的生意是個禁忌。但正是所謂器官移植機構,才是最能賺錢的部門,也是醫院招徠生意的金字招牌。
“要改變這種現狀,必須使人體器官供應鏈完全透明化。”斯克特說,“讓每一袋血液都標注原始捐贈人的名字,每個被收養的兒童都了解自己的出身,每個被移植者都知道是誰捐贈了這個器官。”
但是,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太困難了。“在按需移植的時代,人們根本不愿乖乖排隊等候其他人的身體為他們提供所需的選擇。”瑞典隆德大學民族學教授蘇珊·倫丁說,“一旦人們開始把人看成‘東西’,再想回頭就很困難了。”
(殷欣奎薦自《外灘畫報》總第445期 原標題為《從印度到美國:一顆腎的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