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杭教授所著《庫域型水利社會研究——蕭山湘湖水利集團的興與衰》一書是對以湘湖水利集團為核心的湘湖“庫域型”水利社會的一項社會史研究。閱讀該書讓人想起同一題材的另一部著作——由美國學者蕭邦齊撰著的《九個世紀的悲歌——湘湖地區社會變遷研究》。該書英文版發表于一九八九年,中譯本于二○○八年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發行。本書同樣以浙江蕭山湘湖為研究對象。以宋代為研究起點,分析了圍繞湘湖存廢之爭背后反映出的地方社會的結構與變遷。這些論題涉及到地方政府、宗族組織和士紳階層在各個歷史時期的互動,以及面對重大歷史事件時的社會應對過程。從這個角度而言,該書似可作為一部了解湘湖區域社會整體歷史變遷的學術著作。
然而,兩部著作對在湘湖意識形態體系中占有相當重要位置的“何御史父子事件”的甄別、處理和解讀上,顯示出極大的差異,得出了截然相反的認識。本文僅圍繞兩部著作中均提及的何御史父子事件進行對比,探討同一文本何以導致不同認識。
在此,我們首先需要了解一下何御史父子事件的來龍去脈,依據錢著的敘述,可將其大致歸納如下:
明孝宗弘治十一年至十四年在浙江蕭山發生了一樁著名的子報父仇案即何舜賓、何競父子事件,又稱“何御史父子事件”或“何孝子復仇事件”。當事人有何舜賓、何舜賓之子何競以及時任蕭山知縣的當地人鄒魯。事件主角之一的何舜賓,出身于蕭山城西崇化里何氏,號稱魏驥門人。(魏驥〔一三七三——一四七一〕,字仲房,號南齋,明浙江蕭山城廂鎮人。曾任吏部左侍郎、禮部左侍郎等實職,景泰元年〔一四五○〕由南京吏部尚書任上告老還鄉,在家鄉居住二十余年,其間為禁止富豪爭相圍湘湖為私田,呼吁官府發動鄉民,清查私田,疏浚湖身,修筑涵閘,使湖中蓄水增多,仍保湘湖周圍農田防旱防澇之利。在他逝世后,鄉民為紀念其功德,在湘湖跨湖橋東南岸的湖山村徐家山塢修筑了有雕像護衛的墓葬,今尚有部分保存,可謂明代湘湖地區的一位名人。)此人于明憲宗成化五年會試獲三甲第十五名,后任南京湖廣道監察御史。事件的起因,據說是因為何舜賓得魏驥遺命揭發、整治了湖區以孫、吳兩姓為代表的一批“湖霸”侵占湖田、破壞水利的行為。“湖霸”利益受損后,通過賄賂,與知縣鄒魯勾結,對舜賓進行誣陷報復,直至唆兇謀殺,舜賓死得極為冤慘。隨后何競開始復雜曲折的復仇過程,其中如伺機設伏、矐目剔須、自首公堂、噬臂含血等頗具戲劇性的情節在《孝宗實錄》、明萬歷《紹興府志》、陳洪謨《治世余聞》、毛奇齡《蕭山三先生傳》、《明史》、清康熙《蕭山縣志》、乾隆《浙江通志》及多種蕭山地方文獻中都有側重不一的記載。(錢杭著:《庫域型水利社會研究——蕭山湘湖水利集團的興與衰》,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九年版,220—222頁)
在蕭著中,作者對文本中記述的何御史父子事件,做了相當輕率的處理,對于該事件的發展經過,作者的敘述與上述引文幾乎如出一轍。細讀之后,不難發現在敘述這一重大事件的過程中,作者所援引的史料大部分來自毛奇齡所撰的《湘湖水利志》。可見,作者并未懷疑此書所述何御史父子事件的真實性。在這一前提下,他進一步做出如下推斷:維護湘湖水利完整性是基于大多數湘湖民眾的選擇,這種選擇代表了大多數民眾的利益,具有毋庸爭議的合法性。相反,那些屢屢侵害公眾利益,主張廢湖造田的“廢湖派”的所作所為則是違反公意與正義的不法行為。這一觀點深嵌于蕭邦齊的觀念之中。在這一認識的指引下,那些侵占湖田的行為,遂成為輿論譴責的對象,而主張保護湘湖的行為則被冠以維護公意與捍衛正義的稱號。于是,湘湖水利社會史遂成為代表正義的復湖派與代表邪惡的廢湖派斗爭的歷史。正義與非正義、合法與非法遂成為蕭著的基調。
與此不同,錢杭的研究首先從甄別歷史文本的真實性與客觀性入手,而不是不假思索的“拿來主義”。他敏銳地指出,毛奇齡等人苦心構建的《湘湖水利志》并非完全忠于歷史真實的文本。在他看來,該文本乃是撰志者為了滿足部分人利益而刻意杜撰出來的。基于這種“虛假”文本而呈現出來的歷史,不能反映真實的歷史過程。不過,偽造歷史的行為也理應成為歷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不僅要從虛假的文本中剝離出真實的歷史,更要對造假者的行為加以研究,這樣才能呈現出全面的歷史。對此,錢杭又提出了富有啟迪意義的見解:
一個自成體系且有漫長傳統的民間社會必有其意識形態結構。參與構筑這一結構的歷代精英們,通過對現狀和歷史所做的一系列解釋,為社會成員提供一種約定,以此維護穩定,防止分裂。這類支撐著民間意識形態結構的不同向度的解釋,往往經不起認真的檢驗。雖然作為歷史積淀的一部分,后人一般不必、甚或不該對之都去做一番尋根究底的“拷問”,但如若研究者試圖理清一個區域社會的發展脈絡,那么某些曾經作為當地意識形態重要基礎的歷史原型、建構過程、目標功能,以及當事人隱諱不彰的動機和利益,就成為不應忽略的關鍵環節。(同上,219頁)
這就向讀者清晰地傳達出一個信息:構建一定的意識形態并加以維持,是維護當地正常社會秩序的重要基石,即便這種意識形態的建構難以經得起長時間的考驗,但只有掌握了構建意識形態的話語權才有可能進一步去追求維護當地社會秩序的權力。正因如此,對意識形態的建構便成了歷代精英們孜孜不倦的追求,毛奇齡等人試圖掌握這種建構的權力也顯得不足為奇,而作為傳統湘湖社會意識形態的一部分,經過毛奇齡等人虛構、夸張構建而成的何御史父子事件,歷經數百年的流傳,逐漸成為“公意”和“正義”的象征。
基于上述認識,錢杭對何御史父子事件重新加以考證,明確指出何御史父子事件是建立在“所謂‘民間菁英’特意的虛構和有意的夸張”之上。為了證實這一論斷,錢杭著力于探討明清兩代湘湖水利文獻的編纂者毛奇齡、富玹等人與事件當事人的關系。通過抽絲剝繭般的分析,他發現何御史父子人物涉嫌偽造,并指出毛奇齡與湘湖水利史上的重要人物——何舜賓存在著親緣關系,其中,《蕭山水利志》作者富玹系何舜賓之婿,《湘湖水利志》作者毛奇齡是何舜賓的玄外孫,其祖母是何舜賓的孫女,故毛、何二家為淵源極深的姻親。毛奇齡對何氏父子故事的了解,正是得自于其祖母的言傳身教。與歷史當事人的這種利害關系,使得富、毛二人均熱衷于記錄湘湖水利史,并將個人的情感與立場附著在客觀歷史事實之上。
與此相關,錢杭還發現湘湖歷史上并不存在何舜賓受魏驥遺命之事。他通過對比毛氏《魏公傳》提到的“遺言”和《明史》、康熙三十二年《蕭山縣志》兩個《魏驥傳》提到的“臨終遺命”或“遺命”,發現魏驥的遺囑中并無關涉湘湖水利的內容。相反,有關何舜賓繼承魏驥水利遺命的記載最早出現于弘治十四年劉璋應富玹之請為《蕭山水利志》所作之序,錢杭判斷該序中魏驥“授門人遺命”的根據可能就來自于富玹為劉璋提供的“家庭內幕”,應邀撰序者無從考證其真偽,只能照單全錄。殊不知富玹的用意在于將其岳父何舜賓的事跡與魏驥相連,獲取歷史權威與依據,使之成為湘湖保衛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孰料,何舜賓繼承魏驥水利遺命的“謊言”卻在康熙四十三年魏氏子孫與“以高揚何氏父子道德旗幟為己任”的湘湖地方精英的利益斗爭中險些被揭穿。何御史父子的權威之所以會受到嚴峻的挑戰,其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何氏父子的真實形象與以魏驥為代表的湘湖保衛史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距離。
通過分析論證,錢杭逐漸深入到毛奇齡等人構建何御史父子事件的本質,并指出:毛奇齡等人頗費苦心構建何御史父子為道德楷模的背后,其本質是忽視民眾經濟利益,綁架了多數人話語權的陰謀。在何氏父子一案中,確立其烈士地位的關鍵是需要論證他們行為的“合歷史性”,毛奇齡苦心書寫的《湘湖水利志》不過是為其服務虛構而來的政治文本。
通過上述邏輯嚴密的論證,何御史父子事件背后隱諱不彰的動機和利益得以顯現出來,以毛奇齡等地方精英為代表的湘湖既得利益者打著象征公意與正義的旗號,以蓄意構建的何御史父子事件為憑借,打擊并剝奪處于弱勢地位的圍湖造田者的所謂不法行為,并冠之以“湖霸”、“公害”的名義。正如錢杭所言:“何氏父子代表的是一套凝固為歷史的既定觀念,如欲澄清這些觀念,將導致對湘湖意識形態進行重新評價,這是今世我們能做和要做的,而非當時人、當事人所能做的。”這既是對毛奇齡等人苦心構建的何氏父子一案的徹底推翻,更是對蕭著的訂正。
美國歷史學家卡爾·貝爾曾經說過:“對于任何歷史學家而言,在他創造歷史事實之前,歷史事實并不存在。”這句看似挑釁不少歷史學者研究歷史真實性把握程度的話語,其實也在提醒我們,對于史料的態度應當是嚴謹而客觀的,研究歷史切不可以將自身的主觀感覺摻雜其中。對歷史文獻和歷史人物把握得準確與否是歷史研究的關鍵,稍有不慎,極有可能與歷史的真相擦肩而過。在蕭著中,作者并未仔細加以辨別便采用了毛奇齡等人所記錄的文獻資料,并輕信了這些文本的真實性,而錢杭通過對這些文本的嚴密考證,證明了這些文本實為虛構之說,從而糾正了蕭著中的一些錯誤論斷。同一文本,不同解讀,不啻為一極佳案例。
錢杭對毛奇齡等人杜撰的何御史父子一案的深入研究的意義在于,他提出了一個研究歷史的根本問題:歷史究竟是什么?歷史研究的基礎是建立在前人書寫的史料基礎之上的,歷史研究離不開史料,離不開最基礎的文本,但文本終究是由史家來書寫,基于其所生活的時代背景、價值觀念及自身的利益考慮等復雜因素,諸多記述歷史的文本,在許多層面上背離了真實的歷史,這種隱藏在文字背后的諸多因素,往往被一些學者漫不經心地忽略。只有仔細甄別文本,耐心梳理,我們才能一步步接近歷史的真相。